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严延起得很晚,一睁眼看到头顶垂下的床幔,却已想不起昨夜自己睡下的场景了,好像她昨日还从床下掏出了郁荺,真是一个诡异的梦。
正发呆,严廷推门进来,诧异道:“长姊,你怎么还没起。”
严延摆摆手:“你自己玩吧,我再躺会。”
严廷一时无聊,便脱了鞋爬上床来闹她,却突然“咦”了一声,从严延枕下拿起一个纸包,“这是什么?”
严延拿过来,还未细瞧,只觉手上有些粘,赶忙坐起来打开纸包,栗子,已然隔了夜了。
严廷道:“闻着像糖炒栗子……怎么最近总遇上栗子?”
严延捏着那包凉了的栗子,喃喃道:“看来是真的……”
“长姊,你不会也遇上疯人了吧?”
严延一惊道:“什么疯子,他早不疯了。”
严廷奇怪道:“前几日姆妈带我上街,就有一个人,疯疯癫癫的,要给我糖炒栗子。”
严延:“那人一脸狐狸像,后面跟着一个大鼻子?”
严廷拍手道:“果然我们遇到的是一样的人,长姊,你说,他们是不是灶王爷变的?”
严延有些好笑,并不答言,只挑了一个栗子拨给严廷,有自己嗑着吃,栗子有些湿软了,糖津还粘在上面,她舔舔嘴唇,觉得难得的甜。
半月后,彭将军自豫州反,与燕京之军成南北夹击之势,京师只在毅王囊中,大家心中都明白,京城易主,就在今年了。
天赐十七年六月,毅王入京,九千岁自尽,圣上下了两道圣旨,一道罪己诏,一道传位给三儿子。毅王接旨亦是伏地痛苦,称己不孝。言此番起兵只为清君侧,如今阉臣祸患已除,自当以死谢罪。总之,折腾了半个月,几番推脱之后,毅王总算是接旨登基,奉圣上为太上皇,移居清泉宫。
晏祁安获封骠骑大将军,一时炙手可热起来。只是大家更关注的却是刚刚平反的郁家,郁家二房庶子,当年大狱里疯了的孩子早已成了人人口中的梓耘公子,传说正是潜入宫中带出了虎符,又只身南下劝归了彭帅,毅王登基,少了此奇谋之士是万万不能的。
郁荺最近有点忙,总是推不掉,忙不完的应酬,见不完的大家闺秀。严延捧着他的信,看到一句“恨不得躲到醉春楼里”时,一阵恶寒,恨恨地摔了信道:“他根本就没把我当成闺阁小姐!什么都写!”摔完不忘默默腹诽:找谁不好,偏找晏祁安送信。搞得像私相授受一般,平白让人误会。
晏祁安倒是一派理所应当,仿佛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严延见他时诧道:“你怎么还在豫州,没进京吗?”
“这里还有些事务,拖住了。”
严延笑:“可惜了,那岂不是赶不上皇上大封群臣。”
祁安笑道:“那些不过是名号。”
是啊,他手里掌着晏家军,自然看不上那些。
严延扬了扬信封道:“要拆开检查吗?”
祁安不解,严延道:“闺中私收信件是大忌,由你做见证,日后就算翻出来也可以辩白辩白。”
祁安神色有些古怪:“那恐怕是越辩越黑。”
严延拆了信道:“是啊,骠骑大将军替梓耘公子给我送信,传开了岂不羡煞京中闺秀。”
祁安亦笑:“你也就快是京中闺秀了。”
严延一眯眼:“什么意思?”
祁安从紫藤萝下站起来道:“我不坐了,你快看信吧。”说罢,从角门出去了。
严延不以为然道:“吊人胃口,无趣。”
将过中秋时,京中的旨意到了,严父官复原职,仍任太傅一职,严家上下自是一片欢喜,不日便打点行装,与亲友辞行,严延才知晓,晏祁安已然在返京的路上了。不是因为朝政,却是家中夫人病了。晏祁安成婚三年,可惜比大禹还不如,大禹好歹还“三过其门”,他则是连家门都少见。
这日是回京后的第一个十五,夫人小姐了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去逛庙会,严夫人嫌太闹腾,但有受不了一家几双黑亮的眼睛,只得吩咐几日后去万寿寺上香。
“我随你父亲在外面时整日盼着还京之日,现在总算回来了,也该去还愿。”
严延并不十分信佛,只是喜欢寺院大殿四角的铃铛和那股檀香味。左右可以出门,素食素斋都可以忍耐。
到了万寿寺,照例是先听讲经,只是几个小的坐不住,并不配合,严夫人只得先带几个弟妹到后堂。一时只留严延一人在前面上香。这样氤氲的烟雾中,她没想到会遇到晏祁安。
这样一个一身人命的将军踏足佛寺是在太令人费解。然而对方显然没心思跟她解释。严延刚张口,一声“诶”就被捂在祁安手里,而后耳后一热:“噤声。”严延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红了。他躲谁?刺客?仇家?
堂外有了轻轻的脚步声,严感到身后的人一僵。于是,祁安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严延一把塞进香案下。她自己随即跪回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那脚步很轻,严延心中有些打鼓,继而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严延暗忖:“这刺客还有些女气的习惯。”待那脚步声停在了身后,严延缓缓回首——一位女郎。
严延愣住了,难道晏祁安躲的是这女子?看来不是什么国仇家恨,而是儿女情长。严延从下往上用目光将这女子一溜,对上一双杏眼,而那眼睛的主人亦在打量她。
“严家小姐?”
严延不自觉地摸摸脸,问:“我很有名吗?”
美人一笑:“我们幼时同在官学,妾身柳氏,不知严小姐仍记得否?”
严延不好意思说不记得,只得点点头道:“小姐的确面善。”一时又细细想,柳氏,柳媛?
“严小姐孤身一人在此?”她往佛堂四处打量了一番。
严延点点头,笑得无辜:“我随家母前来还愿。家母方才刚刚往后面去寻无方大师了。”
美人有些失望,又马上对严延笑道:“如此,是我唐突了,就不叨扰严小姐了。”随后袅袅地去了。
严延目送着那纤瘦的身影渐渐消失,才咳嗽了两声道:“人走了,出来吧。”说着掀开桌布。晏祁安一个七尺男儿,窝在桌下相当的不适,挪动了半天才把自己挪出来。
严延问:“方才那是柳媛?”
晏祁安没什么表情,只点点头。
严延奇怪道:“她堂堂郡主,出门怎么不带个丫鬟跟着?”晏祁安有些跟不上她的思维,正在发愣,又听严延道:“不过寻情郎确实一个人更方便。”
祁安:“你误会了。”
严延笑道:“哦……我还奇怪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替内子求签。”
严延一怔,她才想起有这么个女子。晏祁安神色疲惫,她声音不由缓下来:“病去如抽丝。尊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想来等回暖之后,也许自然就好了。”
晏祁安面色稍,道:“不过是乱投医罢了。”
严延道:“我…家里也不认识什么名医,帮不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见晏祁安目光扫过那桌案,严延忙摆着手,不好意思道:“咳,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一时两人都不说话了,严延犹豫道:“那……我去后面找母亲了。”
晏祁安勾了勾嘴角,点点头,严延一行礼,埋头去了。晏祁安见少女走得极小心。心中不由好笑,他想起初见时她叉腰彪悍敲打止临的小模样,不觉莞尔。时光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可以不动声色地赋予一人温柔的秉性。让人无由惊艳。
京都正是深秋时节,远山一片苍苍,映着蓝天,无限疏朗,他脑中却蹦出两句不相干的诗: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婷婷十三余。
谁知下山时,严延又遇上了柳家的马车,两家的夫人不免又要相互寒暄一番,待严夫人让严延出来向柳夫人行礼时,她见后面的柳媛低着头并不敢看她。严延福至心灵地一福:“多年未见柳小姐,不知一向可好?”
柳媛闻言抬首对她一笑:“劳小姐挂念,媛一切安好。”严延闻言方知她溜出来找晏祁安确实是秘而不宣。看来少女怀春之时是无理智可言的,即使晏祁安有家室,亦不能阻挡这份热情。
这厢严夫人正尽心尽力地夸奖着柳媛的美貌,严延看着佳人含羞,有些微微嫉妒,她依稀记得柳媛比她大三岁左右,年少在官学时,每每柳媛一到,男孩子们都会微微收敛,装也要装出一副温文公子的态势。司马爻那样骄傲的人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圣人说:“食色性也。”严延好吃,将心比心,亦对此颇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