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 36 章(1 / 1)
三十六
忠义园里又多了一座衣冠冢。就在潘子旁边,起了一座新坟。本来应该回杭州就马上张罗这事,只是黎簇回来后状态一直不好,我有意延迟了一阵。
我和黎簇亲手给梁子下葬。亲自挖坑,亲手把旧衣物放进去,亲自培土,亲自立了墓碑,亲自在墓碑前浇灌了水泥台子。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两个人做,一个伙计都没叫跟来,旁观者也只有一个,站在旁边树荫下安静等我的闷油瓶。
穿着工字背心甩开膀子挥汗如雨干了一下午,一切完毕,我给潘子和梁子每人点了三根烟,又给每人坟前洒了一瓶好酒。我说:“咱哥儿几个今天就当开开荤,我请客,二位兄弟尝尝名酒啥滋味。二位兄弟这辈子忠义无双,泉下有知甭惦记着我,非要惦记就帮我盯着点黎簇,将来大运亨通独占鳌头,好不叫昔日追随哥儿几个的盘口兄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我说完,黎簇在梁子坟前长跪不起:“梁哥,今天来给你下葬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黎簇就把响头磕在这里,请梁哥放心瞧着,今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黎簇行的正走的端,上对的起吴老板下对的起众兄弟,顶天立地对的起梁哥这条命。”
语毕痛哭流涕,砰砰砰三个响头磕下去,再抬头时额角已经斑斑血迹。
忠义园里起了风,阵阵的阴凉入骨。我点着烟跟黎簇后边抽,吐着烟圈问:“你恨我么?”
黎簇背对着我,跪在墓碑前没说话。从巴乃回来黎簇的性格似乎也沉稳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伶俐炸毛了。
我吸了几口烟,长长的出了口气。恨我也是没办法了,不是么。当初沙海初见,我说过我是坏人。可他还是选择了我,选择一脚踩进来帮我颠覆汪家的一切权谋。纵然将来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纵然他什么都不稀罕,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刚想转身的时候,忽然听见黎簇跪在梁子坟前低低的说:“吴老板以后别问我这个问题。”
我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恩?”
黎簇说:“就像你会问,潘爷有没有后悔救了你,梁哥有没有后悔跟着你。张老板和王老板还有等等众多兄弟,如果给你机会你可能会去挨着个儿的问每个人,这些年你们后悔吗。可是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后悔。吴老板你是个蛇精病,但你是个让人佩服让人仰望的蛇精病。并且从今以后,连我也要做一个蛇精病了。”
我慢慢微笑,却没有停下转身的动作。跟小哥一起出了忠义园,只将园门掩上,留黎簇一个人在园里。时间已经是傍晚快入夜,但我知道黎簇独自在园中不会怕。身边有舍命相救的梁子一路追随守护,黎簇已经成为第二个我,终此一生不会再怕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和小哥还是步行回去。自二叔搬进吴山居,我俩暂时住在佛爷堂。此时正路途遥远,只好加快脚步。走着走着我问他:“小哥,你想听我唱歌么,我似乎又会了一首。”
小哥没有别的表情,可是淡淡的眸光在金色的街灯初上时分总显得有些暖意,他淡淡的应我:“恩。”
我清清嗓子,开始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
歌声欢快高亢,我微笑着毫无阴霾。黎簇刚才那话说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力。我听的到,我知道梁子也听的到,身边的潘子也听的到。他们也终于能够放心,吴家盘口乃至于老九门的百年传承,从此总算后继有人了。
第二天清早,我向所有盘口伙计传话下去,公开了黎簇的接班人身份,北边儿自栋子以下,南边儿自我二叔以下,皆称黎簇为:黎小爷。
这一个多月,我沉浸在失去梁子的心情低谷中。纵然屡屡传来好消息,盘口和新月饭店的生意都如火如荼,胖子从医院出来安顿在新月饭店养伤,苏万伤势恢复已经可以到新月饭店转转干点文职事务,黑瞎子随着苏万落脚,也已经回到北边儿帮忙教导盘口伙计的身手,每天晨练还是照常进行,毫无延误。王盟一边照顾胖子一边照顾梁湾,听说梁湾仅在产后四五个月又怀了二胎,王盟正是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的时候。
可是我却一直心情落寞,随着二叔去管理南边儿盘口,我很少插口,也没再张罗过下斗。我真的有点筋疲力尽。说起来好笑,一个倒斗出身成日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今日竟婆婆妈妈起来,不能想象自己再失去一个伙计的样子。
但是梁子下葬第二天,我在佛爷堂休息室的沙发上还没起,二叔就进来叫我起身。我披上衣服,二叔带着几个盘口大伙计等在厅里,我一出来,二叔就跟我说伙计们有些按捺不住寂寞,自己张罗了个小斗想去下。
我脸没洗牙没刷披着衣服愣了一会。我这是盘口,兄弟吃的是倒斗的饭。若老这么耽搁着将就着只管吃老本也不是个办法。虽然有点萧索,但还是跟二叔说:“就请二叔拿主意吧,只要不是凶斗,别把兄弟折在里面就成。”
二叔说:“我踩过路,安全应该有保障。伙计们今天就要出发,来回你一声,去祭拜下潘子和梁子。”
我一听见梁子俩字,心情又有点沉。想起梁子临终那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心里面竟有点发酸,觉着下斗前去祭拜毕竟不吉利,也许是我耽误了梁子。
我叹口气,道:“忠义园就算了。从此下斗前祭拜的事都归我,就别再叫伙计去那种地方了。”
二叔身后的几个伙计都听的出我声音里暗淡,转身出来赔笑着说:“爷可别说这灰心丧气的话。这几年下斗全靠潘爷保佑兄弟平安,梁爷临行前唯有这一次没去祭拜潘爷,便被潘爷留在了斗里。这大家伙儿可都心急火燎着呢,下斗前必须去忠义园跟梁爷告个罪,可别把哪个兄弟叫下去陪他。”
他这话说的有些调笑的意思,我却被弄他弄的哭笑不得。想了想或者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之前一直是临行必祭潘子,如今梁子到了忠义园倒没人祭拜了,恐怕终久不太好。挥挥手说这事我不管了,随你们去吧。伙计们便欠身退了出去。
这边我刚想说二叔你还有事么,没事我再回去躺会儿,话还没出口,二叔却有些严肃的看着我道:“吴邪,不是二叔说你,你这心魔可该放一放了。”
我一愣,睡意也没了。一个说我是心魔,两个说我是心魔,到二叔这已经是第三个了。这到底是个啥意思?
我皱眉:“二叔……”
二叔语气严厉的打断我说话,自我身价地位一涨再涨,二叔已经久不像我幼时那样端起架子教训我,今天却有些意外,语气颇为沉重:“吴邪。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都有自己的选择衡量,不是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演算范围里。你总以为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你对不起别人,你觉得你对不起潘子,对不起梁子,对不起王胖子,对不起解家小九爷,甚至你觉得对不起王盟,对不起黎簇,对不起所有搅进来的这些人。但是吴邪你忘了,在你出现之前,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不是一个附属品,他们有权力义务和责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需要你去背负心里的罪孽。吴邪,你心里有债,是魔债。”
我听了有些叹气,我理解二叔是替我着想。但是债这个东西,背了就是背了。即使这些人用不着我背,就如黎簇不怪我把他扯进来一样,可毕竟是我把他扯进来的。有些事是人在做天在看,要对的起自己这份良心。
我琢磨着语气道:“二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也只是想多尽一份力而已,还论不上什么心魔、魔债什么的……”
我话还没说完,二叔的脸色更凝滞了,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今天你还不把这债放下来,你就不是在折磨你自己,你还在折磨别人。”说着,二叔拿着自己手里装辈份实际没什么用途的拐杖往休息室里指了指。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二叔这意思是说我顾忌的太多,所以小哥也跟我负累。想了想也确实是。从小哥从长白山下来,我也没怎么好好对人家。虽然是酒后表达过心意,但是正经的话却一句没有,只叫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跟我跑这些江湖事。岂不知小哥早已厌倦了江湖,没准儿就等着我吐口,放掉负担好好生活。可是谁知道经过了新月饭店这些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从张家古楼出来,我还因为梁子的事心情不好,导致我和小哥一直没什么进展。也许我认为不急,我一直也认为小哥不急,可是这人心都是肉做的,再坚忍的感情也禁不起蹉跎,以前不知道小哥心里怎么想的,自从看了那首词,才知道小哥心里也有顾虑也有忐忑。这么下去,没准小哥还认为是我这边出了问题,是我打了退堂鼓。
我点点头。从没想过二叔能这样掏心窝子对我。在我和小哥一事上,二叔虽然从没正面提出过反对意见,但是那反对的态度也是相当坚决。今天能跟我说这种话,说明他已经彻底接受了小哥,彻底接受吴家长孙从此无后了。
不过二叔也真是,不就是刚才他进休息室喊我时,看见挺大一休息室挺大一张床,小哥睡在床上而我睡沙发么。他不就是心疼大侄子了么。真是,心疼就说心疼,绕什么花花肠子。
我又想说点什么缓解氛围,二叔忽然拿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爷爷经常对我做的那个动作一样。
接着,二叔长叹着气,语重心长道:“吴邪,既然决定了就跟人张家小哥好好过。族长信物都肯拿出来给你,人生难得有心人。我们老一辈的,就想看着你落个安稳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