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1 / 1)
李沁红进了屋,没人。她往前走了几步,肩膀忽然撞上夏跃春,似笑非笑地压低声音问:“他脖子上究竟被谁打的?”夏跃春眉头一皱,疼得牙齿龇了龇,拉长声音漫不经心地道:“他?和你这边差不多情况,鬼上身。”李沁红直接一拳敲过去。夏跃春弯着腰直吸气:“是是是,和你这边不同嘛,你阳气这么重哪个鬼能近得了你……”
杨慕初在门外收回了自己的脚,靠着墙听那一声绵延不绝的惨叫。
阳光柔暖和煦,路被照得干干暖暖的,透着一种硬硬板板净净的灰白。墙角处的石路边上,裂开细小的缝隙,看得见里面黑色的土。几根绿绒绒的草露出来,在阴影处越发显出一种饱满鲜活的生命力。
温和的风穿过弄堂,却在人的身体和角落里掀起狂风巨浪。直透过心胸的疼痛撕扯着灵魂和肉体,温暖的风贴着面吹走。奇异的反差让他觉得自己的灵与神被活生生血淋淋地与身体抽开剥离,眼前的光亮不知何时变成了灰暗,那种叫人想到萧条,想到末日,想到绝望和苍凉的灰暗。
夏跃春转了几个转,在院子一个角落里蹲下来。角落里一个盆儿,不知是喂猫还是喂狗用的。夏跃春手在地上扒拉几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灰白色的东西咕噜几下滚到了阳光下。
“那是狗吃剩的骨头,你干什么?”
夏跃春眉头紧簇,小心地捡起东西。很脆,上面有些细小的砂眼,嵌了很多灰。指头尖上猛然窜起一阵冰凉,像条小蛇直溜到心里头。整个身子在温暖的阳光下都觉得阴冷。
“不对,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夏跃春抬起头,眼神严肃紧张。李沁红吃了一惊,“狗叼过来的,我怎么知道?喂?喂!”
夏跃春拔腿就往门外跑,李沁红赶紧跟上跑到门外。
阳光下,绿色的草还在风里晃动,金色的光照在柔绿的枝叶上,反射出金绿晃眼的色彩。弄堂里的电线杆把天空切成一小格一小格的,远处还有人晾着的衣服。油煎鱼的香气还很浓烈。但是空荡荡的巷子里少了个人。
夏跃春直跺脚,勉强稳住自己,拿出打火机点着了那东西。一阵黑烟噗地冒出来又马上散掉。夏跃春看看烧剩的东西,也不管李沁红的目光,急急交代:“狗把不干净的东西带到这儿了,你用红布包一下扔到江里湖里。”一边说着话一边小跑着走远了。李沁红看着人慢慢走远直到看不见才还没反应过来,“你们两个都跑到哪里去?”声音在弄堂里嗡嗡响,一只鸟从墙上那道细细的天空里飞过去。
李沁红追上去,在很多个拐弯里彻底找不到夏跃春的人。一边犯着嘀咕一边在心里怒骂两个做事不靠谱的人。
被烧黑的那块东西还有一些余烟散在空气中,在没有风的环境下,细细的一缕烟往北飘去。夏跃春一路问着人一路往北走,七拐八拐到了一个很偏的巷子里。
巷子尽头是一个破旧的老房子,虽然破旧,还看得出当日的气象。雕花细致的照台斑驳了漆,玻璃窗上厚厚的灰,生了绣似乎一拉就会倒的铁栅栏。房子在黑洞洞的巷子里,这个时候太阳本来很好,这个巷子里没有照到一点光,显得有些阴森,一阵冷风吹过,背光而且老旧的房子在一大片阴影里森森然。
夏跃春正往巷子里走,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传过来,“这儿不住人的,走不通。”一回头,夏跃春顿时觉得自己的头开始痛:“你怎么跟这到这儿来?”李沁红拍拍夏跃春的肩,露了一个很具有威胁性的笑容:“赶紧招了啊,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一早就看他不太对劲。”
杨慕初慢慢走在一条水泥路上,眼睛是夜晚的景象。他很小心地在走,周围冷风阵阵,小雨下个不停,但是感受不到雨落在脸上。
有行人急匆匆走过,从远处一个清晰的人变成模糊不清的影子,再像云烟一样透过身体。而那些人,或穿着长衫,或带着礼帽拿着手杖,他还看到了一辆黄包车,从远处极其安静地过来,几乎是飘过来的,然后从身体里行驶过去。
杨慕初僵在路上,这漆黑的路上,旧时代的幽灵,路边很模糊的建筑,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闯入了本该消逝的世界,还是自己也是这条路上一个亡灵。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从他身体里穿过,带来阵阵凉意,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和魂魄也在一点点被带走。
黑色的道路尽头,一盏橘黄色的纸灯,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本来在黑暗中应该显得很亮的灯也模模糊糊的,晕开了几圈。脚底下亮亮的水洼一直延到路灯处。
杨慕初心底升起一种既担心,又极期盼的复杂心理。他一步一步又郑重又小心地往前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往路灯下走。
那盏白色的纸灯笼,在冷风苦雨里飘飘摇摇,像黄泉路上勾魂引魄的招魂灯。
杨慕初的心突然被揉成一团,很痛很酸,很累很苦,很寂寞很悲切。
灯下的铁栅栏,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十二生肖,灯光下,那些石像或笑或怒,像是奈何桥边的招魂小鬼。
招魂,招谁的魂?杨慕初心底的疑问越来越大,他伸手轻轻推开铁门,雨珠沾在指尖上,幽深的凉意从指头一直浸透到心底。
“七月七日长生殿”,半空中响起来的声音从耳朵里响到心里,“阿次,我原是根本不相信的,但是,如果能见到你……”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眼前的景象开阔起来,宽敞的院子,院子中间一棵很大的树,合欢树。
夜合欢夜合欢,杨慕初仰头看着细雨下伞状的花朵,一丝一丝的粉色花,沾了水珠柔顺地低头,有一朵一朵花从树上摇摇晃晃坠落到地上,漂在地上的水洼里。
当日唐明皇费尽心力,为着那一场空虚梦幻的梦,杨慕初,那个很久之前的“你”,求的是什么?
那天火光里的信纸,从1938年到1953年的落款,刚刚道路上的幽灵般的路人,全部都在提醒他,他在与一个民国时期的另一个自己重合,再重合。
他不信今生前世,不信神鬼莫测,但是这实实在在的环境,内心真实又鲜明的疼痛与凄楚。
那他算什么?一个披着杨慕初的人皮,丧失了记忆的幽魂,在人世间和往生里,经历着过去,重复着过去,寻找过去?
合欢树下慢慢清晰的人影,杨慕初的心急剧跳动,激动与紧张让他快透不过气。
阿次,阿次,杨慕初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有些颤抖地唤那个人影的名字。
那雾气中的人,修长的腿,苍白的手,看不清的脸。杨慕初伸出手想要拂去那人脸上一层雾气,但是擦不掉,挥不去,他越来越着急,手越伸越前,总也看不清。心里像火烧一样发烫,他着急地想看清那人的脸。杨慕初感觉到那个“自己”,他的着急,他的激动,他的紧张,他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手,所有的情绪又影响了他,透到他的心底,连带着他也一起紧张,一起着急。
杨慕初甚至隐隐觉得,自己在和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他”,逐渐融为一体,体验着他的悲伤,寻找他的过去,亦或是,在寻找失落的那一部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