2 万里风涛起碧波(1 / 1)
那是一把白色的,晶莹的——“沙”。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沙,白色的,细细的,从指缝间流下去,会不会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沙子呢?
月牙儿蹲在地上,捧起了一把白色,远处的夕阳稀释了那残留的一点灰黑,使她手里的白看起来无比纯净。
忽然,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灰黄的沙土在空气中卷成一块小小的幕布。
“九妹——让——!”马背上的青年才二十出头,此时一脚斜勾着马鞍,身子后仰在马背上,侧手取箭,看也不看直接往背后射去。
黑铁的弓吱呀一声拉开,牛筋的弦颤了颤,一只黑羽的箭直射而出。
与此同时,那匹黑色的骏马也呼啸到了月牙儿的眼睛前。
月牙儿的左脚蹬着地面,双手微微支着沙地,地上的草叶触着她的手指,有些痒。
漫天白色的细沙落下来,女人右手腕一翻,腾出一把弯钩细刃刀。
隐隐细细的银光一闪一顿,细长的黑色马鬃毛和白色的细沙混在一起,悠悠荡下来。
而那小小的身影跃至半空时,忽地僵住了。
那只黑色的,铁制的长箭,稳稳地拈在一个人的手里。
她只来得及看那一眼,而那一眼似乎也就够了——他是个男人,又不像平常所见的男人。
草场上的汉子矫健雄荡,有黑色的,被那无边的阳光晒出来的黑色的脸。
可那一眼里面,她只来得及看到满眼的青色。怎样的青色哪?是羊儿叼在嘴边的青绿。
这十月的草地上,月牙儿分明觉得,那种青,就青成了一个春天。
积雪未化时,阳光晶莹而灿烂,从贺兰山上化开的水流入河,再流入草里,滋养了整个天地的生命,然后绿色就开始活然跳跃起。
马背上的青年已经稳住了马,盯着这个最小的,发着呆的妹子,颇有无奈。他擦了一把汗,黑黄却坚硬的脸上浮出一种复杂的笑,“九妹,你又把嫁妆洒了。”
月牙儿看着草地里比草还风逸的人,忽的一跺脚,她大概明白他是谁了。
她愤愤地转过头,越跑越快,打了个哨,翻身跃上了疾驰而来的马。
青年看着远去的姑娘,跳下马,盯着来人,“孤军深入顾惜朝,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怕有命来没命回!”
顾惜朝穿的其实是一件淡灰色的皮夹衣,依着边关游牧人常穿的形制,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单布的青色外衣。
他白瘦冷硬的手里脱着那根长长的黑色的箭,更显现出冷矍来。几绺黑色的卷发落在衣服上,零零乱乱,他脸上也浮出一些红,气息也不稳,刚刚追了一路,纵使他轻功再好,也不可能衣衫
整洁风度翩翩地来拜见主人了。于是他有点惋惜地看了看手掌中的箭,随手仍给对方。
“华飞,我要见的原本就不是你,”顾惜朝眼睛一眯,有点不屑似的,“塞上长雪九连弓——是你学艺不精,还是——”他微微笑了一笑,看着暴怒的华飞,毫无预兆地,脚一蹬,直往华飞背后
冲去。
这块草地上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绿色的梦。
顾惜朝在天上的时候,有些失神地怅然。这块草多好,这里的水,马,羊,也多么多么的好。安然,沉静,远处的风烟像少女的笑纹,温柔得像虚无的云。
倘若真能这样安静——真的这样,平安而淡的天下,有人,有马,有羊。
他在空中转过身,眼睛里已经带上了肃杀。青色的地面越来越近,而远处的地平线,烟尘越来越大,遮住了人的视线。
天边的烟尘卷起黄色的云,有风雷之声的——云!
顾惜朝面色一变,那黄土中间杂着杂乱的蹄响,二三十只匹马被人驱赶着冲来。那马群混乱至极,却都是肥草甜水养出来的神骏,一时跑来,如鼓声急打,卷着风和土,黑压压一片。
顾惜朝本来微眯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线,他的眼睛里似乎只有那几十匹马,不断放大的马蹄,马首在他的瞳孔里跳跃,激出一种跳荡的神色。
“顾惜朝,要见我,先过了这围马阵!”
马后一个小小的灰色的点里长笑一声,笑声绵荡激回,居然在半空中徘徊不消,震得人耳膜嗡嗡,马群受这笑声一震,更是焦躁狂乱地向前冲去。
那灰色的点,灰色的帐篷,在顾惜朝的眼睛里大成了一片。
瞳孔一缩,顾惜朝冷笑一声,长手一晃,猛地从宽袖中抽出一把银寒的细刀,后退半步,持刀冲向前方。
华飞侧着头,黒硬的脸上多了一种凝重。
大哥想要干什么?顾惜朝想要把这儿所有人往绝路上逼,大哥倘若要杀了他,为什么要用这围马阵?
难道,大哥真想,做这份——“生意”?
男人黑色的脸白了几白,张开双臂,踏着草叶不停后退。
顾惜朝,留、不、得!
华飞举起弓,张开双臂,那是一把黑色的弓,箭是黑色的铁箭,箭羽是黑色的鹰尾。天上飞得最高最高的神鹰,飞过雪上顶,飞过荒漠,飞过草地的鹰。这只箭,是不是也能像它一样,飞到
九天之上,飞到,人的头上?
西夏有什么?有草,有山,有水。
银纲在路上两个月,晃来晃去已经入了西夏境内,这几天走得慢,但也能看到贺兰山绵延一片的雪顶了。进了城,交接一下文书,众人连日劳顿,几乎瘫倒,没人注意到戚少商。
戚少商晃晃马鞭子,趁着众人休整,驰马出了城往草地上去。找一块僻静地方躺下,他深吸了一口气,满鼻子满胸膛里都是草的清香。白云在天上飘飘荡荡,不时有鸟飞过。
这种浑身放松的感觉,快要让他睡着了。以往在连云寨的时候,那里有黄土,到处是黄土,他那些兄弟们拿着武器大咧咧躺在地上,手里提着大酒袋子,酒水流到黄土中,湿了一块土。
戚少商睁开眼睛,眼神淡然地盯着头顶一方广阔的天。
但是那双亮亮的眼睛里面,有一种像是被酒水杀出来赤烈。
他懒洋洋地从下午躺到晚上,漫天都是星星,离人很近。有牧羊的姑娘们看见地上俊秀的男人,笑嘻嘻用马鞭子轻轻抽过来。戚少商一边避了避,一边感叹这境外风情与大宋礼法不同。
晚上的风细细地吹,戚少商的耳朵边又搔来一根长长的鞭子。戚少商正要避开,忽然后背一寒,不由心头大震,就势翻身一滚,堪堪躲开。
地上站着一个突厥打扮的人,腰间一只红缨弯刀,手中一个缠丝乌鞭。
风很冷,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天像是一个倒扣的锅,圆圆的,大大的,把人罩在里面。星光似乎从天上流下来,银光幽幽,风从人脸上刮开,居然有点疼,平坦的草地上,只有很远处一颗沙枣树
,在晚风里不停地摇晃。
戚少商尚未站稳,一道冷而冰的风就呼呼刮了过来。戚少商顺着鞭子的势头接连滚了几滚,浑身都沾了草屑,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被鞭子打碎的草叶贱到戚少商脸上,凌厉而脆硬地划过几道血痕。戚少商手微微按着地,一顿一停,这一顿一停之间,偷袭人忽地趁隙而出,手在腰间一带,人已腾空而起,空中闪过银色的
刀光。他手肘一别,腰部下沉,朝戚少商倒下来。他手中的刀,也精准地往戚少商眉心刺去。
偷袭人动的同时,戚少商也动了,他的脚在草皮上一蹬,仰着脖子,身子像蛇一样贴着地面往后划去。半空中的敌人略有一滞,然后一卡一顿地向前跃来。
空中的刀锋也一顿一顿,一亮一亮,在黑夜里分外显眼。武斗的时候,因为没有真正的强与弱——生和死,有时候只在于时机和速度。戚少商仰着脸,面上猛地刮来一条黑色长鞭,像毒蛇一样
往他眼睛刺来。戚少商不得不躲这一鞭的风头,所以他的速度也就慢了一慢,这一慢的间隙,黑色长鞭的后面,随之而来一道冷寒的刀光。
戚少商本来一直藏在袖子中的手一把抽出来,在鞭子抽到头顶上时停顿的一瞬间,疾迅地闪过手,抓住闪过的鞭梢。偷袭者被这鞭子一带,人直接从空中坠倒滑下,而在他落地的一瞬,戚少
商借着鞭子的力道站起前倾,右手前扣来人的脖子。
来人情知不善,居然不避不躲,左手的弯刀往戚少商小腹扎去。戚少商本不想当场要了这人性命,手下已经控制好力道,不料来人脖子直往他手中冲来,心里一惊,耳边听到咯啵几声,那人
喉骨脆生生裂在戚少商手中。
等到戚少商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的刀在自己的腰间划过一道细细的血痕。
这来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草上就多了一个人的尸体。戚少商皱着眉,把人翻过来。那人穿得很普通,手中老茧横布,是常年习武的人。其他看不出什么来。
空气中没有什么气味,草地上一片白茫茫的月光。风吹过草地,那些细长的草都柔顺地低头,戚少商坐在马上,眼睛里都是广袤的天和地。他不由想到半个多月前的时候,那时候队伍在边境
附近,天似乎变得黄了一点,大了一点。
土夯的房子矮矮又厚厚的,衬托得附近广阔的地和草更加的大。戚少商趁着晚上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才远远见到驻军的大帐。自从出事之后,老将军几乎和士兵们同食同寝,人也个更加地老
了起来。
李肃和戚少商站在草上,晚上的风也是有些冷。老将军指了指面前的地,那里已经看不出异样,可是前不久,地上必然是沾满了鲜血,堆满了尸体。士兵们用自己的性命堆起了战争,胜利,
和阴谋,白骨一批批换成新的,不断有新的人死,不断有新的人过来。老将军的白发在夜晚显眼得有些刺眼,他忽然后退三步,弯下腰,对着戚少商及其认真而且庄重地拜了一拜。
戚少商微微弯腰颔首,他已经感受到看这个老人心头的沉重,也感受到了这一拜之中无言的沉重。所以他已经不需要扶,他的肩上,从来不曾少过担子,更何况是这样的——似曾相识?
那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奈和沉重,这份沉重和当初的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相像——因为无奈而沉痛,而因为沉痛,所以不能倒下。人生中,总要有一些重量,来告诉你,这个世界有
一种无可奈何,那份无奈之中,又分明是有别人的无奈,别人的性命,别人的期许。
戚少商当初何其无奈,而老将军,又何其无奈?
戚少商肃手一执,一老一少在草地晚风中对立半刻,一时只觉得,天静地静。
李肃面向着草野,忽然长啸一声,声音极尽慷慨悲愤,又令人觉得凄凉哀怆。
“战于陇,死于野,荒河白骨无收葬,十万阴兵可称雄?”
“——国之蛀虫,国之——蛀虫!”
——所谓国之蛀虫,是因为眼下,擒贼,查案,都没有一件事重要:李将军帐下连带职属之内,尚有万于人马,而粮草只能撑至半月。为着某些光艳耀眼的“官面”,粮草案没有大肆声张,
而天子也并没有意识到边关的点滴细碎。
龙椅上的人喜欢看天下太平,喜欢看捷报频传,喜欢看万里赵家江山。位居高位的人,从来也看不到那些细细的事情,就好像天子在看桌上的御膳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些米是从哪个稻子上长
出来的。
那些京官的乌纱帽,也不能允许这样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再加上粮草不够的消息,也许是官面上,也许是暗地里,这件事就被大家心照不宣地悄悄遗忘了一段时间。
……
戚少商坐在马背上,觉得有些事情,如果可以,他真的并不是很想去明白,比方说为什么京城的事情那么晦暗,为什么京城里的空气那么浑浊。
想到这些事情,他觉得头都有点昏,可是很快地,他就明白了什么东西,他摸了摸腰间的细细的血痕,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刀反而那么轻了。
太凶猛的劲道和杀气,自己是必然会也能躲开的,可是这样轻轻地一道血痕,他居然忘记了,毒。
戚少商无比懊恼地看了看昏暗的,越来越模糊的周围,用最后一点力气踢了踢马。
祖宗,戚少商想,你可得把我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