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皇陵(上)(1 / 1)
陵园妾,颜色如花命如叶。命如叶薄将奈何,一奉寝宫年月多。年月多,时光换,春愁秋思知何限。青丝发落丛鬓疏,红玉肤销系裙慢。忆昔宫中被妒猜,因谗得罪配陵来。老母啼呼趁车别,中官监送锁门回。
从前最悲惨的宫女,是被送去皇家陵园守灵的宫女,被诗人称做陵园妾,从皇宫进到另一个幽暗封闭的宫殿,一生都交给皇家,注定是无比寂寥的一世。
延陵是先帝登基时候就选定的风水宝地。历时多年的建造,力求皇家庄严和江南独有精致的结合。延陵的地界几乎涵盖整个如延山,外界布了五行迷阵,远处望来只瞧见一座终日有雾的青山。能通过迷阵,到延陵的入口,眼前是开阔的陵园大门,似乎已耸立千年,并不是为了欢迎谁。陵寝前面植松为门,四周植柏筑墙,如此松柏围绕,时间可以凝住,而皇家的守军和周围的一切,像是融入在一起,以静制动,再也不用改变。多年唯一变化,是如今要习惯他们新的首领。
南方的山一般不以高耸挺拔见长,却是以秀丽连绵著名,如延山亦是如此。一行人在山路,祐霆抱着婉仪骑马,一辆马车里只有诺依和鸿雁。从蜿蜒的山路缓缓上来,诺依稍稍有些累。掀开车上帘子,空灵的山间,闻起来有雨后的清香,路上景色怡人,仿佛所有的人间烦恼皆可抛诸脑后。秋高气爽,到此一游,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可惜,身后的那辆大马车,周身都是沉重的黑色幕布。进入了寂静的山,一行人亦是寂寂无声,连婉仪都被周遭感染,不敢吵闹,只得用小手牢牢抓紧父王的衣袖。
爱殇。诺依抬头看墓园门上的题字,应是先帝的墨宝。先帝当年用来缅怀他早夭的皇子公主,今日进来的却是他一位儿媳。一行人下车下马,王妃的灵柩由六人抬着,瑞王在前方抱着婉仪领路,后面跟着由鸿雁扶着的诺依。瑞王府统共也就这些人了。
魏婷婷的最后一程,她的父母至亲却是不能来的,瑞王陈祐霆可是她至爱?
诺依只能眼望他的背影,问了个无人回答的问题。而他放下婉仪交给她,转身上前缓缓伸出手,轻抚一下灵柩。他的沉默让仪式无法进行。
一道圣旨,少年夫妻,别离此时,空留记忆。他心中百转千回,爱与不爱,到最后掬起一把黄沙,散在了王妃的棺木上。此情此景,也许只是太过熟悉。
最后谁不是黄土掩埋?有谁真的了解她?魏婷婷从来胆子小,她少女的情怀和高傲,她偶尔使的小心眼,她那一刻紧握王妃金印,握着的是她一生的骄傲吗?
曾经有三个女子,她们三个人一起,为安然度过无趣的冬日。婷婷与美瑛身前身后,各自占着一个位置,墓地和他的心里。而她自己呢,许诺依的从今往后呢?
“娘亲,娘亲!”本是一个糯糯的女娃娃的声音,青天白日里听来几近凄厉。
在诺依心绪恍惚的时候,婉仪却突然明白,娘亲不是睡了,娘亲不在了。眼见婉仪扑到了棺木上,诺依伸出的手,却被鸿雁一把拉住了。鸿雁轻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还有父王在,婉仪。”
祐霆一直是个温柔的人,他怀抱哭得尤为伤心的婉仪,耐心安慰着。
诺依只觉眼见渐渐模糊,却是自己不知不觉泪眼朦胧。
鸿雁抱着哭累的婉仪回马车休息。贵为亲王的祐霆,午时只有素包子充饥,诺依也是一样,陪着他没有怨言。她本该照顾婉仪,可是小小女孩的眼里有天生的敌意。而且祐霆,似乎还有安排。
“王爷,还有些之前采摘的茶叶,闻着还算清香,小的泡点茶可好?”说话的是赵副将。他叫做赵清,虽说年轻时因为时运不济,被派到皇陵,但如此过去十多年,棱角早已磨平,安于现状平淡度日。初听说,有个王爷要来当上司,心里本有些忐忑,怕来个难缠的主,而且还带着王府百号人口,可这瑞王十分平易近人,王府又人事简单,再加上瑞王妃遇难……赵清实在不忍,虽是王爷的家务事,可他觉得尽点力也好。
“嗯,多谢你。不过,麻烦你泡些清茶即可,不用太浓。”祐霆觉得山里到底冷,给诺依喝些热茶也是好的。
稍事休息,祐霆预备去地宫拜祭父皇母后。
“殿下,这虽然也可,但是按着祖制的话……”不知祐霆说了什么,赵清支支吾吾起来。
“并无不可。你且跟着我去准备。云天,你跟着许侧妃,随后带着她到地宫入口来找我。”他吩咐完,转身走了。
“小的能说实话吗?”云天有些为难。
“你但说无妨。”
“这里虽是风水宝地,但是终年潮湿,森冷得很,并没有什么逛的。”云天挠挠头,说道。
“你们朝阳般年轻,都不喜欢这个地方……那带我去瞧瞧,王爷每回在这儿住在哪里?”
“得令。”
虽是被降了一级,不再是镇西大将军,但是瑞王再次官拜将军,作为皇陵守军之将,每月至少有十天要住在皇陵的军营里。紧挨着皇陵的军营十分窄小简朴。好不容易找到间稍大的屋子,就是将军住的了,里面不过一桌一椅,一张行军床。桌上的砚台再普通不过,也许日后,祐霆要写家书的话,就是伏案在此。桌上有摊开的兵书,还有几页摊开的纸,似乎是如何训练士兵的计划。
“侧妃殿下,您不要误会,再不喜欢这个地方,王爷在哪里,我们必然在哪里。能做瑞王爷的家将,是何等荣耀。”云天一向不善言辞,此刻因是肺腑,说得比平日里郑重许多。
“我知道。原先瑞王家将有几百人,现在只有你们六个了。他本是指挥千军万马,如今大概……”
“皇陵的守军,士兵是九百九十九人。”
“是啊,久,总是盼望长久。”诺依听完拿起祐霆写的东西,说:“你看,王爷却不曾懈怠,他一样勤勤恳恳,想着如何安排每日的训练。”
而后,诺依又去了妃嫔的陵园。因着上回已经来过,这次熟门熟路找到了娴太妃的墓碑。一番诚心祝祷后,她才让云天带路。
来到地宫入口,有一队士兵镇守。
“赵副将,王爷在里面等我吗?”诺依问。
“这个……可以进去,最好不……”赵清弱弱地顽抗。
“让她进来!”祐霆的声音听来无上权威。
诺依放慢步子走进去,地宫里连云天都不能跟来,只有皇亲国戚可以进入祭拜。其实地宫通往主殿的通路早已封死,只留下个类似灵堂的地方,供着灵牌,由皇室后人祭拜。但是地宫里埋着多少金银财宝,再小心也不为过。
渐渐适应了暗暗的烛光,诺依稳稳地向前走。
“来,诺依,我在这里。”祐霆在前方伸出手。
她上前握他手,仿佛此刻就算一下子登到了彼岸,也不会有丝毫害怕。
“赵副将是怎么了?是女子不得进入吗?”诺依小声问。
“不是,只有正妃可以进来。我身边唯有你,我的侧妃进来,不算僭越。何况,你可能正怀着我们的小世子。”
眼前并不明亮,但祐霆的微笑却似乎带着光亮。
两人一同跪在先帝和先皇后跟前,诺依在心里默默祝祷。
“诺依,他们没有见过我的瑞王妃,但却可能见过你。”
是啊,当年的她跟在娴妃身后,穿梭在皇宫大内。也许有那么些瞬间,她与他们交汇,她的身影面容曾经落在他们眼里。她可能在先帝经过的路边低头行礼,她可能将娴妃的敬茶递到先皇后的面前。那些瞬间融汇成了今日,冥冥之中吗?
“我带你到这里来,打定主意起一个誓言。也许是我之前的诺言,虽然信誓旦旦,但都立得不够庄严郑重,我不想再转眼成空。诺依,在我的父皇母后面前,我起誓,我定会护你一生,不然我……”祐霆一手紧握她的手,一手摆出立誓的姿态。
“我不要后半句,有你这句已经足够了。”诺依伸手用手指抵在他的唇。
他笑,伸手拉下她的手,双手相握,她的柔荑一直是他最爱,他说:“一爱、一生、一世,还好,我落在你这双美丽至极的手里,真是很不错。”
出了地宫,又是好一阵才适应日光。诺依自去休息,要等祐霆检视整个延陵的布防,他们才能一同回去。她坐到马车里,假寐了一会儿。醒来又觉得闷,对面是婉仪哭肿的眼,小女孩无助躲在鸿雁怀里。诺依除了说上几句安慰话,并不能帮到婉仪。她想了想,还是去走走。
她是个爱走路的,延陵的庄严肃静里,她独自漫步。突然想起那首陵园妾的诗来,诗中写道:“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松门到晓月裴回,柏城尽日风萧瑟。松门柏城幽闭深,闻蝉听燕感光阴。眼看菊蕊重阳泪,手把梨花寒食心。把花掩泪无人见,绿芜墙绕青苔院。”
倘若清妃留着心要使坏,倘若她没能遇见祐霆,倘若少了几环机缘巧合,她是否会是一名守灵宫女?来到此间,陪伴娴太妃,一年年的菊花黄梨花白,泪落无人见,而祐霆是再也能得见。
她又走回了爱殇,心想再去瞧瞧瑞王妃,不知一切可妥当。她低头走路不曾抬头观望,待走到墓前,才发现对面走来的,正是祐霆。因着她的胡思乱想,她竟怔怔望着他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