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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华尔街
摩天大楼的顶层豪华办公室内,四个电脑屏幕亮着光,分别显示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讯息。两边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历年的数据档案,黑压压的一大片。
一个干练的西服男子快速的在纸上算着些什么,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电脑上跳动的数据。眼底的黑眼圈和深锁的眉宇都透着跟他年纪不相符的成熟气息,对大部分人来说,那是成功男人的魅力所在。
关掉窗口,他把自己丢进沙发里,沉沉的闭上了眼。
已经十年了。
他一直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的,同时修两个学位,毕业后一边在父亲的纽约分公司赚取经验,一边小心经营自己上大学时就创建的小公司,累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很在意分开时程缪的那番话,怀着一种很微妙的情绪一直执着到了现在。
有人礼貌性的在他门上敲了敲,是助理提醒他午餐时间到了。早已被咖啡和酒精破坏了味觉,不论午餐的菜色怎么变化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机械的吃完所有食物,看一会儿财经杂志,休息时间刚刚好掐在四十五分钟,不多不少。然后继续下午的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
每天都想陀螺一样可悲的在原地打转,累了,倦了,却再没有一个能让他休息的避风港。年纪轻轻,体力却早已透支。
今天是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遥望星空,一道银色的光拖拽着长长的尾巴朝西边急坠而去,他的心也随着沉到最谷底。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苦笑着接起。该死的,已经这么大了还在期待奇迹出现什么的,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Happy birthday,小源!”电话里的女声清清亮亮的嗓音如同一道追命符咒,让他眉头深锁。但那女孩儿并不自知,依旧愉快的说道:“有没有收到我送你的礼物?算日子应该今天就到了,巴黎到纽约最多也不过一个星期。”
“很漂亮,谢谢你。”
“其实是伯母挑的,我只是陪着她逛街而已,要谢你就要谢谢妈妈喽。你的生日是妈妈的受难日,懂事的孩子就应该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的,对不对?”
果然是称职的准儿媳妇,他空洞的应付着,这样的对话已经十分熟练,应付一个小时都不成问题了。最开始,他是连半分钟都坚持不到的。
真是讽刺,离开他之后自闭症就似乎不药而愈了。他被迫每天面对无数的人,带着各种面具,说各种言不由衷的话。渐渐的,人们都觉得他平易近人,跟那些在商圈里打滚浸淫多年的老江湖们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他会用亲切的话语关心一个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下属,会不动声色的面对来来往往视他为金主的美丽女人,会心平气和的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好儿子。
十年了,一直等不到他的消息……
女人的声音像沙漠里的风一样一点一点蚕食着他,坚固的心防终于有了缺口。
好吧,也许他是真的忘记了。
“呐……这个周末去我家坐坐吧,算起来我们两个好像还没正式去见父母,对不对?”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过后,是女人疯狂的大呼小叫,他心中唯一的绿洲也终于干涸了。
那是在程缪收到照片前一个月发生的事,当他振作起来向父母表明心意时,从满眼歉意的母亲手中接过早已过期的报纸,心中五味杂陈。
“订婚仪式很盛大,我们都去了……小源跟那姑娘,都很好。”
“宝宝?你有什么看法……”
他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父亲,呆滞的眼神里忽而透出一丝亮色。“我没事,真的。”
“你躲了这么久,妈妈想了很多很多,妈妈觉得宝宝开心就好了,其他的我真的不在乎,爸爸也一样。但是你看,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凑巧……你自己想开一些好吗?”
“我想出国。”
“好啊,去美国吗?”
“不,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那不是他们想去的地方,从来都不在他们的计划里。
他在山里封闭了三年,心早已静如止水。也许在父母看来小源订婚是对自己的背叛,为他而惋惜,可这对他来说却是一件能填平他心中愧疚的好事。他们谁都没有守住那个约定,期限已到,似乎是时候放手了……
四个月后,他独自一人去往机场,目的地,是莫奈的故乡。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占据里所有财经报刊杂志的头版,大字刊载了这个幸运的年轻人如何在金融危机中异军突起,缔造奇迹的新闻,媒体把他称作华尔街的神奇小子。
十年之后,神奇小子变成了华尔街的冷血帝王。
他行事低调神秘,媒体除了捕风捉影的编造一些他的艳遇史之外,对他一无所知。只有少数人知道,他似乎有一段非常稳定的感情。而这段感情的证据就是他每年都会抽出一段时间去旅行,从来不让任何人跟随。
有人说他是去和相处多年的情人约会,这个猜测相当合理。
合理到他本人听见后都会心一笑,无法说出半句否认的话。
如果真像他们猜的这样就好了……
他在一幅幅色彩绚丽的油画中移动,身后的女人快步跟上,在他耳边低语。
“怎么样,有看中的吗?”
他摇了摇头,这些画色彩都太活泼跳跃了,十五年前的他也许会用这样的颜色搭配,但现在的风格要凝重得多。
“都不是我想要的。”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展馆了,我想法国一年来展出的新画你都见过了。剩下都是之前旧的,还有就是……哦对了,巴黎美术学院正在举办一次绘画沙龙,也许那里会有你想看的作品。但巴尔迪教授说这次沙龙是为了发掘新人,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家的画拿去参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是吗?”他心里莫名的抽动了一下,“就去你说的那个沙龙吧,我想去碰碰运气。”
跟在卢浮宫举办的国家美术沙龙不同,这个学院派的美术沙龙更加私人化。虽说打出的口号是发掘新人,但到场的人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艺术工作者和颇有威望的画商。丽娜作为法国最大私人美术馆的馆长当然在受邀之列,而小源作为她的经济赞助人也顺利的拿到了沙龙的邀请函。
艺术家们都有点儿自我避世的倾向,平时只要在公众场合出现就会引起轰动的华尔街帝王在这里完全被冷落在了一旁。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在乎股票的涨幅,对他们而言,在维持温饱的前提下如何创作出轰动世人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换句话说,名望要远比金钱更可贵。小源能感觉到这里激烈的竞争气氛,那是一种潜藏在高雅前卫的面具后,不见血光的厮杀。往往某位权威者一句绵里藏针的话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为了这句话,这个人要奉送的并不是如何巨大的财富,而是他所有的尊严。
他跟随着丽娜走到一群西装革履的老者之中,他们是这场沙龙的核心,法国各大高等美术学府的最权威学者。他们身后挂着一排风格迥异的画作,是从这次展出作品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上佳作品。看见他们为了一副作品的优劣激烈争辩,路过的人纷纷围拢过来,想要聆听大师们的亲口讲评。
那是一副名为“归家”的风景油画,说是风景,却并没有任何稀奇之处。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天边,地上散着些飘落的枯枝败叶,两旁收割过的麦田被火烧了,留下一道道黑黄交错的斑痕。这样的景色世界各地随处可见,很是平常。这样的画作摆在一般店里,能卖五十欧元就要偷笑了。
“很明显这是荷兰画派的风格延续,这幅作品里有着很浓重的悲怆感,你看这些刻意加重的地面上的影子,弱化的树枝线条,还有这些朴实的形体关系,颇有布鲁威尔的味道。”
“我倒不觉的这是布鲁威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样的光影变化是受到了莫奈的影响。但好了皮埃尔,我们犯不着为了一个拙劣的模仿作品争执这么久不是吗?不论是莫奈还是布鲁威尔,这个作画的人都没有自己的灵魂,这幅画技法虽然好,却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灵魂的。与其在这幅画上浪费时间,我们倒不如来研究一下这一幅丑的吓人的作品。”
老者把角落里的画搬到中央,好奇的人们立刻围拢过来。
“看看,这毫无生气的颜色,这空洞的笔触,这种令人尴尬的构图关系,我很好奇画这幅画的人当时是抱着一种什么心态,他看到的又是什么景色,为什么颜色如此破碎?就好像……就好像他完全没有心似的。”
经由他这么一说,大师们都开始认真钻研。确实跟他说的一样,这幅名为“世界”的画笔触衔接的十分紧凑,颜色过渡变幻中产生的光影效果美轮美奂,但看久了,又会觉得无比空洞。就跟大师说的那样,画画的人好像没有心。
“哦!我知道了……你们仔细看看,这是一朵莲花啊。只不过角度不同,这是从水底往上看的角度。”
众人惊呼,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没错……没错……这是从水底往上看的角度,可为什么这幅画的名字叫做世界?”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一朵花足以开尽世间所有的芬芳,一片在普通人眼中很平常的叶子,确实某个人心中的一整片天堂。
”年轻人自言自语的声音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寥落,和这幅画的意境搭配,颇为相称。围在画前的老学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对他投来赞许的微笑,众人不由自主的为他让出一条路。
“年轻人你解释的很到位,可我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作者要选这么一个角度,他必须沉到满是淤泥的潭底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色,要完成一幅画,短短几秒肯定是不够的,我很好奇这个作画的人是怎么办到的,除非他是投湖自尽的傻瓜……”
很简单不是吗?他几乎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
一袭白衣的人坠入潭底,静静地躺着。视线破碎了,心也破碎,浮光掠影中那朵水莲无声无息的绽放,宛如从他心中开出的,轮回之花。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
“我想我明白这幅画的含义了,这真是件伟大的作品。”老者盯着那破碎的莲花大为感慨,在他的解说中,其余众人也都恍悟过来,人群中响起一片感慨之声,仿佛感受到画者那一时刻由死至生的微妙情绪,唏嘘不已。
年轻人礼貌的侧过身,走到被他们抛弃的那幅风景画前。“这跟那幅世界是同一个人画的。”不过应该是他最新的作品了。
众人被他的话吸引过来,主办方的人看了看单子上的署名,这两幅画都是出自无名氏之手,只是在背后标着一行小字“We Forever”,可两幅画风格迥异,这个年轻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抱歉小伙子,你怎么知道这两幅画是同一个人画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轻轻的说:“不知道,我只是凭感觉。”
“你认识这位画家?”
“认识。”
“那真是太好了,麻烦你转告他务必跟我们联系,他的画相当有趣,有这种才华的人是不应该被埋没的。”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在找他。”他苦涩的笑了笑,目光落回画面上。
“我想他正在旅行中吧,能随心所欲的创作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可只要看见他的画,我就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想他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的作品,不存在才华被埋没这么一说,他只是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像风一样自由。”
“恐怕我不能认同你的看法,孩子。”一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老者突然开口打乱了他,这位老者似乎地位颇高,他一开口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当时我之所以会让这幅画入选是有原因的,从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幅平凡的,甚至有些拙劣的风景画。可我觉得那些杂乱的笔触排布的有些奇怪,就像是在故意隐藏些什么。所以我跟我的助手用了特殊仪器扫描,居然发现了很有趣的东西。诸位,请看这里。为什么这幅画叫做归家——”
灯光暗下,雪白的背景墙上亮起那幅风景画的投影,颜色抽丝剥茧层层递减,又一层层的重叠上去,仿佛是在重现画家在作画的全过程一般。
渐渐的,那风景的树木枝桠消褪,斑驳的油彩与纯净的天际融在一起,图像渐渐清晰,变成了一张人脸的轮廓,模糊得无法辨识,但依稀可见那画中男子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眸。
他恍悟过来,几乎无法压抑内心的澎湃。
归家……归家……弯曲的小路一直延伸着,通往男人的眼眸中。真想扑到画里去张开双臂迎接他,对他说一声:欢迎回家!
“真是有心的作品!”
“这简直是愚蠢!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起来呢,这本来会是一幅惊世之作的!”
“费尔南度,我们要尊重画家的心情,我想他一定有他的用意。”
“天呐我无法理解,在我看来有个疯狂的傻子就快被自己折磨死了,难道你们没感觉出来吗?不管你们怎么想的,我要尽快把这蠢材找出来点醒他!否则整个法国,不,全世界都会后悔死的!不要让世人嘲笑我们只在天才死后才称颂他们的伟大了,现在就快点儿把他找出来吧!”
“别这么激动,也许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
他离开激烈争论的人群,心一点一点的揪紧。难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错了吗?一直以为只要远远的守着他就好,每年都把自己旅行的照片寄回去,一段时间过后,市面上就会出现他在那里留下的画作,就好像他自己身临其境。
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模式,他拒绝跟自己联系,任性的不给自己半点机会。一开始很想找到他好好谈谈,可又怕他会再做出什么傻事。他知道,当他说出那些令人难过的话,他自己心里更加的痛苦。这些年他过得无比艰难,只要看过他的画的人都会明白。所以他选择站在远处,默默的守着他。到处收集他留在各处的画作,从十年前到现在已经积攒了将近一百幅的作品。他为他建立了一个私人画廊,里面全都是他的作品,从最开始的那一对比肩在天空飞翔的男子到现在,今天出现在沙龙里的这两幅他也势在必得。
他经常把自己一个人锁在画廊里一整天,只是盯着那些画看。渐渐的,那些画也变成了有灵魂和情绪的生灵,对他婉婉道来画中真谛。
原以为自己已经很理解他了,可这一幅最新的归家却让他再度迷惑。
画始终不能代替那个真实存在的人,你在哪儿,程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