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1 / 1)
他叫沈清澜,绫川人士,来到椿州以前,在延州任刺史。这回来到椿州上任,虽说都是权知州府,但延州怎么说也是个上州,是椿州所不能比。
尽管张司马在席间鼓吹这位沈知府是如何的博文广识,离京以前是如何得到当今圣上的赏识,可东篱却想得明白——沈清澜就是被贬到椿州来了。
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呢?十年前殿试独占鳌头,现如今一贬再贬,远离京城腹地。东篱弄不明白,在自己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忍不住偷偷看了沈清澜几眼。
“沈公,二娘这里的紫山云雾可是一绝。张某在椿州已经有十年,可以跟您打包票,走遍整个椿州城,还有大小十二个县镇,绝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比二娘更能泡出这么好喝的云雾茶来。”张司马毫不吝啬地夸奖着正在泡茶的邱二娘,又恐沈清澜对女色不上心,机敏地继续夸,“她家几个小孩儿,都是她一把手带出来的,一个个都不会差。您别看阿篱还小,茶艺可一点也不比两个阿姐差。”
东篱正在邱二娘身边烧早春腊梅梢上的雪水,闻言手中的蒲扇险些伸进了炉子里,惹得邱二娘白了他一眼。他低着头,丝毫没有跟着张司马奉承的意思,一门心思盯着炉子里的炭火,视线渐渐模糊了。
马六郎靠在隐几上,笑眯眯地望着在廊下借着灰暗的天光插花的戴岚,听到张司马夸奖邱二娘家里负责做些杂货粗活的小僮,意外地回过头,“咦?阿篱也会煮茶?二娘,可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诶,阿篱,怎么样?我买二两云雾让你玩一玩。”
“咳,六郎,这么贵重的东西,别让小孩儿糟蹋了。”邱二娘滗出一盏新茶,放到了东篱面前,冲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给沈清澜送去。
往常除非是客人多,否则东篱是不会来到内堂的。一来这里不少他一双手,外头多得是他没做完的事,二来,邱二娘也总是嫌他这嫌他那,客人都是来看姑娘的,他在哪里都是碍事。眼下为了这样一个客人凑这种热闹,东篱不免觉得莫名其妙。
椿州城不是没有小倌馆,好南风跑来这里做什么。想起之前梁依依她们还巴望这位新刺史能为椿州做点什么实在事,眼下还没正式上任,就先跑来赏花吃茶,东篱自己是不对这个人抱有什么希望了。
东篱掂量着自己能用什么借口离开,茶盏刚刚在沈清澜面前放下,却听到他问,“你会煎茶?”
他一愣,直起身无措地看向邱二娘。
邱二娘连忙赔笑道,“沈公莫要听张司马胡说,阿篱就是家里砍柴烧水的小僮。若说煎茶,能做的顶多就是烧水这一件,可不能碰这些金贵的茶叶的。”
东篱如释重负,发现沈清澜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窘促地笑了笑。
沈清澜靠在隐几上,模样看起来十分闲适,问,“平日里,除了砍柴烧水,还做些什么?喜欢做什么?”
“嗯……”他看看邱二娘,见她只顾眼神招呼自己别说错话,只好说,“看书和写字。”
“书?”沈清澜显得倒不是意外,进一步问,“最近在看些什么书?”
他说这话以前,眉梢轻轻慢慢地挑了一下,东篱看了愣住,等他问完才回过神,讷讷回答,“近来在读《管子》。”
马六郎一听,忘了看插花,忙不迭出声,“呃,这……”
一旁张司马却助兴似的说,“《管子》好呀!现下书院里的娃娃们,像阿篱这个年纪的,整日最多也是读个四书五经。阿篱,你怎么不去读那些?”
东篱抿了抿嘴唇,小声说,“去年已经读完了。”
“哟!二娘,你家阿篱还是个水灵灵的读书人呢!怎么让他砍柴烧水啊?”张司马冲东篱抬了抬下巴,说,“阿篱,现在下雨,也没什么事做。你给我们读书如何?听说,这也是京城近来所流行的雅事,延州似乎也有人以一同读书为乐了。沈公,是吧?”
“你可愿为我们读?”沈清澜微笑问道。
“原先妾不甚喜爱这孩子的声音,只觉得太弱气。好在前年变了声音,如今听着舒服了许多。”不等东篱回答,邱二娘已经欣然做主,转而敦促他,“阿篱,去把你的书拿来,给几位郎君读一读吧。”
东篱平日里也就只有这么点爱好,没想到如今却被他们当做风雅事来消遣,心中有些不情愿。他犹豫道,“我还要去十晴楼订今晚的饭。”
“这点小事,随意打点个人去就是了。”邱二娘趁旁人不注意,剜了他一眼。
他只好乖乖站起来,“几位郎君稍等。”
沈清澜竟不是一时兴起,当真认认真真听东篱读书。
东篱把书卷摊开在书案上,起先只是敷衍,可后来读得兴起,也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给几位来客念诵。
沈清澜把自己的云雾茶给他喝,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可不知道为什么,东篱隐约觉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他的眉间总是紧锁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看起来特别专注。
他应该已经把全书熟稔于心,并不让东篱照着顺序来读。东篱并没有把书看完,偶尔他抽取一章自己尚未看过的,读起来不免不顺,几次大了舌头,沈清澜也不在意,只是宽容地点头,鼓励他慢些读。
不知不觉,雨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差去订饭的家仆带着酒楼的饭菜回来,在廊下打断了东篱的念诵。邱二娘看看顿时松了一口气的马六郎,娇俏地嗤笑一声,对沈清澜说,“沈公是否饿了?不如先一同用了晚饭,再继续听阿篱读书吧。”
“是是是,这也读了一个多时辰,小孩儿嘴唇都干裂了,茶不知道喝了几盅。”马六郎急忙接话,讪笑道,“沈知府,十晴楼的清蒸狮子头和松鼠挂鱼您可一定要好好尝尝。阿篱读书也辛苦了,一起吃吧!”
东篱哪里有跟他们一起吃饭的道理?闻言一愣,下意识地连连摇头。
张司马也在一旁建议吃过晚饭以后再论论书,但几个人最后还是得看沈清澜的意思。
他低垂着眼帘,过了一会儿,起身说道,“初来乍到,家中仍有些事情要料理。就不多做久留了。”
听到这话,就连刚才巴不得他们快点走的东篱也怔住。他仰头望着沈清澜,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些话在喉咙里,又不便说出口。
邱二娘等人对他起意要离开,都感到不知所措。
“两位若是和二娘有约,大可留下来。若非家中确是有事,沈某也十分希望能够留下来与诸位共度良宵。”沈清澜低头看向东篱,问,“读得累吗?”
东篱讷讷摇了摇头。
这厢张司马还和马六郎面面相觑,邱二娘已经抢先说,“阿篱,雨刚停,天色也暗。你打盏灯笼送送沈知府。”
“哦,是……”东篱站起来,把已经坐皱的衣裾拉拉直。
并没有让新任刺史自己回府的道理,张司马立即起身说,“那某与马公也不多做打搅了。二娘,改天再来拜访。”
“诶,妾还有几句话未对郎君说。”邱二娘使着眼色,又笑眯眯地盯着戴岚说,“阿岚不是也有话与六郎说吗?——还请知府在门旁多等片刻。”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东篱悄然鼓了鼓脸颊,挑眼看向沈清澜。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见状东篱连忙跑到外头去找灯笼,在廊下等沈清澜穿鞋。
他站起身。
东篱只看到他一点点被光照亮的脸,原本青白的脸面多了些许暖色,看得他的心没来由地咯噔响了一声。
从内堂往门口的这段庭廊十分安静,依稀还能听到雨水顺着屋檐流下来的声响。沈清澜一路都没有说话,反倒是弄得东篱忐忑。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清澜身后,不敢走得太近,又不敢离得太远,怕他看不清因为下雨而变得潮湿的路。
就在东篱一直低着头看路的时候,忽然听到沈清澜问,“《管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的?”
“啊?”东篱茫茫然抬起头,想了想,回答道,“上个月。”
沈清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书是从哪里得来的?”
东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想到书的来历,回答得腼腆,“是书斋里卖不出去的残品。岚姐和依依买胭脂水粉剩下一些钱,给我买的。”
“难怪。”看到东篱疑惑,沈清澜微笑解释道,“错了些字眼,有些句子也缺了字。”
东篱顿时两颊通红,咬住嘴唇,低下了头。
“张公和马公怕是少读这类书,所以也没有听出来吧。”沈清澜说这话时,眉心微微蹙了一下。
东篱猜不透他转瞬即逝的忧郁,隐隐有些着急。
他对他笑了笑,说,“我家里有一些书。既然你喜欢读,下次就给你带来吧。”
“真的吗?”东篱惊喜极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礼数,回过神立即露出了羞赧的神色,扭拧道,“这怎么行?不能无缘无故受人恩惠的。何况……”
沈清澜摇摇头,“你也不算是无缘无故受我恩惠。”
东篱抓紧了挂着灯笼的提绳。
“就送到这里吧,改日我会再来。”沈清澜走到了廊下,扭头看了看旁边的两株芭蕉,回身说,“不需送了,夜里凉,早些回去吃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