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1)
王公公觉得最近皇上的火气格外大,其实自打永宁郡主上月远嫁之后他心里便不痛快,任谁都能看出来。最近因选秀的事同太后也闹得够呛,只是不知道今天这一通火从何而来,难道顾大人和晏将军不识相惹恼了皇上?不应该啊……要说朝中谁最会揣测圣意,第一当属梓耘公子,第二便是顾大人,这两个青年才俊每每站在一起都会让人想起皎皎如月,璨如朝日一类的词汇。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
“晏祁安,你莫要不识好歹!”紧接着是瓷器摔碎的声音。王公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跑蹄了,他缩了缩脖子,提心吊胆地想自己要不要进去收拾碎片。
里面却静了下来。
晏祁安仍是面色无波,跪在原地,双眼盯着地面。身边是一个摔碎的茶杯,他伏在那里,袖子上一片深暗色,沾了茶叶。
“请皇上恕臣实难从命。”旁边的顾倾在心里暗叹了一声。
上首坐着的那人气极反笑:“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
祁安道:“臣只想问心无愧。”
“表妹等了你三年,你就问心无愧了?”
“臣已与严小姐有约在前。”
“据朕所知,你并未向严家提亲。”
祁安抬起头,望着皇上有些嘲讽的神色道:“然,臣已许诺严小姐。君子重诺,何况婚姻之事,关乎女子终身。”
“你的意思,朕是小人?”
顾倾忙跪下请罪:“圣上恕罪,祁安他……”
“你不必替他说话!”
顾倾只得住嘴,暗暗向祁安挤挤眼。
皇上冲顾倾挥挥手:“你先下去。”
顾倾无法,只得先退出来。这边皇上却自嘲道:“朕难得做一回红娘,倒落得这个局面。”见晏祁安仍无动于衷,挑眉笑道:“涧底松,涧底松,郁郁葱葱埋谷中……”
祁安心中一震,皱眉盯住圣上。“春色来时花满头,满园春色台城柳,柳色依依傍桥堤,燕子新来啄燕泥……朕以为,‘柳色’这句最妙。燕子生来便是要寻柳的,爱卿以为如何?”
祁安咬牙道:“此时是当年……”
“是当年严小姐为告知你郁氏未疯所作,可惜朕今日才闻得,何等冰雪聪明!若是此生不能一见,亦是人生一大憾事。”皇上下意识地转着他手中的扳指,笑道:“说来,礼部那日还催朕说,选秀之事不宜再拖了。”
祁安听到自己将手中的骨节捏得“咯吱咯吱”地响,心中却是一片惘然,他第一次从上首那人的眼中读出了种种不同于欣赏器重的情绪:嘲讽,考量,怀疑,嫉妒,甚至还有丝恐惧。“你以为皇上不晓得你无意娶柳氏吗?他不过是想看看你如何处置。”他想起顾倾的这句话。晏家几代的心学,太沉了,他摔不起。
祁安听到自己伏地向皇上道:“臣谢皇上隆恩。”可笑的是,他竟松了口气。
“爱卿肱骨之臣,为国劳心,朕准你成亲后休沐五日。”祁安未答言,也未看皇上,径自地站起来,便要退出去,却听皇上的声音由背后平淡无波地传来:“天子尚有不如意之事,何况于卿。”祁安脚步一顿,退了出去。
治平元年九月,圣上下旨赐婚,晏柳联姻,英雄美人,京城上下,莫不称颂。
“你若是真气不过,最好是应选入宫,一路拼杀,待成了皇后,严家不愁压不过柳氏,到时,要怎样还不是极简单的事。”郁荺笑得极为夸张。
严延冷笑:“然后等皇上死了,我一跃成了太后,我们家外戚专权,寻个错处把他们都流放!哀家再招个三千面首。”
郁荺摇了摇头道:“太后一般想偷情都是地下进行,光明正大的,有损国威。”
严延却像没听到似的,又开始发呆。郁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晏祁安写了一封信,那是他有史以来写的最长的一封。严延看完便烧了。那些燃着的纸张让她想起原先祖父去世时一把一把烧的纸钱。
“我该感激他的,若不是这样,我这会应该进了宫。”严延对面前一脸忧色的止临说。他看着严延明显消瘦下去的双颊,道:“你想开些。”
“就是因为明白,所以才难过。”
止临犹豫道:“明年年初便要会试了,我恐怕没时间过来看你。许宁倒是挺挂记你的,若是闷,就去看看她吧。”
严延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止临忙躲开,诧异道:“干嘛?”
“小时候打过,一直没说抱歉,欠你的,抱歉。”
止临皱眉:“说的像是我们再也不见似的。”
“再见便是状元郎了,想摸哪能摸到。”
止临笑道:“我怎么敢当,净瞎说。”
严廷后来开玩笑说:“长姊,你们真是成也疯子哥哥,败也疯子哥哥。”严延听后哭笑不得,觉得他一定是演义小说看多了,十五岁的严延想起十四岁的自己,觉得有点心疼,又有些嫌弃自己的矫情。毕竟她这几日仍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就是食量小了些。
待到春节一过,阳春三月,天气还有些料峭的寒意,而柳媛要十里红妆,与晏祁安完婚了。严家毫无悬念地收到了请帖,只是严夫人一反常态地退了回去,说什么都不让严太傅去,酌人送了一份礼便算对付了。这些,严延后来才知晓。那几日,她发热了。
严延清醒后,听到的事情有许多。譬如那日新娘的惊艳,场面的奢华,但这都在意料之中。让她没料到的是严夫人的举动。
一日,严夫人将严延头上敷热的巾帕扔给丫鬟后继续似叹似怨地道:“你这病怎么还好不了了呢。”
严延确无所谓地样子,她觉得头已经比前几日轻多了。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屋里关着窗,倒有些闷热。她侧头,能看到严夫人的额头铺了一层细细的汗。那面容仍是板着的,眼帘半阖着。
严延哑着嗓子,小心地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严夫人边翻账本,边道:“内宅人多嘴杂,传到我这里是常事。”
“其实,父亲,去也无事,不去反倒落了口实。”
严夫人翻过一页纸:“这是长辈们的事。你父亲不去自有他不去的道理。”
严延抿抿嘴,她想从母亲脸上看出一丝温暖和松动。可惜并没有。
“赶紧把身子养好是正经,一把骨头的,我如何和你娘交代。”
严延一愣,这是严夫人第一次提起她的生母。对于那个女子她没有什么印象。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曾经是他父亲身边普通的小妾。连上访都没资格踏足。在大家眼里,她和她的一生早已过去,严延是她与这个家唯一的一点牵扯。幼时严延偶然听其他姨娘们似笑非笑地讽她“因祸得福,这么一来倒养在太太边上了。”总有些膈应,那时她想,严夫人整日地忙,若她有自己的嫡亲子女,还会不会这样忙呢?
严家的家规是极严的,严夫人亦出身大族,自从嫁到夫家,每日的晨昏定省皆不敢落下,清晨早起便要捧着茶在祖父母的房门口站着,站到老人家起身为止,上房院里的几块地砖到现在还是松动的。后来,严太傅一房一房地娶小妾,管家的权却一直握在她手里。严延的记忆中,严夫人似乎已经很老,但实际上她今年也不过刚三十出头,这样的错觉,许是因着她不苟言笑的缘故。
严延躺在床上,昏暗的光线中,她想起每每家中有喜事时,严夫人总是面色无波地泡一杯茶,端雅地递到严太傅手里,淡笑道:“恭喜老爷了。”父亲升迁时如此,娶妾时亦如此。这是这些年她与夫君之间唯一稳定的联系。
“母亲,谢谢。”严延不知晓严夫人的故事。也许严夫人早把它们埋在自家的院中的某一棵桑树下了。但她依然感激她,在这样的时候,冷静却温暖地支持。
“那等好些,便学着看账本,以后庄子的便交你算清楚。”
严延苦着脸道:“母亲,我这一回怕是要把脑袋烧糊涂了……抄还行,算……”
严夫人淡淡道:“你将来出嫁总要管家,此时学已是晚了。”
严延将头缩进被子里,觉得额头好像更烧了。
过了几日,严延便极少在家碰见她家长姊,有时她去房中找严延,觉得她眼中黑洞洞的,全是流动的数字,让人无端生畏。而严延给郁荺的信中写道:“孔子之所以觉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地因为他老人家不管家,大凡让夫子看看账本,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名句了……我想通了,从九岁到十四岁,也不过五年。也许下一个五年一过,我便已为人妇,再过五年,兴许孩子都会爬树了,整日都是孩子们的官司,家长里短。不复闺中的轻松,眼下光阴,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二月春闱结束,紧接着便是殿试,相比起许宁的担心,严延显得格外轻松。“放心吧!你家那位什么都不通,唯独对那些经史子集情有独钟。他九岁的时候就是官学一高才了,怎会不中?”
许宁一边拨着炭盆里的炭,一边低声道:“中不中有什么干系。中咋办,不中咋办?”
严延道:“中了他娶你,不中你娶他啊。”
许宁一把掐住严延的嘴骂道:“我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中听的!”
严延含糊道:“正经的!要是他家老娘不答应,大不了你们俩私奔,生个十个八个的领回来,排一排在她面前,跟她说,这都是你们晏家的种,您认就连媳妇儿一块认,不认,儿子,孙子媳妇都捞不着!”
许宁笑道:“你想得倒挺美!”
(有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