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夏跃春说就来就来,但是他爸不在上海,他下午刚刚回了家,这时过了三个多小时才赶到杨慕初家。大半晚上的,夏跃春停了车就一路狂奔过来,靠在墙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把拳头砸到门上。本来安安静静乌漆摸黑的楼道里乍然响了这么一声,哗哗亮了一片。
夏跃春惊了一下,眼神还没从黑暗里适应过来,门响了几声开下来。他身子一偏闪进去埋着头换了鞋,终于抬头松了一口气。
这一抬头,活生生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就往后面退了一步。杨慕初一直没睡,心里闷得慌,这会儿看见他这样目瞪口呆,和自己大眼瞪小眼,就有点窝火。
夏跃春倚在门上,脸色变得不太好。他看着杨慕初的脸,喉结上下滚了滚,犹犹豫豫地开口:“阿初,你,有没有照过镜子?”杨慕初眉毛扬了扬,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夏跃春捂了一把脸,抓住杨慕初的袖子把他往洗手间里拖。杨慕初看他面色不对,今天碰到的事又实在有点匪夷所思,也就自己走进去。夏跃春靠在门框上,手停在灯的开关上,声音沉沉的,“阿初,你,看看吧。”
灯啪嗒声开了,杨慕初眼睛眯了眯,占了小半个墙的镜子里清楚地映着他的身影。
白色的衬衫,卷起来的袖子,年轻的肌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领口松开的扣子,两道横着的,很有点秀气的锁骨,把整个人都显得瘦。再往上面的长而白的脖子。
和脖子上面一道深红色的淤痕。
杨慕初一下子挺直了背,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手抓紧了桌沿,石头的凉意往手心里直钻。他一点儿一点儿靠近镜子,仔仔细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条脖子上的痕迹,是用手掐出来的。
杨慕初觑着眼睛,像是掉到冰窖里一样,背后一阵比一阵凉。手紧紧扣着桌沿,细瘦的手上突着分明的骨节。身后死沉沉的,只听到人的喘气声。他咬咬牙,握住手,狠狠攥了一下,然后慢慢慢慢地伸出右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
夏跃春大吃一惊,看杨慕初双眼放空直接伸手就掐自己脖子,顿时吓得魂都快没了,想也没想就跳过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
杨慕初本来心就提着,不提防他来这么一下,又疼又惊,不由叫出声来。他甩甩手,手背上被这么一打红了一片。当即怒道:“夏跃春你干什么!”
夏跃春好心没好报,愤愤道:“我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干什么?”杨慕初摇摇头,解释道:“不对,你看——”然后把手搁到脖子上。
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和杨慕初的手指完完全全重合在一起。
夏跃春手插在兜里,眼神冷下来,提脚往客厅里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传了一大口气,再抬头盯着坐在对面的杨慕初。
杨慕初把碎了的八卦递过去,成功地看到夏跃春的眉毛皱成一个疙瘩。
八卦的裂口很平整,裂成两个等大的半圆。夏跃春喃喃道:“不应该,不应该啊……”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阿初,你……阿初?阿初?”
杨慕初本来支着下巴呆楞楞地想东西,被他这么一唤回过神来:“你准备做什么?”夏跃春收好八卦,语气严肃,“你从头到尾,一样一样,给我讲一遍。”
杨慕初神情还是有些飘忽,努力回忆那有些离奇的事。
当时他的左手在口袋里,在打电话,侧着头夹着电话……杨慕初心一吊,他的右手,右手呢?他心有余悸地伸手摸摸脖子,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这条淤痕一直在提醒他,刚刚从鬼门关前才回来。一想到这儿,他就有一种失控了的愤怒和不明所以的震惊,以及,对于未知和死亡的恐惧。
但是杨慕初避开了那个梦,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在刚刚那个梦里,他的心情那样清晰,那样直入心扉,叫人不忍去试探。那种很沧桑的疲惫,极刻骨的心痛,凝重和凄惶,以及,深入骨髓的寂寞。
“你是说,在打电话的时候,声音慢慢小下去,然后这个八卦变烫了,手机掉下去把你吵醒了?”
杨慕初点点头,翻着手机,“是,应该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忽然停下来不说话,看着手机屏幕,亮光打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诡异。他苦笑一声,把手机丢给夏跃春。
上面显示的通话记录是九分五十八秒。
夏跃春把手机抛回去:“当时的情况下,你对时间感知错误也正常,但是,阿初,你的态度,不太对。”
杨慕初翘着二郎腿,手搭在膝盖上。夏跃春顿了顿,“你太冷静——不要和我说你不信这些,如果你不相信,不会大半夜把我叫过来。”
杨慕初眼神有些飘:“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相信?你想说那条……”
夏跃春隐隐有些怒气:“阿初,你应该比我更明白,人要……自己有多困难。”因为晚上的事,说话有了很多忌讳,停了一下,继续道:“大脑缺氧造成的意识模糊,身体很难再执行大脑的指令。”
“但是如果当时我的精神极度紧张……”
夏跃春声音拔高力度:“杨慕初!你需要我提醒你吗?没有精神病史,没有外界刺激,你无缘无故精神紧张到这种地步?”
杨慕初面色微微一沉,坐正了。“我以为,你会先急着解决我的人身安全。”
夏跃春靠在沙发上,像在回忆什么,有些困难地道:“你的身上,很干净。红绳子没有扣住东西。但是,东西碎了,应该是有反应的,能把这个八卦震碎的,按道理会有很重的气留下来。可是你和你家,完完全全,没有——那种东西。所以,阿初,到底还有什么东西,你没有告诉我?”
杨慕初叹了一口气,身子一松倒到沙发里去,手背遮着眼睛,声音有点哑。“我做了一个……一个,梦。”
那种席卷而来的,鲜明的,厚重的情绪,像是化不开的浓稠,让他心里泛上无尽的悲凉。一想到那个像梦的幻境,他的心就开始止不住地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不敢再上前一步,可是又忍不住想透过一层层迷雾去看看,梦的后面究竟是什么。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层纱的后面,有一种极残忍极痛苦的事实,一种让人悲凉得,整个心情都苍白无力的事实,让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震惊,唯独记得梦里不断出现的两个字,阿次,阿次。
夏跃春走到窗口,春天的风吹在他脸上,天泛白了,但没亮透,风也不很冷。他转动脑子,一点点回想自己学过的所有心理学知识和老头子讲过的所有本事。
从昨天的那辆车撞过去开始,所有的事情都在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发展。
那辆车,当时杨慕初没有注意,他接到电话赶过去时,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车的挡风玻璃上那条一点点扩大的裂痕。在交警和他的注目礼下,发出令人心寒的嘎吱嘎吱声。有个小交警很讶异,敲着玻璃直咋舌,“脑袋这么硬?还好赶得巧,要不是玻璃不行……”
他当时没往别的方面想,可是,医院里那个陌生的眼神,杨慕初脖子上古怪的淤痕,他的那个诡异的梦,一切都脱离了控制一样。
夏跃春回家时没见到老爷子夏景荣。三姑六婶不知道哪一家的落了水受了惊躺床上起不来把老爷子请过去了——那桌上规规矩矩摆着一条烟一瓶酒,还有夏老爷子又沉又黑的破手机——打不通电话找不到人了。
夏跃春真想一脚踹过去,奔到房间里恨不得把箱子柜子翻个底朝天,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接到电话又奔到上海。
天边泛了些不太通透的白,光线从远处的楼宇间打成一条一条的亮,铺在天上楼顶上。杨慕初倚在沙发上睡不着,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杨慕初眉头挤成一团,哭笑不得地看着屏幕上李沁红三个字。其实当初他想了一分钟要不要换成男人婆,但是后来为了自己某种程度上的人身安全不得不作罢。
杨慕初悠哉悠哉刚刚拿了手机还没说话,那边火急火燎地炸开来:“那个什么夏跃春,我有事找他你知道他在哪……”
“他……?他在我家……”杨慕初一时莫名其妙。
后面的一大串倒豆子一样的话在杨慕初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后选择性忽视了。
为了自己的门不在今天壮烈了,杨慕初跨开长腿刚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锃亮的黑色长筒大皮靴直冲自己过来。往后面退了几步站好,杨慕初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下意识开口:“男人……”剩下的话因为李沁红一双大白眼和踢过来的脚中断了。
杨慕初摆了一个痛不欲生的表情,李沁红不满道:“装什么装,我根本没碰到你。”眼睛忽然一亮,盯着杨慕初脖子:“哎,怎么回事?被那位揍了啊?我倒真没看出来,下手有点狠啊。”
杨慕初耸耸肩,“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旋即挨了货真价实的一脚。
李沁红绕过他,径直走到客厅里,抱着双臂看着夏跃春。夏跃春看见一个穿着高腰黑皮衣脚踏黑色长筒靴的女人气势汹汹冲自己走过来眼露凶光地盯着自己,不由背后一紧,默默放下手里的水杯。
“夏……师傅,是吧?”李沁红说话顿了顿,颇为玩味地看着夏跃春,语气里倒有三分不屑。
“问你话呢是不是啊?”这个看起来一拳下去就没气的小白脸本来就不讨她喜欢,现在一句话问下去剑个声音都没有,不由就怒了,声音一抬语速也快了三拍。
杨慕初懒洋洋地走过来:“我说李大小姐……你这么早赶过来就是为了找他?他诊所就在那里你偏要跑这来。”李沁红白他一眼,往沙发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夏跃春,你自己说你干的什么事!”
杨慕初看着面前两个人吧啦吧啦半天以后,终于差不多弄明白了什么情况。李沁红前两周找杨慕初讲过这件事,李妈妈说家里闹鬼,在家里折腾了几天以后,李沁红终于不得不找点方法结了她心结。杨慕初第一时间想到了夏跃春这个比江湖骗子更像骗子的医生。安静了几天以后,李家又开始了无止境的闹腾。李沁红的结论是,反正世界上不可能有鬼,不管怎么说先把钱还给我。
夏跃春的意思是,他看得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那明明是鬼的怨气而且他的手段对付一个鬼不可能有问题。
李沁红嗤之以鼻,如果不是杨慕初估计她早就坐不住了。夏跃春愤愤不平,情况有变是真的但是一口一个江湖骗子简直就是侮辱了他人格和道行。
李沁红他知道,在一年多以前就知道。杨慕初和和雅淑闹分手,和雅淑过了几个月就和某个性荣名升的阿初的干爹的儿子百年好合了。
按说这种事,本来杨家请帖发下去了闹出这一出,两家人脸上都不好看。偏偏荣家大少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娶她过门。倒也门当户对,但是话怎么说,荣家儿子抢了干儿子的媳妇,还是杨家儿媳妇变成了荣家的?
最要命的是,荣家杨家关系这么好,婚礼按道理也得去。杨慕初头疼了几天以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夏跃春。最终结果就是在婚礼开场前,宾客进出的满是泡泡气球和鲜花的门口,一个穿着齐膝黑靴的女人骑着辆冒黑烟的摩托车呼啸而来。西装革履的杨慕初老板牵着一脸凶气黑衣黑鞋的李沁红面带微笑向每个人介绍这是他女朋友,成为了婚礼上风头压过新人的一道无比独特的风景。
夏跃春那时在一个角落里,就有幸看到了李大姑娘的彪悍。
但是现在,夏大师傅脖子一拧,无比惨烈地和李沁红达成一个协议。和凶神恶煞佛挡杀佛鬼拦斩鬼的李姑娘再跑一趟,然后无比顺便地把杨慕初牵扯进去。李姑娘说了,当初你给我介绍的人,现在出问题你总得再顺便陪我去跑一趟。
杨慕初没有来得及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很顺便地顺便到了李姑娘的母亲的房子。闸北老区的石库门的老房子弄堂里头的某一个。
闸北是上海的老区,房子,治安,基础设施一直被人诟病。大多数人在等着政府拆房子修整地方。
不过不能否认的是,石库门有很多民国时期的老房子,精致而且有特色。三个人在窄小的里弄行走。天上到处牵着乱七八糟的电线,这会儿是上午,太阳正好。照在清水红砖墙面上,古旧照台上细碎的花纹投射在墙上,就有一种岁月悠悠而过的感觉。
不知道哪一家做的油煎鱼,噼里啪啦的正在响,伴随着浓浓的香气。路边上有几个老人晒太阳,一个蹒跚着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学走路。度过一段历史的老建筑边上的上海话和炒菜声,把寂静的旧过出了人气。有人有景有声,迟暮的老年,新生的孩子,久经了风雨的房子,一段一段的岁月就在一个一个这样的上午慢慢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