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彷徨(1 / 1)
寒冬一过,应是春暖花开,可这一年春寒料峭却是十足漫长。
院子里的雪前几日刚扫过,昨晚一场春雪,地上又是白茫茫一片。诺依一手抱着捆白炭,一手打着纸油伞,一脚深一脚浅走得小心。
她将伞放在廊下,轻手轻脚推开卧房的门,怕惊到仍然在熟睡的那人。她复又小心翼翼关上房门,走进来发现屋里甚为暖和,原先的炭火还未燃尽,她稍稍安心,将一捆白炭放到暖炉旁,轻轻拍掉些斗篷上的雪花,迅速脱下挂好,她赶紧又坐到床前。
她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他实则醒着,双眼无神直直盯着天花板。他空洞的眼神叫人瞧了发慌,诺依更是觉得微微惧怕。
“殿下,今日外面又是白茫茫一片,叫人看得欣喜……”她在嘴角挤出笑意,清了清嗓,把寻常琐事说得分外动听。其实,今年眼看庄稼将歉收,天气冷田里仍不能播种,田管家一早已经出门,去视察瑞王名下的产业,也不知要如何收租。府里本来伺候的人就不多,这些天竟有一半病了,连厨子夫妇都受了风寒,已经回家休养,如今只得玉竹掌勺,而到外面采买的事全都压在了鸿雁身上,好在不用再为王爷抓药。
“没有西北风劲吹,觉得不是特别冷,殿下如果愿意,出去走走,兴许……”兴许什么呢?是可以走出六如小筑,还是去嬉戏玩耍打个雪仗?诺依能得到的不过是寂寂无声,仿佛他从没有归来,或者回来的并不是他。
百多日的煎熬等待,是诺依深深的思念和每日不间断的祈祷,而换回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失落。
且不说祐霆归来那日的狼狈,他一头栽倒,瞬间丢失他一直的骄傲。锦衣玉食,陈国国都地处江南,皇家宗室哪一个不是贵公子做派?然则多年的军旅生涯,祐霆在食物上唯有随和,但是他无一刻不是衣冠楚楚,就算一路疾行,他的大氅上纤尘不染,他总是军靴蹭亮,从低头的她面前走过。唯有一次,他赶回来见美瑛最后一面,诺依记得他的风尘仆仆。
瞧见他跌倒,诺依见到他的惊喜化作一声惊呼。她在雪地里奔跑向前,跪下来将他怀抱,他凌乱的发和密匝匝的胡子,几乎掩去他整个英俊的脸庞。诺依触摸他的额头,他正在发烧。幸好他没在流血,身上应该没有重伤。
“你怎么了?”诺依呜咽有片刻的惊慌,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他带去的一百骑呢?她在雪地里如何呼救?幸亏离着王府已不是很远,她只要守着他,就会没事的。
她将他轻轻放回雪地,奔回去拾起纸油伞,复又跑回来,她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膝上,两人挤在一把纸油伞下。她只愿能温暖他。
“祐霆,我在,诺依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一会儿鸿雁就回转,我们都会好好的……”大雪天,洛城几乎没人走在大街上,虽然这已经是王府的近处,可她并没有任何办法,拖着晕倒的他回府。
那匹高头大马渐渐靠拢,似乎是想为他们挡住风雪。这匹马应是祐霆的坐骑,南方少见的汗血宝马,据说当年先皇只得了两匹,一匹赏给了邵太尉,一匹就是给了瑞王。
“我以前都不曾留意你,这么久以来,其实只有你一直陪着他吧?”诺依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宝马的脖子,换来几声轻轻的马嘶。
她悄然落泪,他既是亲王又是从二品的征西将军,却这般形单影只带着伤痛回来。
风雪骤停,她在那一刻觉得希望犹在。而后,管家和鸿雁都先后出现,祐霆终于安全抵达王府。
之所以直接送到六如小筑,因为一大半的白炭都在诺依这里。虽然诺依没有谋私,库房里的东西她也没心思占为己有,但是她一贯畏寒,且今年的炭留到明年容易受潮,府里没有其他主子在,这件事上她很利落的拿了主意。
请大夫探病、抓药,厨房又是熬粥又是炖菜,阖府上下虽然一下子忙碌,但瑞王的归来,一方面代表内战的结束,另一方面王爷毕竟是阖府的支柱。诺依直忙到三更天,她检视房里的炉火,烧了热水,为他擦身更衣。大夫说并没有大碍,王爷没有外伤,只是有些低烧,服几帖药发了汗,很快就能好的。她还多了个心,同大夫说,王爷晕倒时候可能敲到头部。其时,她瞧得真切,祐霆摔下来的时候并不是头先着地,而且地上都是积雪,可她仍然让大夫检视了一遍,确认无碍,这才放大夫走。
夜已深,鸿雁已被她打发去睡,她坐在床边凝视他,瞧他睡得像个婴儿,她又端来一盆热水,用干净的棉布沾了水,将他的乱发一丝一缕轻轻擦拭。
他昏昏沉沉睡了三日,醒来也不说话,乖乖喝药和用了些白粥。这次归来,他虽然看着憔悴,似乎清减了些,但是他仍然体魄强健,然则恢复得却很慢,真真病去如抽丝,大概过了七日才好。
诺依此时已经觉察有什么不同,这么多天他可以一言不发,他睁着眼却不知焦距在哪里。他彻底的沉默让人窒息。她不敢提起那一百骑,婉转问起内战的情形,他只是无言以对。她请管家派人去军营里询问,结果朱副将也是一无所知,说朝廷既没有公示亦是没有公函。
如此,大约过了十天,他默不作声,她也不能同塌而眠,每日总是外间安置。每日他都睡到日上三竿,诺依见他醒来,便搬了凳子坐在床边,将府里的琐事说与他听,也曾拿了婷婷给她的信来读,甚至还讲解了一本话本子。可他无动于衷,既不嫌她吵,也不做任何回应,几乎不曾看过她一眼。婷婷给他的信,已经特意为他放在床头,十天过去,他都没有拆开。
于是,诺依又把大夫找来。
“小人敢担保,王爷并没有外伤。”
“不是摔坏了脑子?”诺依说得直白,教一旁的鸿雁心惊肉跳,这般不敬吗?
“这……这个真的没有,但小人听说,有些军士从战场回来,有段日子不愿和人说话,这个,战场如修罗场,有时候难免。”
他年纪虽轻,但是可算是久经战场啊,她忽又转念一想,那一百骑……
当晚,她带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自说自话挤到祐霆身旁躺下。
“这是我的床,王爷不要介意才好。”她这么说着,伸出手想握他的手,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可他却没有回握她。她压抑心中翻腾的气馁,颤抖着吻上他的唇。他的双唇冰冷,她用尽力气讨好,可他居然没有回吻她。他睁开眼扫过她脸庞,淡漠的好像她只是投怀送抱的某个陌生人。
她缩回身来,在黑暗中静静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不能与我说吗?”一字一句她问得清楚,他却闭上双眼,沉默似乎可以到永久。
连着几日,她仍然演她的独角戏。天空放晴,他却不肯放开他的阴郁,连带着她渐渐被带入绝望。仲夏夜的梦吗?短暂而华丽。诺依不太愿意与他相处,六如小筑的卧房如冰窟般冷漠。她宁愿冒着风寒在府中游走。
她多习惯一个人行走,直走到琅华阁,没有寻到寒梅怒放。她长吁一口气,心中的烦闷却仍在,有些决定不在于对错,只是顺着她的心意一定要做。
她走回六如小筑,午后的暖阳里,祐霆披着件外衣,坐在窗前。她挨着他坐下,有些话她要和盘而出。
“杭城的皇宫我大概以后都不会去了。可我还记得,登上皇宫的城楼要走多少台阶,一共六十六级。娴太妃虽然病重多时,可每隔几日都要在宫里散步,妃嫔能够去到最远的地方就是城楼。每回我搀着她走,她总要数一遍台阶。到后来,娴太妃的病情每日似乎都在加剧,可是她说,‘诺依啊,陪我去登城楼。’我们走得极慢,只为欣赏一个落日。她那时说,‘你看,诺依,人活着总有些意思。’”诺依平视前方,并不凝视身旁的祐霆。而他靠着椅子后背,坐得歪歪斜斜,一动不动。她真的以为,她爱的祐霆,已经不在这个躯体里。
“你曾说过,她把我教的,如她一般性子清冷。并不是如此,她只教我会一件。”爱人之前,必先自爱,唯有这件。
幻想中的爱都接近绮梦,红尘有爱不过是感动并着琐碎,爱须得双方倾注,如果得不到回应,趁早收手。虽身为女子,转身而去亦是个选择。诺依终于想至通透。
“如果你已一早放弃,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我记不得我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没能目送你出征,我心里很委屈。你是不再给我机会了吗?”说完这句诺依停顿了很久,她的声音本来温柔动听,可在这个暖暖的午后,她的语气里已存着寒意。
“我并不是非要同你一起……”她保持声音的平静,可内心早已是千千万万个碎片。
她转头凝视他,将他侧脸镌刻在自己心尖。片刻后,她转回头决绝地继续望向窗前。在那一瞬,他转头看她,瞧见她侧脸,他面无表情,唯有黑漆漆瞳仁里似是折射到一些阳光。
大约一炷香的光景,她与他无言以对,不是无声的默契陪伴,而是无奈的各自沉浸心绪。她想她总可以走开。
快夕阳西下,她才从藏书阁出来,推开卧房的门,屋里一片冰冷,炭火不知何时熄灭了。
他走了,离开了六如小筑。
她在屋里巡视一圈,已经没有他的痕迹。她坐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拂过床单,他留下的温度已经荡然无存。她抱起枕头,想怀抱着回忆。她终于可以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