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雨潇潇难成眠(1 / 1)
戚少商在六扇门呆了一年零两个月带三天。
他仔细地数自己在官府中的时间,用一种他很难理解的,似乎从心里发出来的,无可奈何的执着。
倘若人生是一场执着而无依的梦——那稀松的,像是木头上沾染了岁月的细皱刻纹的,梦。
也总该有一种流淌的生命,悄悄留下痕迹。
这京城的墙那么高,那么厚,这官府的门也那么深,那么沉,沉得常常让他怀疑——自己苍凉的过去,要沉寂在这府衙黑色厚重的门里面。
其实他依旧是那个名扬四海的戚少商,无论是属于连云寨的过去,还是神龙名捕的现在,都足以让他声闻四海。当年皇城惊天一刺,他早已经是个足够勇而且忠心的大侠。
他的一半在江湖,一半在府衙。
可是他有多想走到江湖里去,他已经失去了人生很多的美好,譬如兄弟,譬如红颜,譬如——难求的,知音。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老了,然而,他依旧还有一种虽然沉寂,却依旧存在的热血。
那厚重的府衙的黑色的大门之外,是一个江湖的自由啊。
窗外雨吹梧桐落,正是雨潇潇风惨惨好个愁节。
烛泪滴下来攒成各种形状,那微微亮着的一线光,在黑漆漆的夜里反而透出一点不确定的意思来。
追命来得很急,因为他的脚步声比以往重,戚少商刚从床上翻下来,追命已经窜进了门。
追命手中是一封信,那信封是淡淡的昏黄色,像是阴天里的淡淡的夕阳,信封上还有几个苍劲的墨字。这一黑一黄之间,有一种柔软的苍劲。
因为字是硬的,一种不容抗拒的硬,戚少商几乎可以想象出写信的人是怎样一种心情,因着这份硬,他也觉得这信是重的,沉甸甸压手的。
追命身上带着一点零落的湿,信是干的。他半举着手,眼睛里有一种洒然的笑意——然而那笑下面有一种藏不住的忧色。
“你,可以不接。”追三爷很认真地说。戚少商偏偏头,那昏黄的信纸上的几个字似乎变得很大,打的像是贴在眼睛前面,带着一圈昏黄的光,直跳到人眼睛里来。
三十万担粮草。诸葛在灯光下慢慢地提笔,慢慢地落笔,字迹上的水光温泽,汪成一片。他的字是很温润通达的,在官场混迹几十年,他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么一个随性而温和的人。只是
今天晚上,他的心多少有点不安静。
——三十万担粮草!
诸葛出自江湖,自然知道江湖人是不愿意和官府碰撞的,也许是不屑为之,也许是不敢为之,但是这边庭一夜,黄沙中的鲜血白骨,让他很少皱的眉皱成了疙瘩。
风吹进窗子,湿气在笔尖漫开,诸葛怔了怔,颓然放下笔。
——这场毫无预料的,惹得龙颜震怒的,目前依旧隐秘的消息,让他觉得不安。倘若只是江湖动乱,倘若只是西夏劫粮,他都能平静沉稳,然而,这细密的雨,分明让他感到一种微微的凉。
戚少商叹了一口气,伸出两根指头接住信,边境督师的李肃将军,他早有耳闻,老人年逾五十,传闻中温肃骨鲠,治下甚严,是个老忠臣。
这个老忠臣的老,也很绝望地显现在这封信里面。
那必然是黄沙漫天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那广阔的边关上沾染的男儿血,一点点发黑,变硬,天上无星无月,是死的安静。黑色的大地上,白发将军在车边慢慢跪倒。
“——天鉴之,上鉴之!”戚少商仿佛听到了一个白发老人在茫茫黑夜里无措的,愤怒的,绝望的呼喊。
上天若可鉴——边关将士何其无辜!
倘若西夏劫粮,为何——如斯阵势,三关守军不报,狼烟烽火不燃——?
天子若可鉴——李家满门忠烈,素带满门,素带满门!
戚少商的手紧了又紧,惨遭突变,有口难辨,这样凄惶绝望的情感透过纸,和他心里某种潜藏的感情遥相呼应。
老将军的绝望,不像那个传闻中无比忠心的臣子,他担心皇帝的白绫毒酒黄书,他担心满门家小,而不是满心忠义地查找粮草,上书请罪,这使他看起来更像个人,而更有一种为人臣子的悲
凉。
追命摇摇头,摸了一把碎胡渣,“师叔一向与李将军交好,虽然朝廷已经派人调查,师叔终究不忍。倘若你去——西夏的岁币即将上路,你只作个随军的看守一起去,暗中查访。”
戚少商盯着信看了半晌,幽幽然道:“事情尚未查清,皇帝陛下为了平息一己之怒,为了堵住众人之口,就要办他个玩忽职守,治军不力?可怜将军忠烈一世,却要落得这种下场。”
追命想了想,“如今此事朝廷并未大肆声张,想来近来是不会动李家——何况师叔打点。”
戚少商并不言语,把信还给追命,嘴角似乎扯了扯,转瞬又看不见了。
皇家,永远是最酷烈而危险的家。
将军百战死,可怜将军百战未死,却要因为这不明不白的飞来横祸掉脑袋。
……
轮椅上的白衣公子挑起烛花,眼睛中淡若无物,“师叔既然知道戚少商一定会去,也一定要去,又何必——”他说了一半就打住,有些悠闲地吹了一下烛泪。
诸葛苦笑一声,“能够这样悄无声息地劫走粮草,不像军队作风,然而,什么江湖人有那么胆子,有那种必要,吃下这三十万?”
无情微微垂着头,“戚少商,他本来是和官府牵连最少的人,也是,最合适的人。”
诸葛把笔甩到桌上,溅起几点黑墨。他转过身,窗外的风正静静吹,雨细细地落,窗户咯吱一声,摇摇晃晃打开,吱呀吱呀。
扶大厦于将倾,治太平一世,奈何,奈何!
世事冰雪,人事霜刀。
戚少商遥遥看向窗外,一片木头格子把他的视线拦在屋内。他看不到外面,但是他的心却有了一种久未有过的激荡。
边关,黄沙,那里有最自由的天,最广阔的天,可以天地为席,以风沙为友,可以拔剑纵意,横扫大荒。
那是他的,天。
连云寨的水已经远去,可那边关的豪壮雄阔,隐隐掀起他心底的风浪。纵使没有文章可惊海内,纵使没有行军不世之功——那边关之外,是一个自由的江湖啊。
门外的雨声淅沥,戚少商的心里响起了一阵浩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