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晚一步,错一生(1 / 1)
当一个人的未来还处于未知状态时,就算过得并不美满如意,也可以怀抱理想,充满向往,憧憬美好的未来。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不管身处的,是否当初向往的未来,不管如愿的还是未能如愿的,心里曾经有过的那些理想和向往,都终归是归于尘土了,剩下的,便只是随波逐流的活着,任由生活驾驭着生命,沿着一条波澜不兴的河流,日复一日的朝着已能遥遥望见的终点靠近。
这便是顾霁此刻对他往后人生的看法,他的生活终于稳定下来,有了固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不再为未来和生计担忧,也有了妻子儿子和自己的家,不再如无根浮萍四处飘零,这原本是他从前一直奢望的理想生活,可当一切真的实现,当他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以后,却并未感到想象中的惬意满足。就好像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上峭壁顶峰的人,发现向往已久的峰顶竟然空空如也,既没有宝藏也没有美景,回望脚下一步步行之不易的来路,徒余失落迷惘。
所幸他还有绘画这一寄托,他全心投入到绘画创作中,几乎把除了上课以外的其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创作中,专研笔法、博览群书、四处采风,仰观宇宙,俯察世情,游目骋怀,将心之所得尽数寄情于笔下山水。那段时间,他的绘画无论是技法还是意境都突飞猛进,绘画风格也日益成熟。
他这样废寝忘食的状态,看在外人眼里便是拼了命般的努力,这让原本就对他青眼有加的胡院长更加赞赏,开始不断鼓励他继续深造,到北京去攻读博士,还将他引荐给了许多国内知名的博士生导师。对于胡院长这样的安排,他很是感激,也很是欣慰——至少,他又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付出努力的目标,他也更可因此而心安理得的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只是,偶尔一个人在画案上俯首到深夜,一抬头望见天空中高悬的明月,那景象总会令他心中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伤感。每当其时,他便放下画笔,打开音乐泡上一壶茶,举着茶盏对着月亮发呆,任由久远的记忆一点点漫出心湖。
是啊,那些记忆已经久远到恍若隔世,那个笑起来神采飞扬,一双大眼睛总是会说话,那个心性纯良,孤独敏锐,倔强勇敢,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女孩,她真的说到做到,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背对着他大步向前,越走越远。
她从云南回来以后,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次学院的特邀教授讲座上,她坐在他侧前方两排的位置。整堂课上,他的目光不知投注到她身上多少次,她应该是有所察觉,然而她却始终正襟危坐,一次也没有回头。那一刻,他便已经知道,临行前她对自己许下的诺言,她已经成功的兑现了。
在那以后,他发觉她身边开始始终围绕着一群人,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独来独往,一反常态的总是置身于一群热闹非凡的伙伴之中。这其中,她尤其与一个叫阿泽的男人走得很近。好多次,他都看到两人单独一同吃饭、打球、外出看画展。有一次,他陪雪饶看完电影回家,在深夜的街头,居然又看见她和阿泽并肩坐在一起,阿泽朝着她低声耳语,逗得她含嗔带笑,那画面,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于他,却是锥心刺目。
——是的,他总是让她伤心,而旁人却可以让她重现笑颜。她再也不需要他了,离开他,是她作了正确明智的选择。看到她过得很好,他也终于可以安心放手,缩回自己该呆的位置,继续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了。过去曾经拥有过的短暂幸福,就当做是上天赐给他的一场美梦吧。能够拥有这样的回忆,让他可以在此刻这样的月夜里,一边听着音乐品着清茶,一边细细回味,他已觉知足。
只是,未来还这么漫长啊,这条波澜不兴的生命河流,这段已能遥遥望见终点的人生旅途,沿途再看不到动人的风景,再没有值得期待的精彩,他不得不一边前行,一边不停回首,从往事中寻找美好……一想到今后的人生便只能如此度过,他便感到不胜悲凉。
2005年9月,杜默终于迎来她的学生生涯的最后一年。这一年里,她周围的人事变化不少。她们导师门下又迎来了三位师妹,画室里变得拥挤起来,不再如之前那样清净惬意。辛岚、吴波和小司依旧很是亲密,他们的小团队里又增加了一两个别的新同伴,仍旧如她们上学期一样时常欢聚,吃饭、逛街、外出写生。
而杜默却再也没有亲近过任何小团体甚至任何人,因为这一年里,她变得格外繁忙。靠着吴玮父亲的帮助,她开始到吴玮父亲推荐的一家虽然刚刚起步但前景一片大好的公司实习,若不出意外或是没有更好的出路,未来的工作也基本就定在这里了。
那段日子,她的生活十分规律,每日早起独自晨跑,吃过早饭后,要么每周两天去公司实习,要么去图书馆或是回宿舍上网,晚上早早上床睡觉,周末一到便去吴玮家,享受清净的二人世界。尽管有些孤独,但可以这样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过着每一天,她觉得很是自在。
她一面心无旁骛、认认真真的过着每一天,一面憧憬着离开学校以后的生活——白天穿着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在高级写字楼里穿梭忙碌,晚上回到自己温馨宁静的家里听听音乐看看电影,周末在家逗逗宠物养养花草,一年两次外出旅行……这样的生活,想起来,还是蛮值得期待的嘛。
原本以为最后这一年,她会觉得悠长难捱,但有了这样的期待作支撑,倒也还算不那么难过。尤其令她感到欣慰的是,她终于可以平静下来,平静的面对那个曾经让她牵肠挂肚失魂落魄的人,平静面对那段曾经令她心醉神迷不知所措的往事。
这一学期,他搬离了对面的画室,她也很少出没于教学楼,偶尔去一趟画室时,经过楼下时她也不再习惯性的抬头寻找那间画室窗口的灯光,不再期待能在楼道里或是校园里别的什么地方遇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也不算稀奇的发现,即使不用刻意回避,两个人竟真的可以在一年里都碰不着对方几次。原来,他们的人生本就没有多少交集,先前的遭遇,不过是命运与他们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而现在,命运对他们已经不再感兴趣,便将他们弃之不顾,仍由其自生自灭了。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杜默还是与他有了一次邂逅,那也许算得上是研三这一年里他们唯一的一次交流。
那是2005年的深秋,杜默的毕业论文已经初定选题,正处在大量收集资料素材的阶段,那段日子只要没去实习,她几乎每天都去位于学院大楼四楼的资料室查找资料。那天资料室里除了值班老师便只有她一人,她独自坐在宽大的方木桌上埋首于厚厚的一摞书后,聚精会神的誊写笔记。身旁的位置上有人悄然坐下,随后,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那声音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杜默,好久不见。”
杜默扭头看到的,正是顾霁。许久不见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她略感意外,随后心底涌上一缕亲切喜悦,却并未感到波澜翻腾。她心下释怀,朝他微微一笑,连她自己都能感到那笑容中流露出的云淡风轻。
她放下手中的书本笔记,开始与他随意的低声聊起了闲话。开玩笑般的问起他的工作以及婚后生活体会,她想到的是,他既已新婚,有妻有子,又终于如愿当上了大学讲师,今后升任教授带带研究生什么的也是轻松平常,应该正是踌躇满志,感到欢喜满足吧。
然而他的回答却令她很是意外,他说现如今什么都有了,却反而觉得人生已无可追求。他说现在的他只把绘画当作了唯一寄托,除此,他真的不知道未来的生命中还有什么可期待的。他说的话令她既感到吃惊,又不敢苟同,她那时正处在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状态中,很难理解他为何会有如此感叹,有些疑心他会不会只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但仔细看他,发觉他真的并不如她以为的看上去意气风发,眉宇间、语气中都透露着一股难掩的疲惫。
她不由得宽慰他不应如此,人生需要不断寻找新的梦想并一直努力实现梦想,这样才不至于失去希望,生活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期待的啊。说得远些周游世界,看遍天下美景吃遍人间美食,说得近点一本好书一曲好音乐,都可以令人感觉幸福……她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堆,头一次发觉自己口才竟然这么好。以前常常都是他给她讲道理,她负责仔细聆听,而今天却一切颠倒了,这是否也说明,她是真的长大了,成熟了,已渐渐成长得可以对自己原本视作精神导师的人说教了?
在他们的整个对话期间,顾霁都很少说话,只是静静的坐在她身旁认真听她说话,脸上始终带着个温柔的微笑。看着他的笑容,感受着他身上的气息,杜默恍惚间觉得时空悄然转换,仿佛仍身处两人还曾亲密的日子,那以后经历过的那些伤痛心碎彷徨无依都仿佛从未存在过。坐在他身旁,她依旧觉得那么亲切窝心,自然自在,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甚至差点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只因为觉得当时的情状之下与他牵手是那样的自然而然,她需要稍稍费了点劲儿才压下这个念头。
是的,直至今日,她依然还对他怀有不可遏制的亲切感,她依旧还是把他视为她最知心的人。然而那又如何,即使今日以后,她也明白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改变,不会再见面,不会再联系,即使路上插肩而过,也不过是微笑点头说声你好。一切终于重回正轨,该向前的马不停蹄,该留下的遗忘在身后,终将被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
不久之后,杜默从吴波那里听说,最近学院里流传着关于她和顾霁的许多流言,那些流言据说是顾霁自己传出来的,说曾经跟杜默有过一夜风流,其间还有很多难听的话,类似她的身材好得无与伦比,那晚他们是如何销魂等等。
这些话初听入耳,杜默浑身冰冷,如临深渊,随即她发现她害怕的,并不是流言如何难听,旁人如何看她,而是那些话有可能是从顾霁口中说出的!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会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待她,用怎样的一种态度对待他们之间经历的一切,会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在敦煌党河河谷的戈壁之中独自赏星的夜晚,她第一次对他是怎样的人产生怀疑的夜晚,当时的绝望孤独和无助再次重现,甚至比之当时更加强烈。
但随后,她转而记起了另一个寒冷的冬夜,在她的宿舍里,两人灵魂融合般的默契;记起了他在她耳边说过,“如果不爱你,我还能爱谁”;记起了他送她去车站时握着她的手久久不忍放开,他当时眼中的深情与忧伤;记起刚得知他结婚后他在画室中对她说过的那番话,那时她心中也是由失望猜疑到误会尽释……
不,她再也不会怀疑他,他绝不会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话,绝不会是从顾霁口中说出的!想到这里,她顿然释怀,随即微笑起来。
“随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她满面笑意的对吴波说。
吴波显然是被她竟然会有这样的反应吓到了,她先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随后是无可奈何,最后也跟着她一起微笑起来。
“你可真是不一般呀,看起来懵懂天真,无忧无虑,其实却什么都能看透,内心真是强大得无敌了。”吴波最终以这样的评语结束了这场对话。
杜默并没怎么将她的评价听进去,她在想究竟什么人会如此恶毒的传出这样的流言,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居心?如果顾霁听说了会怎么想,他现在已经是学校的老师了,她有些担心这些流言会对他造成不好的影响。看来今后,还得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更加与他保持距离才行啊。这个念头刚起,她却又自嘲的笑了,如今她和他这样的局面,还有什么可值得她格外小心的?原本就不会再有任何接近,还谈什么保持距离?既已如此,何苦还劳神费心想那么多?
罢了罢了,就让往事随风,随它去吧,随它去吧。
一个多月以后,顾霁在校外快餐店里,偶遇难得一个人单独出现的吴波时,这才第一次从吴波嘴里听说了关于他和杜默的这个流言。吴波口中的那些话令他异常愤怒,他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体会过这样愤怒。比愤怒更甚的,还有担忧害怕——如果杜默真的相信这些胡话都是出自他的口中,她该有多么的愤怒和伤心!他心头又痛又怒,狠狠捏紧的拳头突然重重的落在身前的餐桌上,令得餐盘餐具都惊跳起来。
吴波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赶紧接着说,“别激动啊,听我把话说完啊——你猜杜默听到这些话以后是什么反应?”
他没有答话,只皱眉看着她,静侯她的下文。
吴波也不再卖关子,急急的说下去:“杜默先是发了一阵呆,过了一会儿以后她竟然笑了,她说,‘随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你没见到她当时的表情,她笑得那真叫一个满面春风啊,就好像刚听说的只不过是个轻松幽默的笑话一样。我一开始以为她是故作坚强呢,可后来发觉,她是真的压根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那姑娘表面看着一股天真劲儿,其实内心比我们这些人强大多了。”
吴波的描述在顾霁眼前逐渐显影成一副清晰的画面,他仿佛能看到杜默当时的模样,她笑得那么轻松惬意,光彩灿烂,嘴角却带着点不屑一顾的冷漠,眼神之中也藏着点傲慢睥睨。
他隔着时空遥望着她,一瞬间,心头既喜又悲。
是啊,那姑娘那么敢说敢做,那么敢作敢当,哪里会在意旁人的评价世俗的眼光,哪里会把这样的流言放在心上!这才是她,这才是他喜欢的那个独一无二的杜默啊!
只是,她没有生气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她相信他,相信他不会说出那些话,还是因为她根本连他都已经不再在乎,所以才会笑得那么云淡风轻?
他默然呆坐良久,唇间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无奈浅笑。
半晌,对面的吴波问他,“哎,那些混帐话,应该不会是你说出去的吧?”
他唇间笑意渐冷,“你觉得呢?”他丢下这句后,起身离去。
又近隆冬,街头一片萧瑟,顾霁踩着满地落叶缓步而行,心头的悲凉愈渐浓厚。
杜默她,怕真是已经将他完全抛在脑后,关于他的一切,都已经不再会令她伤心生气激动了吧。关于这一点,早在他之前与她在图书室里邂逅相遇之时,便已深有体会。
那天他从图书室外经过,一眼便看见那个久违数月却依旧熟悉的身影,不及细想,他已经坐到了她的身旁,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
当她抬头向他报以微笑之际,他发觉那个笑容竟然如此陌生,从前她看着他的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依恋爱慕,而那天她眼中的,却只有几分遇见熟人的客气礼貌。她问起他的婚后生活,甚至热心的安慰开导他,仿佛是在鼓励一个失意青年要重燃生活的希望。他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放下了,也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幸福快乐,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逗留在她身旁?
他安静的从她身边退开,并且决定从此不再打扰她的生活。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只剩下这最后一年的时光可以见到她了,就算不能靠近,他也无法停止暗中对她的关注。
她几乎不再在画室出现,他便时常从她周围的人口中打探她的消息:她又跟男朋友出去旅行了,她开始当实习老师带学生了,她去公司实习了,她与那家大公司签约了,她的近况他统统知道。她养成了晨跑的习惯,每天早晨6点半她会准时出现在图书馆对面的运动场上,沿着跑道一圈圈一直跑上一个小时。他偶尔会刻意早起,穿过运动场边两人曾经一同走过的小道站在那棵大榕树下,只为隔着跑道外的铁网远远的看一眼她朝气蓬勃的身影从他面前掠过。她的毕业画展,他在她的每一幅画前驻足细看,于笔墨之间揣摩她画中真意,体会她作画时的所思所感。她的毕业答辩,他一直默默坐在最后排,听着她好听的声音如讲故事般将论文论点娓娓述说,看着她面对评委的提问机智敏捷应对自如。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长得那么成熟自信,她的生活又是那么积极向上。他一面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一面却止不住黯然神伤——越是对她关注,他越是深切的感受到,她是真的放下了束缚,坦荡自由的在迎接她的新生活了。而他,却成了被她丢弃在身后的过往,再也无法阻挡她前进的脚步,也再也无法跟随她走进她的新生活了。
与此同时,他跟妻子的关系,正在日益明显的恶化。因为孩子在雪娆老家由岳父母养着,他们又各自在不同的学校任课,尽管结婚了,生活方式倒跟结婚前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两人从原本的时常争吵,到后来的相互冷战,再到最后,雪娆开始经常在外面跟朋友聚会,玩得晚了宁愿住以前的单身宿舍也不回家——如果那还算得上一个家的话。
他知道雪娆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他,女人在感情上的直觉准确得惊人,也许她比他自己还要更早更清楚的意识到他对杜默的感情。察觉到他的变心,她虽然什么都不说,心上却始终埋下了一根刺,这根刺最终导致两人的关系一步步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也不想做什么事来尝试挽回,反正他的人生也已经如此,往后要怎样都无所谓了,如果雪娆真的选择离开他,对两人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想到两人的分离即将给儿子带来的伤害,他便倍感难过,满怀无奈。
杜默即将离校的最后一个月,毕业已经两年的陈季扬终于举办了婚礼,他们这一帮曾经的师弟师妹们全都前往观礼道贺,这种场合,雪娆也随顾霁一同前往,而杜默他们一班人自然也去了。
婚礼上,许久未见面的兄弟姐妹们很是亲热,再加上又一批人即将毕业离校,于是纷纷忙着拍照合影。除了新郎倌陈季扬外,顾霁在他们当中算得上是最“德高望重”的前辈了,毋庸置疑的成为了大家争相合影的对象。杜默却几乎没挤进过任何合影中,而是主动承担了摄影师的任务,全程都面带微笑的配合着众人各种拍摄要求。
吃饭时杜默跟顾霁夫妇正好又是同桌,尽管如此,杜默却丝毫不显局促不安,但也没有八面玲珑出尽风头,她显得很是泰然自若,自在坦然。饭桌上的话题大多围绕着新一届毕业生们就业的情况展开,大多数时候她都面带微笑仔细聆听着别人说话,对别人找到的工作表示由衷赞赏,偶尔与众人谈论起她找工作面试时发生的趣事。整个就餐期间,她既没有对他刻意冷落回避,也丝毫不流露半分多余的关注,完完全全当他是个普通的学长师兄。
她的态度令他很不适应,回想起两年前,她来上他的色彩课,坐在他身旁听他指导时,那个小姑娘怎么都掩藏不了满脸的笑意,连课都没法专心听得进去的模样,他不由得心下黯然,连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一旁的雪娆今天倒格外乖觉,一边与众人谈笑风生,一边对他格外的关怀备至,一会儿给他夹菜盛饭,一会儿又在他与众人拼酒之际摆出一副护短的模样替他挡驾。他知道她一贯喜欢在外人面前好强要面子,但今天她这个腔调拿捏得格外有火候,他猜想或许是因为杜默在场的缘故,这或许就是女人之间的战争吧,但却不知杜默那边,其实早已不在这场战争之中了。
宴罢散场之际,杜默已先行离去,雪娆也去了洗手间,隔了两个座位的余磊忽然坐过来,拍着他的肩半开玩笑的低声问他,“顾师兄,你是不是喜欢上我家杜师妹了?”
这个突然的问题令他一愣,先是奇怪自己今日哪里露了形藏,随后本能的开启自我保护状态想要否认。可是突然之间,他却什么都不在乎了——从前就是因为他将自己的情绪隐瞒得太深太久,才让杜默无数次的伤心误会,如果他一早就能坦诚自己的感情,他和她,还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吗?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可隐藏的?
他盯着余磊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的答道:“是!我喜欢她,我已经喜欢她整整三年了!”
从余磊的眼中,他看到了理解和同情,随后听见他摇头叹息说,“可惜啊,晚了一步。”
是啊,晚了一步!只晚一步,便是一生的错过!可到底晚在哪里了,他反反复复想了很久,竟怎么都想不出来。
2006年的那个夏天,杜默毕业了,他甚至连她是哪一天走的都不知道,早在她离校之前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再见过她的面。
暑假里的一天,他从她画室门前路过,听见里面传来人声,不由自主走进去之后,他才发现,里面的面孔竟全是他所不认识的。
他的目光扫向她的画桌,从前那桌上堆满了她练过字的毛边纸,她勾线的画稿,她挂满毛笔的笔架,还有一大堆茶叶罐蜂蜜罐咖啡机和各种可爱的陶瓷杯。如今,这一切通通不见了。有陌生的面孔站在她的桌前,往空荡荡的桌面上铺上一张崭新的羊毛毡,摆放着属于另一个人的纸笔墨砚,将她存在过的痕迹完全抹去。
他将目光转向靠墙一侧的沙发和茶几,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她躺在那里睡着午觉,被悄悄走进来的他惊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朝着他微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一年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了他过生日,偷偷准备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生日惊喜派对,在这个茶几上点燃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送给他一个彩绘泥人,那是她照着他的样子捏成的,是他收到过的最令他感动的生日礼物,尽管那天并不是他的生日。他还曾经在那里,吻过她……
如今,她已经不在这里,有关她的一切,都已成为记忆。他默默转身走出门口,全然没留意身后那一屋子由始至终都一脸疑惑盯着他看的人。
杜默毕业后一个月,她用工作之后换的新手机号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两人聊了很久,她说起工作之初的不适应,说她很想念学校,还说起她遇见了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男人。半年以后,他从辛岚那里听说了她结婚的消息。一年以后辛岚毕业前,杜默回学校送行,他和她有过短短半小时的相处。那以后的一两年内,他还与她互通过三五次短信。再后来,她连短信也不再回复,毕业不过短短三年,她便音讯全无,彻彻底底的,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这期间,他终于还是离了婚,孩子判给了雪娆。离婚后,他考上了中央美院的博士,在北京学习三年后,他回到C城的母校,升任了副教授,也开始带自己的硕士研究生,买了车买了房,遇到了一个温婉的女子,在单身数年以后再婚了,不久妻子给他生了个乖巧可爱的女儿。至此,他算是儿女双全,事业小成,生活平静而安逸,他已没有更高的期望。他想,他的人生,大抵便是如此了吧。这样的人生,若说他还不满足,他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追求的,但若说很满足,他却时常会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虚无感,如同在空中御风而行,脚下踏不到实地,又如同栖身于云中高塔,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茫茫混沌。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研习佛法,他的画作中,也开始引入了大量与佛教有关的意象。这对他颇有裨益,借助佛法的指引,他一点点的拨开眼前混沌,渐渐重新脚踏实地。
2011年9月初的一个周六,顾霁在他的画室里迎来一位难得一见的访客——小司。小司毕业后没有找工作,而是自己创业,在学校附近开了一家培训机构,生意渐渐上路,还算做的顺风顺水,也算事业小成。上一次见他时,还是小司来送结婚请柬,他结婚当日顾霁有事未去,只托人带去一副他的画作算是贺礼。难得遇见故人,顾霁很是高兴,忙着煮茶待客寒暄问候。
小司坐下不久,打开随身携带的背包,一面往外拿出一个裹了一层厚白纸的盒子,一面说:
“对了,杜默托我带了点东西给你。”
乍一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顾霁不由心头一跳,片刻之后才稳定心神,从小司手中接过那个纸盒,一面尽量用随意的口吻问起:
“杜默,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她了吧,至从辛岚毕业时她来过一次学校,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还好么?”
“应该过得不错吧,我也很少见她了,毕业后也只聚过三五次。昨天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阳光活力得很,跟当年在学校相比,简直一点变化都没有。”
“是吗……”顾霁沉默良久,随后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
小司走后,顾霁小心翼翼拆开纸包裹,里面是个质感朴拙古旧的木头盒子,盒盖还是颇为古老的滑盖设计,滑开盖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同样风格古拙的牛皮笔记本。
翻开笔记本,满满一页页黑色墨水书写的小字印入眼帘,顾霁从前没见过杜默的钢笔字,对她的字迹并不熟悉,她的字不算很出彩,但与她的人一样,很是质朴率真——这竟是杜默的日记本!顾霁起身坐到画案前,将桌上的台灯调到最适合阅读的亮度,俯身于桌前细细阅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