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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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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的芭蕉绿了。

“沈公?”茶寮老板娘见到客人在庭下驻步,疑惑地轻声提醒。

他回过神来,对老板娘淡淡一笑,继续往前走。

“沈舍人在京城怕是少见这样的庭院了吧?”一旁陪同的当地官员擅于察言观色,热忱地说道,“三娘庭院里这几株芭蕉也是有些年份了。似乎,是跟着她一起搬到椿州来的?”

岳三娘笑着点头,明白这位知府的心思,进一步说道,“听张知府提起,沈公要在椿州置地?若是喜欢妾这几株芭蕉,可以带一株回去,同泥一起养,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长好的。”

“这倒不必。”他看起来全无心思,回答得漫不经心,“养在这院子里就挺好的。”

张知府与岳三娘对视了一眼,分明都有几分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张知府转而呵呵笑道,“也好,也好。”

“那沈舍人今后可要常来寒舍,才能看到这么好看的芭蕉了。”岳三娘打趣道。

闻言他低头一笑,道,“这是自然。”

从京城来的官员本就不能怠慢,何况还是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这么一个少言寡语的尊贵客人大驾光临,岳三娘不求蓬荜生辉,只求能够多少贴合他的秉性,不触怒了才好。此间虽是看到他笑了,她心底还是拿不定主意。

“沈舍人今日来得巧,昨日寺中的师父们才做了云雾新茶,还未曾招待来客。稍后可为沈舍人煮一盅……”她殷殷说着,发觉他又停下了脚步,不禁掠过一丝不耐烦,心道尽管这位公子生得好看是极好看,可着实古怪。

正是这么想着,她与张知府面面相觑,顺着他驻步的方向望出去,只见到茶寮里帮工的小僮正在院子里晒残茶。前段时间正遇春雨时节,店中饮剩的残茶一直没时间晾晒,可算盼到两天晴天,岳三娘一大早就打发了这小僮把残茶取出来晒。

张知府看看岳三娘,又看看这位自京城来的贵客,顿时了然于心。来岳三娘的茶寮一是因为她这里的茶是整个椿州城最好的,二则是这位老板娘的美貌。但没有想到从刚才开始这位贵客就没有在意岳三娘的苗头,张知府只当他是在京城看多了美人,觉得岳三娘是庸脂俗粉,如今看来,是另有缘由。

岳三娘不留痕迹地露出个好笑的表情,试探着问,“沈公,那是我家里的小僮。煮得一手好茶,稍后可用他来适逢沈公?”

他纤长的睫毛微微一颤,半晌摇摇头,道,“让他忙他的吧。”

张知府陪笑的表情僵住,与岳三娘对视一眼,使着眼神摇头。

过了午后,原本高照的艳阳悄然消失,淅沥淅沥下起了雨。

家中的阿姐拖步急急忙忙在廊下疾走着,拉长了嗓子叫喊,“阿篱!阿篱你死哪里去了?还不快把茶收回来!”

正窝在茶室里看书的东篱听到阿姐的责骂声,手中的书卷掉到了地上。他忙不迭捡起来卷回原样放进匣子里,连滚带爬奔出茶室,正与阿姐撞了个满怀。

“哎哟,要死了!”梁依依像撇一只蝉一样把他从自己身上撇开,一脸厌弃,跺脚道,“还不快去?!让二娘见着茶又湿了,饿你三天没吃的!”

东篱连声应着,连木屐都不穿,赤着脚往庭院里跑。

雨越下越大,他一下子收不回来,索性把衣裳脱下来盖到了装茶的簸箕上,又先抱了两个簸箕往屋里跑。

东篱来来去去跑了两三回,眼看着就要把所有的残茶拯救回来,没想到却在最后一步踏上台阶时打了滑,手忙脚乱摔了个四脚朝天。

“哎呀!”东篱捂住头,簸箕正巧砸到了他的头上,里面的残茶全数撒到了他的身上。

被雨水浸湿的茶叶多多少少黏在他的身上和脸上,鼻息间都是茶的香味。他心里暗叫糟糕,蹲在地上试图把茶叶收拢回簸箕里,可惜还是来不及。

“小蹄子!你在做什么?让你晒点残茶都做不好?”不远处传来了邱二娘厉声训斥的声音。

东篱心里绝望地叹了一声,一边收捡一边说,“我现在就捡回来,洗一洗下回再晒。”

“洗?洗了还能用吗?”邱二娘快步走过来,想要走出亭廊提着他的耳朵骂,又不愿被雨淋湿,只好站在廊下插腰训道,“些许事情都不能做,我养你做什么吃的?刚才做什么去了?又躲到哪里偷懒?”

梁依依赶来时已经看到邱二娘在开骂,趁她不注意翻了个白眼,走上前来立即陪着笑说,“二娘不要生气啦,为了这小子上火伤身可不好。不就一点残茶嘛,再喝再剩就是了。”

“再喝再剩?这可是紫山的云雾茶,你到哪里找轻易肯喝这茶的客人,再剩了给你?”邱二娘冷嘲热讽道。

梁依依尴尬地笑了笑,余光瞥见东篱还蹲在雨里捡残茶,忙道,“别捡了,没听二娘说吗?没用了。扫一扫当花肥吧,就填到边上的芭蕉里。”她转而又对邱二娘说,“消消气消消气,新上任的知府不是晚上要来喝酒嘛,听说是京城下来的,钱不会少。晚上我与阿岚多劝他饮几盏云雾,亏不了你的生意。”

邱二娘不屑地嗤笑一声,嘀咕道,“若不是在京城得罪了人待不下去,又岂会到椿州当知府?指望他?哼,你和阿岚可要多努力努力了。”她瞥了正在扫地的东篱一眼,往梁依依的脑门上一推,啐道,“看你们还能宠他到什么时候。”

梁依依讪讪笑着,不回话。

“虽是没什么用,生得倒是跟谪仙似的。”邱二娘嘀咕着,朝东篱说,“诶,阿篱,听说京城的人如今好南风,你也别白生了这么张好看的脸。明天要是想吃饭呢,今晚就跟着依依她们去陪陪客人。说不定人家真的好这一口,你也不用赔这些茶了。”

闻言东篱整个人都僵住,雨水淋湿了他整个人,精致的五官被冲刷得更清楚了。

邱二娘看他全然呆住的模样,不禁扑哧一笑,道,“逗你玩的。把残茶埋到芭蕉底下,养好来再去厨房找饭吃。”她走前不忘催促梁依依,“还不快梳妆打扮?”

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东篱毁了这上好的残茶,也没有真的要惩罚他。梁依依看她一走,忙不迭把东篱从雨中拉回来,心疼道,“赶快去找身干净衣裳换上。茶坏了就坏了,早些扫晚些扫都一样。快去,别着凉了。”

话虽这么说,可东篱记得这批残茶是如何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上个月县里新来了一位富绅,被上任知府邀请来到家中饮酒,几位阿姐以为是什么肯掏钱的客人,没想到来了几次茶都不肯饮几盏,倒是贪杯,把邱二娘的手都拉了好几回。

“依依,你说这回这个沈知府,他会帮我们修河堤吗?”戴岚一边翻找着妆奁里的簪子,一边问。

梁依依漫不经心地描着眉,借着天光看了好几遍自己的妆容,道,“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一只蚂蝗,打着为民谋利的名头,吸光了民脂民膏,拍拍屁股走人?你没听二娘说,晚上一同来的,还有那位‘马大善人’。他上回怎么你了还记得吧?酒都没喝几口就想着解衣带,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

戴岚默默翻了个白眼,眼风瞥见东篱穿上了蓑衣、戴上了草帽,忙道,“阿篱,你跑哪里去?没看雨越发下大了吗?”

“我去把院子里的残茶扫一扫,客人来了看到不好。”东篱说着已经穿上木屐,不等两位阿姐再叫住自己,跑到前院去了。

椿州虽说是个小地方,但换知府倒是换得勤快,这五年已经换了第三次了。可是河堤一直都没有修起来,南河年年发洪水,年年死人。

戴岚的父母就是被洪水冲走的,留下她与弟弟二人。弟弟被生不出儿子的姑母收养,自己则是被卖到了邱二娘这里,所以她对修河堤这件事情特别上心——她愿意陪每一位说要捐钱修河堤的善人吃茶喝酒。

东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听邱二娘说,自己是被丢在她家门口。邱二娘在一个早春的清晨被他的哭声吵得不耐烦,走到后院东边的篱笆外,看到他被包裹在襁褓中,放置在一个湿淋淋的木桶里,不知道在外头淋了多久的春雨。

他的名字因此而来,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诗意。

“你在做什么?”正在东篱埋头捡着地上的残茶时,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好奇问道。

明显的北方口音让他愣了一愣,抬起头,雨水就顺着草帽的帽檐啪嗒啪嗒流到了脸上。东篱被雨水呛到,咳嗽了好几声,期间听到了几声似乎无意的笑话声。

等他缓过来,把雨水抹掉,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笔直地站在廊下,正静静看着他。他眼中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眉眼看起来温和而有耐心。

邱二娘就站在他身边,笑着解释,“早些时候院子里晒了些残茶,没来及收,掉地上了。他正捡着呢。”她顿了顿,介绍道,“阿篱,这是才来我们这边上任的沈知府。还不快拜见?”

东篱手里端着簸箕,不知要如何处置,只好埋下头问候,“见过沈知府。”

“嗯。雨不小,若是一定要收拾,就快一些。”他转而对邱二娘说,“待会儿让他一同来吃茶?今日着实有些冷,冻着了不好。”

邱二娘看看他,立即笑道,“知府说的是。阿篱,一点茶叶而已,扫扫就去换身干衣服,来喝姜茶吧。”

想起先前邱二娘所说的话,东篱心里不禁对这位知府的要求有些抵触。他点了点头,不大情愿地说,“嗯,好。”

“啧。”邱二娘看出他不情不愿,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又对青年笑道,“知府莫见怪,他小孩子钻牛角尖,不懂事。来,这边请,家里已经煮好了姜茶,让知府暖身。啊,六郎请这边来,张司马请。”

马六郎和张司马都是家里的常客,东篱知道他们的秉性和关系,本就不喜欢他们。现在看到他们又把新的知府带来喝茶,前年刘知府第一次来家中喝茶的情景简直历历在目,全然像是重演。

东篱不耐烦,撇撇嘴巴,继续蹲下来捡茶叶。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人正看着自己,不禁抬起了头。原来竟然是那位沈知府没有走多远,又停下脚步看着自己。

东篱心中一敛,下意识地撇开了脸。半晌,他又忍不住扭头去看,却看到他们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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