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杜默日记(1 / 1)
2006年9月6日星期三晴
今晚起风了,暴热了近六十天的C城,终于要变凉了。
什么事情都做不进去,烦躁了一个晚上,一会儿在网上闲逛,一会儿拿过昨天刚买的海子的诗集翻翻,一会儿打开音乐却找不到一首想听的歌,只好又关上。这会儿终于什么也不想折腾了,坐在电脑前,望着本该在今晚完成,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来写的ppt,发呆。
前天晚上终于用新换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他的电话,我都记不清有多久没和他说过话,有多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才刚出声,他却立刻喊出了我的名字,他说,即使夹杂在一千个人的声音里面,他也能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来……
最想知道的,是他过得好不好,可他却说他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要不是因为儿子,早该离了。他说现在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每上完一天课,每完成一副创作,便觉得无比满足,说着他笑了起来,可为什么我总觉得那笑声里却带着勉强和无奈。
听到他现如今到状况,我心里满是矛盾——我希望他过得幸福快乐,可听到他与妻子感情不睦,我竟然隐隐感到一丝满足——看来我还是修炼不够,除不掉女人的小心眼小自私啊!
他问起我最近过得如何,我一时竟不知作何作答,究竟怎样算过得好?衣食无忧,有体面的工作有贴心的男友,前方的道路是一片坦途,我应该算是什么都不缺了吧?可真要是这么万事遂意,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快乐?为什么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为什么才工作了不到两个月,却觉得像是一生都走到尽头了似的?
心头千回百转,却完全无法诉诸语言,只好苦笑对他说声还算过得去,随后转而与他谈起了近来在工作中遇见的一个广告公司的男人,那个男人跟他长得很相像,所以总让我有股莫名的亲切感。而他听闻以后,不知道是误会了我的意思还是在跟我开玩笑,竟然告诉我说,遇见心动的就好好把握,不要错过。他的反应令我又诧异又失望,真想朝他大声吼叫:
“可他不是你啊!”
然而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说出口的话,渐渐化作沉疴郁结于胸——为什么今晚跟他说话我总是没法畅所欲言?要么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要么就说不出口!
也许,我们之间,已经在那么久的刻意疏远之后,变得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心有灵犀了。从前曾那般亲密,而今却变得如此陌生,想来真是有些悲哀。
放下电话后,先前的烦躁不安渐消,取而代之的,却是越来越深的迷惘——是啊,我现在终于过上了曾经幻想过的“在高级写字楼里穿梭忙碌”的生活,可这样的生活,却令我感到无所适从,总觉得怎么也无法融入其中,就好像无意间闯入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周围的人全都在卖力演出,唯独我一人是观众,而且还是一个对眼前的演出毫不感兴趣的观众。
比如上周六公司组织去山间郊游那次,一到达目的地,同事们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牌打麻将,边打边聊些车子房子美容购物之类杂事。这种时候,我便又成了看戏的观众,未免无聊,我只好独自在树荫婆娑、和风怡人的山林间闲逛,一面默默走着,一面暗自神伤。如此大好秋色,身旁的人,却没有一个会关注一朵花的绽放,一片叶的坠落,更加不会在意鸟鸣的婉转,流云的舒卷……
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不久前我所离开的,不仅仅是校园,是我的学生时代,更甚至,是我青春的终结!再也没有一群志趣相投的人可以跟我一起背着画板四处写生,再没有人可以对坐论道畅谈古今,再没有人可以把酒狂欢长歌当哭。我所熟悉和喜爱的生活,我任性张扬恣意放纵的青春岁月,从此已一去不复返了。
天哪,一想到从今以后,我都不得不置身于我无法融入的世界中,变成一个与周遭人事格格不入的人,我就打心底里感到害怕,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生活,我还得过上一辈子啊!
此念一起,忽然觉得这个念头好生熟悉——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他不是就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么!那是个天清气朗的秋日,他们并肩坐在图书室的长桌前,他对我说他什么都有了,人生却已无可追求,除了绘画是唯一寄托,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可期待。当时我对于他的这种消极情绪完全无从理解,而如今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我竟然与当时的他拥有了完全相同的感受!可笑我那时竟然一本正经的开导他安慰他,现如今却完全无法用同样的话语来开导安慰自己。
顾霁,顾霁……原来就算相隔着空间与时间,我们的心灵竟然还能够如此巧合(或许并不是巧合)的重合在一起……不知道如今的你是否依然处于这样的状态,还是已经找到了新的梦想,生活又有了新的寄托?而我,我的新生活中的希望,究竟在哪里?
2006年11月3日星期五 多云
自从毕业画展之后,我已经很久没碰过画笔了,客厅花瓶里那一大束粉色玫瑰开得娇艳诱人,趁着难得的周末夜晚,我也难得的重新拿起画笔,放松身心,临花而坐画起速写来。这么久没画画,下笔都有些生涩了,不过好在感觉还在,整体构图和最终效果还是蛮不错的。
在给画作题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一大束玫瑰,是吴玮买给我的结婚礼物呢,这才意识过来,原来,我也已经嫁做人妇,成为已婚人士了呢。
结婚也算是人生大事了吧,可我却并未觉得有半点兴奋喜悦幸福之类的感觉,也并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发生了多大的改变。领结婚证也这事儿,既没怎么经过全家人的沟通讨论,也没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吴玮在北京交流工作了半年,上个月底回来以后,便提出把证领了,于是就随便找了一个工作日,上午上班,下午请了半天假,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穿着工装就去了,然后才打电话各自通知了父母。
吴玮父母(现在我也该改口称呼他们爸妈了,但想起来还觉得别扭)跟他在电话里讨论回县城老家去办婚礼的事情,说是一切都由他们操办了,我们小两口就别操心了,只管回去当当演员就行了。至于我家这边,我没兴趣办什么婚礼,觉得既麻烦又琐碎,在电话里跟父母说了领证的事情,他们倒也没对我办不办婚礼提什么意见,却问了一个我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他们家打算拿多少彩礼啊?”
我当时就愣在原地了,半天答不出话来,那感觉就好像本打算被待价而沽的商品,突然发现竟然忘记了标价就被买主顺手牵羊了。见我不答话,电话那头便开始了长篇累牍的絮絮叨叨:什么谁家结婚,男方拿了20万给女方啊,什么谁家又给女方父母买了一套房子啊云云。最后我抛下一句这事儿你们自己找吴玮父母提吧,这才得以脱身。
本以为这事儿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可随后几天,他们并没有去找吴玮父母,而是又打电话来,说他们二老都退休了,我现在工作也安定下来,结婚后他们住得离我们太远不方便相互照顾,要我们帮他们在市区买套房子。听闻这话,我又很不争气的发愣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可我才刚工作,自己都没买房啊。我父亲的回答是,“你买什么房啊,吴玮父母房子这么大,跟他们住一起就行了啊。”话已至此,我无言以对。
挂掉电话后就开始跟吴玮商量给我父母买房的事,他倒也没反对,只是他工作这些年一直供我念书,他本来又是个爱挥霍的,没存下什么钱,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父母拿首付,以后每月我们付月供。
到这里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可为了房产证上怎么写名字,谁占多少的产权,父母又开始跟我较劲。对于他们,我从来逆来顺受惯了,但这事儿吴玮也一反常态的坚持原则,说他们太得寸进尺。尽管父母的举动令我心寒,还得耐着性子安抚他们,还得夹在他们和吴玮之间沟通周旋,其中滋味……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心累过。
才刚离开校园多久啊,除了适应职场,连家事也变得复杂得让我难以负荷了。
我好怀念以前在学校的日子,既不用操心生计,又不用为这些人情世故所恼。整日里只是看书画画,除此以外,最大的烦恼便是“顾霁心里到底有没有我?”现在想来,那时候还真是简单幸福啊。如今真正步入成人的世界才发觉,生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成长,更加是件不容易的事啊。
2007年3月31日星期五晴
因为工作岗位的调动,我从公司的A分部调到了离家更近的B分部,以后上下班可以少花1个多小时的交通时间,早上也可以多睡一会儿了。
下周才去新部门报道,今天便成了工作以后破天荒头一遭不用上班的日子,吴玮周三去北京出差了,今天下午的飞机回来,我独自一人,决定回母校看看。
一早起来,拉开卧室的落地窗帘,窗外早已是一地阳光,却并未让人感觉春光明媚,反倒显得有些无力而沉闷。
收拾整齐出门坐车,一路都有些恍恍惚惚,是没吃早饭,还是昨晚睡得有些晚?难得一天不用上班,还特意回到阔别快一年的母校,为什么心里满满的,不是欢喜,竟是忧伤?车窗外快速向后退去的景色,曾经那么熟悉,如今却已变得有些辨认不出了。
一进校门就看见美术学院楼下那片高大茂密的樟树林里,白色的鸢尾花开得正盛,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即将毕业的我们还曾在这片鸢尾花中拍了好多或文艺或搞怪的毕业留恋照。一转眼,一年时光倏忽而过。
跟辛岚、小司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又去辛岚的宿舍喝茶聊天,下午接到吴玮电话,说他已经下飞机,催我快回家,在离开之前,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拨通了顾霁的电话。
还是坦白承认吧,我今天过来,最主要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么?
他来辛岚宿舍坐了没多会儿,我又接到了吴玮第二次催促的电话,不得不起身告辞,辛岚很知趣的说她就不送我了,将最后的告别时光单独留给了我和他。
在从辛岚宿舍到校门的这一段路上,我和他并肩而行,一边走,我一边在记忆中搜寻,上一次和他这么并肩而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是他送我去敦煌的时候?不对,应该是“那晚”以后,他送我坐车去吴玮家,而今天,又是如此。
那些往事啊,如今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想起来,就徒增伤感。
也许今天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所以这次会面,由始至终都笼罩着一层忧郁的阴云,不止是我和他,就连辛岚、小司他们,也都如此。
我们在校门口告别,他将我送上回城的出租车,没有拥抱没有握手,连依依不舍的脉脉对视都没有,出租车开动后,我没有回头。
我们都已不是当年的我们了,虚长了年岁,丰富了阅历,我们比之当年,更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更懂得隐忍的活着了。是的,是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一颗心再如明镜,也没法阻止它像被压在深海底一般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正胡思乱想间,手机铃声响了,是他的手机打来的。我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那一端却没有任何声响,隔着沉默的电话,我能感觉到,另一颗同样被压在深海底的心,正在缓缓向我靠近。一霎之间,我泪如雨下。
坐在出租车后排座上,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捂住嘴,任眼泪放肆的决堤而下——顾霁,顾霁,你的沉默,我都懂,你不用开口,只这一个沉默的电话,我已释怀!
许久以后,他说了四个字:
“好好保重。”
我哭得说不出话,只好握着电话郑重的点了下头,回他一句:
“嗯!”
放下电话,我努力止住了眼泪,心海里却久久无法平静,在那里翻腾往复着的,是些纷乱得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情绪。
以前想见面就可以见时,我故意避开他疏远他,也从来不敢深思,不敢去想我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总觉得反正跟他都不可能有结果,就权当作一场难得的经历罢了。我一面抱着沿途风景边走边看边玩的心态,一面却苛责着他对我到底是否真心。可真正离开了他,我才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他在我心里,早已是不可替代的。
我闭上眼睛将头靠向椅背,费劲的一次又一次深深呼吸,心底里的那些情绪开始渐渐平复,一个深埋已久的秘密静悄悄的浮现出来。
——我爱他,发自深心的爱着他,从一开始,从在他的画室见他第一面时,就已经爱上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爱你,我不知道此生还能爱谁?”那一晚他曾对我说过的话,我当时将信将疑,而如今,我真的相信了,也完全理解了这句话。
从今往后,只怕我也再不能爱上别的什么人了。
不能怪我后知后觉,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只能怪命运早已做好了安排……
事已至此,唯有希望他今后平安喜乐,一切安好。
至于我,我不知道此后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新的希望和乐趣,但我会试着努力去寻找,惟如此,才能继续好好的生活下去。
2007年11月29日星期四阴
真讨厌,担任的工作岗位越来越重要之后,出差这件我最不喜欢的事,也终于降临到我的头上了。
生平头一次出差,就是北京!不过,北京……他不是今年考上了中央美院的博士么?那我岂不是来到了他所在的城市?
飞机刚落地就给他发了短信,又是那么久没联系没见面,心里正忐忑,他的短信回复却是他刚好有工作上的事情要处理,本周回C城了,不在北京……
他在短信里还告诉我,他离婚了,孩子判给了雪饶,他觉得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就只可怜了孩子。他说,早知道如此,当初真不该跟雪饶结婚,那样的话,就可以把我娶回家,那该多好!只可惜,天意难违。
天意难违!屏幕上的这四个字犹如一把利刃,狠狠的刺痛了我的心。
是啊,天意难违!任凭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争取,在天意面前,都是徒劳,就如同我穿越大半个中国以为可以见他一面,结果却又是错过,天意如此,我们又能如何?
晚上,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想看看这陌生城市的夜晚,是否能看到星空。可结果,北京的夜空,比C城的还要不堪。望着这不见星月却覆盖着浓厚雾障的夜空,独在异乡的我不由一阵伤感,返身到桌前坐下,在笔记本电脑上打下了下面这首小诗:
你是否记得
有多久没见过星空?
这寂寞肆虐的大地
浓云密布
遮住了
头顶的星空
我却清晰的记得
最后一次看见星空
是在敦煌的沙漠
我踯躅在沙砾飞驰的大地
头顶上是宁静璀璨的星河
那是我第一次离你远行
我在这样的星空下
学会了想念
那以后
我们在寂寞的大地上
一个固守一个流浪
固守的渴望流浪
流浪的向往安宁
越挣扎
越遥远
头顶上曾有过的
灿烂星空
渐渐遗忘
这是第几次
我追逐着你的脚步
在陌生的大地
抬头所见
依然浓云密布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却总是失之交臂
这是个什么天地?
到哪里都找不你!
2008年10月31日星期五小雨
自从半年前因为工作出色(姑且容我自夸一下)被公司职能管理部门的领导从分公司点名要人以后,在我的新职场世界里,就不断发生着挑战我的世界观的事情。
刚到新部门不久,有天晚上主管打电话给我,说今晚部门聚会,经理叫我也一起出去。因为这次升迁就是托经理的福,初来乍到不好太忤逆领导,便收拾一番去了那家KTV。
到了以后,发觉部门很多女同事都在,心里稍安。没想到这群人来KTV并不只是为了唱歌的——女同事们热情的给领导们敬酒,陪领导们跳舞,一个个都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看得我目瞪口呆。到后来经理喝得醉醺醺的,竟然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搂着一个女同事合唱起来。而我从头到尾缩在墙角,不敬酒不唱歌不跳舞,主管一定后悔死叫我过来了,从此以后令我求之不得的再也没叫过我。
跟部门里的人混熟以后,陆陆续续听到了很多八卦,来来去去都是A领导跟B员工同居了,C员工又跟D领导在婚外恋,E员工又是F领导的小三等等,其中关于我们部门总经理G领导的八卦最多,光是部门内部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女同事就有三四个,至于接待上级领导或外部客户吃喝嫖赌之类的,那都不叫事儿了。
这类八卦听多了,到后来都有些麻木了,当作娱乐新闻听过就算,毕竟这些都不关我的事。
可工作上的事同样也令我不那么省心,部门里做事的风格,不是看如何更有利于市场发展,如何更能做出好产品卖出好价钱,而是揣度老板们的心思,考虑如何做事才能令老板们高兴!
公司常常开会、发文件宣讲工作要有制度、讲流程,可一旦老板们有任何需求,这些制度流程就统统见鬼去了,所有环节大开绿灯,至于以后的麻烦,员工们自己想办法弥补就是。
有一回参加岗位竞聘,一群人坐在十七楼一边小声聊天一边等候轮到自己入场,冷不防大老板从大厅路过,两旁坐着的人呼啦啦全体起立了,我愣了半天才跟着站了起来。待老板走过以后,众人才坐下,没过多久老板又从里间出来了,这一群人又呼啦啦的站起来。这一回,我懒得随大流了,坐在椅子上继续玩我的手机游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场面之下,我这样的举动怕是足够鹤立鸡群的。而那时的我却管不了这么多,只觉得一阵恶心。
那一刻,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浮现出一个意识——我永远也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公司的企业文化。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还能指望做出什么“事业的成就感”么?可偏偏每日都还自己跟自己折腾,做与不做都没多大关系的事情没完没了,所有人都几乎每晚七八点才下班,随便在外面吃点东西再坐车回家,几乎没怎么休息就到睡觉时间了,第二天还得早起继续新的一轮折腾,就连周末也时常加班。这样的工作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我真不明白如此这般每日周而复始的折腾的工作有何意义?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不断仔细考虑今后的打算,换部门、跳槽、辞职……可想了很多种方案,却没有一个具有现实性,每一种方案都总是由这样那样的缺陷,作了许多尝试,也统统都是徒劳,每一次努力的结局都毫无意义。
经历这样的一番周折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已为生活所囿,困顿至此,不得自由,更可悲的是,回顾我的一生,除了研二那年那个短暂的暑假,我仿佛从未真正自由过!
而我今后的人生,又有可能真正获得我想要的自由么?!
2009年7月10日星期五晴
为了这份无聊透顶的年中工作会材料,今晚已经是连续第五个集体加班的深夜了!截至目前,与我相关的那部分内容,已经改到第12稿了!
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每改一稿我都会完完整整的保留前一版本,也幸亏我这么做了,因为第八版就用到了第三版的某项数据,第十版用到了第七版的图表,而最新的一版竟然整体框架结构都重新回到了第五版的样子!看吧,诸如此类的折腾简直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我已经快到崩溃边缘了,可抬眼看看周围的同事,一个个却神态安详心平气和,对领导提出的重新改回到第X版的要求也安之若素。有一次我忍不住问隔壁桌同事为什么他能保持那么好的心态,他回答说,上班就是拿钱办事,至于办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拿到钱就是上班的意义咯。他这么一说,我竟无言以对。
网络上流行这么一句话:找一份喜欢的工作,那么早上8点到晚上7点不会感到无聊。找一个喜欢的人,这样晚上8点到早上7点也是开心的。而我现在的状态是,早上8点到晚上11点都耗在无聊透顶的工作中,下班后回到家里,只有洗漱睡觉的时间了。即使到了周末,也并没有觉得比上班有趣多少。因为,家里也并没有一个令我喜欢的人。
自从工作以来,我见缝插针的抽时间看喜欢的书、学日语和法语、画画,只要晚上睡得不是很晚,依然保持着早起晨跑的习惯。而吴玮,却没有任何类似的兴趣,每天回家便是开着电视玩手机。因为缺乏锻炼,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便过早的发福,早已不复当年在学校里潇洒倜傥的模样。每当我看完书画完画从书房出来,经过他的卧室(很早以前我就借口他鼾声太大与他分房睡了),看到他不到十点便倒在床上睡着了,电视却依然开着,床边摆着刚打开吃了一半的零食的模样,就没法不感到厌恶。
我早已经与他没有了多少共同语言,从来不会跟他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好好聊聊天——连一起生活的人都没法推心置腹的说说心里话,这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情!更可悲的是,他从来都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对劲,他似乎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有一次我问他人为什么活着,他一脸不屑的看着我说,想那么多干嘛,你就是因为成天爱胡思乱想才总是不开心,老是不知足。
好吧,他这话倒是说得大智若愚的,想的太多,也许真不是件好事。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应该学一学吴玮和我的同事们,工作就是把钱拿到手,生活就是随心所欲的过日子。就好比混在一只庞大的□□队伍里,只管被拥挤的人潮推着往前走就是,管他前方的目的地在哪里。要是有人偏要在这时候停下来思考一下方向,或是甚至逆着人潮的方向走,不止是行动困难,还有可能被挤得头破血流。
可是,我真的不甘心这样,生命只有一次,我想要有意义的,充实愉快的度过每一天啊,更想要有一个心灵相通的人携手同行啊。与这样的一个人一起行遍天下之路、体会人间冷暖、阅尽人生沧桑,那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啊!
可是,那样的一个人,那样的人生,于我,都似乎已经遥不可及……
什么是孤独,孤独就是心里装了好多东西,想说说不出,说了也没人听,听了也没人懂,懂了也没人理解。
什么是空虚,空虚就是心里连棵草都不长。
什么是友情,我说了,你懂了。
什么是爱情,我什么都没说,你已经全部理解。
2009年10月11日星期日雷阵雨
因为拿到堂座第八排的票,今晚去看了话剧《恋爱的犀牛》。前面一直没啥感觉,故事情节有些老套,无非就是A男爱B女,B女爱C男,C男又不爱B女之类无止尽的单恋。就连剧中人物也有如下对白:
“马路爱上了明明,但明明不爱他。”
“她爱另一个人,但那个人也不爱她。”
“你怎么知道的?”
“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的!——绝望的爱情,孤独的灵魂,用散文式的优美的文艺腔台词,以一种声嘶力竭、离奇古怪的方式展示着——典型的孟京辉风格。因为看过《艳遇》后有了些了解,便总觉得相比之下的《犀牛》缺乏感染力,颇有点搔不到痒处的隐隐难受。
看到都快结束了,我都还一直保持这种评价心态,觉得这部戏也不过如此了,一派“爱情高于一切,没了爱情就不能活”的调调,是我最最不屑的一类情节了。直到剧都快结尾了,男主角面对着他那头执着的不肯离开旧馆走进笼子迁入新馆的犀牛,说出了这样的台词:
“你应该像其他的犀牛一样顺从你的命运,你就不会整天这么郁郁寡欢。顺从命运竟是这么难吗?我看大多数人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只要人家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就行。所以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应该使用□□的。也有很多次我想放弃了,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爱她,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
就在那一瞬间,有如醍醐灌顶,我心头大悟。
顺从命运,顺从命运……原来我之所以一直那么郁郁寡欢、焦虑烦躁,就是因为不肯顺从命运,宁愿清醒的接受着命运的摆布,也不肯打那一记□□。而不向命运妥协的后果是什么?故事的结局,那头犀牛和那个男人都死了……
我又忽然想到了《挪威的森林》里的木月和直子,他们的结局也是如此。以前总把他们当作是无法适应社会而被淘汰的弱者,现在才突然明白,他们和眼前舞台上的男主角一样,都是因为不愿做命运的顺从者,而以一种神圣的倔强态度,宁可主动的寻求死亡,也不放弃追求他们梦想中的美好。
“别怕,图拉,我要带你走。在池沼上面,在幽谷上面,越过山和森林,越过云和大海,越过太阳那边,越过轻云之外,越过星空世界的无涯的极限,凌驾于生活之上。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非洲草原,夕阳挂在长颈鹿绵长的脖子上,万物都在雨季来临时焕发生机。”
看到这里,我不尽悲从中来,突然间便流下泪来,不是因为剧中越来越煽情的表演方式,而是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某个场景:
最先忆起的,是一室的茶香和亚莎海菲兹琴技卓越的《流浪者之歌》,随后是一个隔着茶几与我相对而坐的人,再然后,我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
“杜默是我见过的最纯洁的人,纯洁得犹如初生赤子,你有着一颗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可是人总是会变的,我害怕总有一天,等我进入真正的社会,我也会变,也许也会变得曲意逢迎,满嘴虚伪的谎话……一想到有一天我会变成自己曾经憎恶的样子,我就感到害怕。”
“不,你不会的,旁人也许会,但杜默你不会,你会永远保持这颗赤子之心。”
说这话的人一脸温柔的笑容,用专注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我,彼时我正一脸甜蜜微笑的陶醉在与他如此靠近的幸福里,却全然没把他的话当真,觉得他只是随口安慰我而已。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原来他早已将我看了个透彻,他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
隔着朦胧泪眼,我仿佛看到他正站在我面前,微笑着对我说,
“不要放弃梦想,不要放弃心中真正美好的东西,不要丢掉你的赤子之心。”
顾霁,我会的,我会的!我永远不要顺从于命运屈服于命运,我要永远保持你眼中最纯洁的模样!
但愿你也永远是我当年熟悉的模样……
2010年2月13日星期三阴
又是一年除夕之夜。自从工作以来,每年都会抓住春节这个难得的假期外出旅游,现如今,便正身处大理古城。马上就要到跨年的时刻,电视里春晚的一群主持人吉祥话正念得如火如荼,吴玮跟一块儿自驾过来的其余几个朋友到客栈门外放烟火去了,我推说太冷,缩在客栈床上写日记。
每年的这个时刻,总会收到顾霁发来的节日问候短信,虽然都是群发的内容,但我都会认认真真的回复,以此得以与他极为难得的聊上几句。就在几分钟前,又收到了他的拜年问候,照例是群发的内容,而今年,我却不打算回复了。
放假以前,在网上搜驴友帖子选这次春节的旅游目的地,看到了好多青藏铁路沿线风光的照片,其中最令我怦然心动的,是一张从车窗内向外拍的视角呈现的照片。镜头呈现的画面里可以看到正在转弯的绿皮火车车身,和铁轨两旁开满梨花的青翠山谷。照片后面附带有一段话:“背个小包,装着我们的理想和所有喜欢的歌,带足够买酒的钱,坐着哐当哐当的火车,去旅行……”
这段话一瞬间击中了我内心深处的渴望,从我第一次去敦煌,到后来与同窗一道去版纳、去杭州,每一次坐长途火车,我都幻想着,如果能有“他”一道同行,该有多好!我要一路与他谈天说地,相互拍下对方最好看的模样,白天背着行囊手牵手翻过崇山峻岭 ,夜晚在星空下对坐畅饮不醉不归……
他曾经答应过要陪我一道旅行、和我一起喝醉,他的这些承诺,眼看是永远也没法兑现了……
正伤感间,在□□上遇见了久违的小司。与他寒暄几句之后,问起了顾霁的近况,出乎意料(其实也不算太意外)的得知,他已经有新女友了,两人交往已经大半年,眼看快要谈婚论嫁了。得知这一消息,心里没有太多不痛快,毕竟他已单身许久,是该找个贴心人陪伴左右了。
正因为得知他已有了新的恋情,所以今年,我不再打算回复他的短信了。一则是怕被他的新女友看见,另一方面更加害怕的是,他因为陪伴女友而没有给我回复。后面这一种情况会带给我怎样的失望失落,令我光是想像一下就害怕到没有勇气尝试。
如此一来,我如今仅剩下的这一年一次的与他的联系,也将宣告终结。总有一天,我会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到那时,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想到这些很令人伤感,还是不要再想了,再回到在网上遇见小司那天吧。这么多年了,终于又能有人和我一起聊聊当年在学校的往事,我真是开心得要命,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回忆往昔,一人一句的“想当年”,委实令人不胜唏嘘。
对话过程中,我时不时的引他提起顾霁,即使他发觉了我的意图我也不以为意。不出所料,小司也跟当年的阿泽一样,觉得我和他会相互吸引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则回他一句:
“全世界只有他最能明白我的特别,全世界也只有我最知道他的好。不管旁人怎么看,在这世上我只爱他!”
是啊,时至今日,我终于清楚的意识到早该明白的这一事实,也终于可以坦诚的向旁人承认了。
然而,一切都已来不及。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李商隐的《锦瑟》,以前读来只觉得词句旖丽优美无匹,而此刻,在窗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才忽然透悟了其中深深的哀思和怅悔。在这阵哀思与怅悔中,我抬头看向窗外,那漫天绚烂璀璨却有稍纵即逝的烟火,映红了天空,照亮了大理古城。
我向着天空轻声说:“新年快乐,顾霁。”
2010年3月12日星期晴
我做了个重要的决定,打算要生一个小孩了。
这个决定做得很突然。结婚3年多,一直没有打算要孩子,为此公公婆婆各种旁敲侧击明示暗示了不知道多少回,我都以工作太忙没有精力而推脱,然而真正不想要孩子的理由,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工作太忙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原因,真正的理由,却是我太害怕责任的束缚。一直一来,对父母,对伴侣,对公婆的责任,都被我视为人生的一大束缚,凡我一言一行,都不得不考虑到身边人的感受,因而无法随心所欲,不得自在。多年前我跟顾霁聊天时便向他表达过这一观点,他当时回答我说,人有时候还是需要有些责任感来压着我们,那样才能感到生命的重量,才能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的。想来他应该是经历过那种完全无拘无束的日子,才有这样的领悟。而我,从来都被压制着,所以才一直对没有束缚的生活充满向往。如果再要生一个小孩,那么我就不得不对他(她)的人生负极大的责任。对另一个人的人生负责任,这是多么沉重艰难的束缚啊,我非常不确定我自己是否能够负担得起。另一方面,对于要帮吴玮生一个小孩,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小孩,应该是一男一女情感的升华,爱情的结晶啊,而我对他,委实无法萌生出想要帮他生个孩子的年头。
然而这段日子,我日益被越来越变态的工作折磨得无处可逃,压力大得无法承受时,也曾在家里哭过好多次,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巴不得马上撩挑子把辞职信狠狠的摔到领导的桌上,但每一次又都被理智逼得默默擦干眼泪继续忍受。
这种状态令吴玮很是不安,在他跟他父母沟通多次以后,给我提出了这样的建议:生个孩子,辞职回家带孩子,至于房贷车贷,他父母愿意帮我们承担,让我们夫妻的生活水平不至于下降太多。
刚开始听到这个主意,我觉得很是荒谬。我当然明白这是他们为了想要一个孩子而不得不说有些狡猾的主意,但仅仅是觉得荒谬,并未觉得反感——他们完全可以建议我们卖掉房子跟公婆住在一起,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也是真心实意的希望我过得好,这个主意也是在慎重考虑了家里的情况又兼顾了我今后的人生打算的。对于我想要辞职的打算,他们一家一直都是支持的,不像我的父母,始终都是激烈而坚决的反对,对我因此而遭受的痛苦从来都是熟视无睹的。因此吴玮一家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虽然不认同,但很是感激。
然而不久之后,当我再一次因为工作而痛苦崩溃时,我开始认真的考虑这个建议。
生个孩子,从此可以远离那个令人恶心的工作环境,每天在家除了带孩子之外,我算是自由的。我终于可以不受影响的每天早起晨跑,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后为吴玮和孩子准备早餐,送完孩子去学校以后,我可以听着音乐看书或画画,午睡起床后煮杯咖啡坐在露台上,慵懒的晒晒太阳看看远方。对了,我还可以养养花种种菜,兴致来了做下烘培或是布艺绗缝当作娱乐,此外,还可以再养上一只可爱的小狗……那样的日子,想来是多么的惬意啊。
而且,假如真的有了孩子,那么,我便拥有了一个我可以一辈子深爱的人!爱情也许短暂,但我对孩子的爱,却一定会是终我一生不变的。不管孩子的父亲如何,他(她)都是属于我的,他(她)是我的骨肉,是我生命的延续啊。我对他(她)的爱,会成为我此后人生的新希望,伴随着他(她)成长,会成为我新的乐趣,他(她)的到来,将会给我的人生带来崭新的面貌,为我的生命注入新的活力!
哎呀哎呀,有个孩子,将会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我现在,真心盼望着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乖巧可爱、聪明懂事的宝贝了!
2010年9月23日星期四晴
又已是凌晨三点,我依然无法入睡,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个彻夜不眠的夜晚。我起身到客厅开了一瓶红酒,没有用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灌入口中,大半瓶下肚,头已经开始晕沉沉的,但意识却依然清醒,并未如我期望的可以趁着醉意入睡。既然如此,索性打开房门下了楼,在凌晨的小区里绕圈。
已经半个月被关在家里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此刻出门,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沿着半年前每日晨跑的小径缓步而行,从前觉得跑起来都轻松惬意的小坡道,如今我却连走路都觉得喘气。
凌晨三点的小区,理所当然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下里只有夜鸟的啼叫声、池塘里的蛙鸣,路边草丛里偶尔会传来什么动物跑动的动静,在我以前晨跑时总会被惊吓到,但此刻的我,却丝毫不以为意——大概一个人经受过太过悲伤的事情以后,就会对身处险境都不会有多在乎了吧。
之前经历的事情有多悲伤,我原本打算忘得干干净净的,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起,然而夜夜无法入眠之际,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际,就连此刻灌了大半瓶红酒欲醉未醉之际,我也无法忘记,无法忘记曾经在我身体里呆了五个月,半个月前却不得不流掉的那个孩子……
初怀孕的时候,虽然每天都吃不下饭,精神状态也很不好,但一想到有一个神奇的小生命正在我的身体里孕育着,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可以抱抱他亲亲他,让他的小脑袋贴在我的心窝处和他一起安然入眠,我就感到幸福和满足。而且,想到一生下宝宝就可以永远告别现在的工作,更是令我兴奋不已,连即将告别的办公室也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然而这种幸福,却在十六周的时候,被一通来自医院的电话彻底粉碎。电话里的人满怀同情的告诉我,我的产检结果显示,宝宝有很大可能是21三体综合症,这个我这辈子都从来没听说过的名词,却成了我下半辈子永远的噩梦。
因为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又抱着渺茫的希望做了更多项目的检查。等待后续检查结果的那段日子,我的肚子已渐渐鼓起,甚至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宝宝的胎动。然而,这些对于别的妈妈来说是无比欣喜快乐的事情,对于我却是椎心之痛!我甚至连镜子都不敢照,连我自己的肚子都不敢触碰——明知道那个宝宝已经不能留了,我就快要失去他了,却不得不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还能继续感受着他的存在,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那段日子,我心里时常会突然涌起一股滔天巨浪般的愤恨,那愤恨来势凶猛,却无从宣泄。每一次都蓄满了力量想要狠狠的扑出去,最终,却总是突然掉转头来反扑向我自己——除了痛恨我自己,我还能怪谁?
只怪我自己,一心想要快点解脱才急着要孩子,所以刚患了一场重感冒,还因为咳嗽严重而拍了胸片,次月就怀上了宝宝,所以才会遭遇这样低概率的病变。只能怪自己,太心急,太卤莽,太愚昧,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我的宝宝……
也许就连上天都觉得,我想要这个孩子的动机不够好,所以才不配拥有这个孩子!
引产的痛苦,与生产一模一样,我躺在病床上痛得死去活来之际,吴玮和婆婆一人握着我的一只手陪着我,然而这些举动并不能带给我任何安慰。当孩子从我体内排出的那一刻,我放声痛哭,我哭得那般声嘶力竭,引得吴玮和婆婆也跟着痛哭起来,就连身旁已经看惯了这种场合的医生护士也不忍耳闻。
这辈子如此放肆的痛哭,已经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偶然遇到了顾霁和他老婆雪娆并肩与我插肩而过之后。
当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只不过是见了他老婆一面而已,我以前也见过她好多次,只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怎么竟会让我那般痛苦?而如今,当我躺在病床上失声痛哭我失去的孩子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那是因为绝望,对未来理想生活的憧憬被彻底摧毁而感到的深深的绝望!
上一次,是因为意识到我的未来,永远都不可能会有顾霁的参与,曾经一起携手走过生命中最美好时光的灵魂伴侣将永远远离我的生活,留下我孤独的灵魂形只影单的继续前行。
而这一次,我失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还有我那好不容易才重新燃起的,关于未来的希望和梦想!未来永远都不可能是我想像中的理想模样了!比之先前的彷徨不安,这种即将得到却失之交臂的未来,更加令人难受……
不,这样的痛苦,我不要再有第三次!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要孩子了。
2010年11月21日星期日阴
折腾了几天,终于把我的新家安置好了。跟以前200多平米的花园洋房相比,这套租来的不到80平米的小公寓没有种满绿植摆着躺椅的露台,没有可以摆得下我的红木画桌和近千本书的大书房,没有可以做烘培的西式厨房和烤箱,没有安置了跑步机和墙体单杠的阳光健身房,也没有舒适的大浴缸。可是,这个小天地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再没有不得不应付的偶尔串门的亲戚朋友,再不会为房间被另一个人弄得乱七八糟而烦躁。从今以后,终于可以真正享受一个人的自由生活了!
我离婚了,在经历了那件惨痛的事一个月以后,我就提出了离婚,尽管过程非常艰辛,吴玮的坚持,双方父母的反对,无数次令我不胜其扰苦口婆心的谈话,找来各路亲戚朋友轮番游说……在我明确表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要孩子,并且已经做好走诉讼离婚的准备之后,吴玮终于还是妥协了。
财产分割没有任何问题,除了我父母的那套房子和我自己的书画衣物外,别的我什么都没要(为此我的父母被气得够呛,骂我愚不可及,差点跟我断绝关系)。除了自由,除了彻底跟过去诀别,其他的,我没有半点兴趣。没有了这些身外之物的牵绊,接下来,就可以准备辞职另找一份不那么令人恶心的工作了。
命运可以一次次夺走我的希望,摧毁我的信念,但至少,我还拥有争取自由的权利。我绝不会顺从于命运屈服于命运,我的命运,只能由我自己主宰!
2011年4月5日星期二雨
上天似乎还觉得我不够自由(或者是不够孤独)吧,竟然安排了一场深夜的大火,连同我的父母一起带上了天堂……
这段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尽管有吴玮家人和同事的帮助,我还是已经累得筋疲力竭,快要虚脱了。今天总算是忙完了丧事,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歇一歇了。
真的很难以置信,两个活生生的人,不久前还成天吵吵闹闹,不时唠叨我指责我的两个人,竟然真的从此不在了。我心头除了强烈的不真实感以外,倒并未觉得有多悲伤,这两个人本应是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却从未令我生出过多少亲近之感,因此在他们逝去以后,我心里很是愧疚。对于他们,我能做的就是尽量百依百顺的迁就,不与他们顶撞争执,例行公事般的一周一次的看望和电话,除了继续支付房贷以外,逢年过节一次不拉的送礼物拿钱……我能做到的,都已经尽量做到了,但经常陪伴他们左右,坐着陪他们好好说说话,我却实在是做不到。我与他们,实在是没什么可聊的,就连坐在一起,都觉得别扭尴尬,这种状态历来已久,大约从我小时候便开始了。
按理说有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就能养育出什么样的小孩,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小我就觉得我与父母格格不入。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是在我八岁那年,我陪父母上街,坐轮渡过江以后,发现码头上人山人海,像是赶什么重要的集会似的。他们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当天要在码头上枪毙犯人,这些人全都是赶过来看热闹的。一听这消息,他们两人就不肯挪步了,任我怎么催促撒泼耍赖都无动于衷,硬是眼巴巴的看着囚车开来把犯人从车上拖下来一声枪响脑浆四溅的倒地再抬上车拖走以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去。而一旁被迫目睹这一切的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创伤我已记不起,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我的迷惑不解。我无法理解我的父母和周围那么多的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那么饶有兴致的观看终结一个同类的生命的过程?!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与父母,从心灵的层面来说,是很不一样的。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这种体会越来越深刻。
每年过春节,父母都会因为去哪边老人家里过年而吵架,过完春节回家又会因为给哪边送的东西更多而吵架,每次一吵就开始历数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春节谁家怎样谁家怎样,多年来乐此不疲,令我无比厌烦,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样的小事,这样微不足道的身外之物,竟可以与身边最亲近的人争执得面红耳赤,随后几天都互不理睬。难道多年相处的感情,还比不上金钱和物质在他们眼中的份量么?
此外,我父母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看电视周末洗衣打扫,如此周而复始万年不变。而我却渴望着外面更大的世界,想要旅行想要看很多的书想要穿得很漂亮学音乐学画画,想要过得更加丰富精彩,父母却硬要将我局限在这狭小的家里。在学校里,同学们每天的话题就是聊明星聊流行音乐聊昨晚的电视,而这些东西我没有一样接触得到,因此没法融入任何圈子。周末同学们相约着去别的同学家里玩或是外出游玩,而我也从来不被获准参与。就连初中每年一次的春游,因为要在外面过夜,全班也只有我一人没能参加。
说了这么多并不是想对逝者不敬,我也明白,他们其实是爱我的,只是这样的爱,这样的家庭环境,实在无法令我感受到温暖。因为从未享受过我需要的爱,所以我从来也不懂得如何爱别人——直到我遇见顾霁。
他给了我我想要的爱,让我体会了原来这个世上还有着与我如此相似的灵魂,如此贴近的心灵,原来两个人亲密相依的感觉是那么的温暖。这世上终于有个人能明白我,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都更加了解我。只有他,才能让我体会到两个人心意相通的亲密。因为他,才让我感觉在这世上还有属于我的温暖。
如今,虽然在旁人眼里,我真真正正成了孑然一身,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但只要还有他在,我便不会孤单。虽然无法相见,但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理解我,需要我,与我拥有同样的灵魂,有个人可以令我牵挂和想念,我便觉得心安。我与这个世界的关联越来越少,对他的爱,是我与这个世界硕果仅存的唯一纽带,因为还有他,我便得以继续生存……
2011年5月24日星期日晴
直到今天都还没有辞职另找新的工作,是因为我发觉现在的工作已再不能令我感到难以忍受,但这并不是因为周围的工作环境终于得到了改善,相反,随着公司各层领导因各种腐败问题几乎全军覆没的新旧更替以后,全公司上下的工作作风都变成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日常工作中各种莫名奇妙的程序规范更加层出不穷更加变态了,几乎到了申请一只笔都要各级领导层层签字的地步。尽管如此,我也再没有了计较的力气,对于以上种种我只有一种反应——麻木。不仅仅是对工作,近来,我对身边所有的人事都开始感到麻木。就连我的感官都开始因为这种麻木而变得迟钝、退化。
我最近吃得很少,因为对任何美食都提不起兴趣。我很久没有看过书或是电影之类的东西,一看到就觉得烦躁。跑步健身也很久没坚持了,因为长期睡眠不好总是浑身乏力。就连画画听音乐也没法让我静下心来。我时常处在一种焦虑浮躁的状态中,无以安慰。
一个绝对自由的人也是烦恼和无所依靠的孤独者。我终于渐渐领悟到之前顾霁曾说过的关于责任与生命的重量之间的关系,没有了生命所赖以依附的一切,生命本身也就变得没有价值了。我所能看到的未来是混沌而没有目标的,我只能盲目地走向未来,遥遥看见在生命这条道路的尽头,那最后的,最真实的终结。
我常常整夜无法入眠,在漆黑的夜里躺在床上侧头望着窗外昏暗晦涩的夜空,若是偶尔的雨夜,看见的便是细密的雨丝斜挂在窗外,却无法听见雨声,紧闭的窗户,高高的楼层,都阻碍了我原本就有些弱化的听觉,使得眼前的大自然显得那么不真实,令我觉得周围的世界更加疏离。
每当这种时候,我便起身去一墙之隔的狭小客厅,从除了啤酒以外几乎空空如也的冰箱里翻出一听啤酒灌下肚去。我近来似乎有点酗酒的倾向,一则是因为生活已经如此乏味,我需要一些东西来刺激一下逐渐变得有些麻木的味觉,另一则便是因为,在这样无法入眠的凄冷雨夜里,我必须要借助酒精的帮助才能昏昏沉沉的睡去。
我知道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八成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了,抑郁症?狂躁症?还是其他什么?我不太懂也不关心,也不打算去看看心理医生什么的。因为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我的病已无药可救,这个病的因由只有一个:“执念太重,求而不得”。
近来在我少之又少的睡眠之中,只要一入睡,我都几乎会做同一个内容的梦,这些梦尽管时间、地点、背景不尽相同,但内容却都千篇一律——在梦里,我费尽心机的四处寻找着顾霁,而每一次都一直到我醒来也找不到他。
梦的情节千奇百怪:有一次是我在美院大楼下远远的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某一扇窗口,可追到他出现的楼层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我沿着梦境中那犹如迷宫一般往复盘旋的走廊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寻找,不断的重复着开门关门的动作,一直到天亮。
还有一次,好像是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他理所当然的没有出现,我想打电话找他,拿出手机却怎么也翻不出他的名字,我一个个询问着身边的人,有的说没有他的电话,有电话的拿出手机借给我,我翻遍了每一个人的通讯录,却依然找不到他的名字。那一次梦境的结尾是,我急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直到被刺耳的闹钟惊醒过来。
另一次的场景是,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等他,记不清自己等了多久,只隐约记得他说过要来教室找我,等到后来连这一点印象也都不敢确认。于是我自作主张的去他家找他(梦境里的我竟然知道他的住所这一点很是出乎我意料),到了他家门口却在窗口发现了他前妻的身影。我呆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心里想着也许好不容易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但又也许正是因为她来了他才不来赴约。正犹豫间,门却突然开了,从打开的门里出来的,是他的前妻。我在她快要看到我的那一刻转身落荒而逃。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内容丰富精彩得令我简直怀疑是否梦神墨菲斯每晚专门在为我精心编排着剧本。
唯有一次,也许是梦神自己也睡着了吧,我竟然真的在梦里找到了他!在那一晚的梦里,他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十米之外,一脸温暖笑意的朝我张开双臂,我惊喜异常,飞奔着扑入他怀中,紧搂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明知是梦,可我却能无比真实的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他拥着我的双臂的力度,还有我心中的狂喜和几乎要溢出胸腔的满满的幸福感。那一天醒来,我的眼泪将枕头浸湿了好大一片。
是啊,我真的,好想念他!
也唯有在想念他的时候,我才能够感受到我与世界的关联,我的灵魂还存在于这个人世间,才能感到我自己的存在感。
算算时间,我竟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他面,一晃便是四年,我的人生,还能有多少个四年可以耽搁?
不行,我不能再这样继续颓废,继续浪费时光,我需要重新振作起来,为了让生活依旧有希望有目标,为了让自己依然感觉到生命的存在,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最好的状态再见他一面,我要重新开始跑步锻炼,重拾画笔,再找个老师学学小提琴,重新把一年前剪掉的头发留长,一直留到长发齐腰……我必须一直保持生命和身体的最佳状态,因为,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随时都有可能回到学校去见他!
到我们重聚的那一天,希望可以听到他由衷的赞我一句:
你还跟当年一样!不,你比当年还要美好……
2011年9月2日星期五晴
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法捷耶夫、杰克伦敦、海明威、川端康成、三毛、海子、顾城……很长很长的一串名单,他们都因何而死?我想我也明白了。
逼死人的,不是痛苦,痛苦总将会过去,只要还有希望,痛苦便可以忍受。逼死人的,是绝望,是丧失生机毫无希望的绝望。
我曾向佛法寻求过帮助,我曾诵读《心经》、《金刚经》,期望获得金刚一样无坚不摧的大智慧,破除烦恼执着,脱离欲界□□无□□三界而完成智慧,到达苦海彼岸。然而,佛法所述离苦得乐的最终目的是脱离轮回进入不生不灭之境,方算圆满,才得解脱。而我本就不信轮回,还谈什么经过修炼从中脱离?我也不信这世上竟有什么不生不灭之境。那么对于我来说,到达苦海彼岸岂不是反倒更加容易,只需一死,便得解脱?
也许是我愚钝,无法参透佛法的妙义,但顾霁他一定能懂。近来在他的个人网站上看到他的作品,全都是与佛有关的:或佛之说法,或佛之涅槃,或布满佛龛的山水……真巧我与他竟又是不谋而合。
可惜,我无法再向他求教佛法了,就连见他一面,一通电话,一个短信,也不能够了……
几天前从陈季扬师兄处听说,他已再婚,且又新添了一位千金,一家三口如今刚搬进城郊一个宁静舒适的小区里,生活无比惬意……
很好啊,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家,有了亲密无间的家人,心心相印的爱人,他找到了新的幸福,从此不再需要我了。
我应该为他高兴的,可为什么我会那么失魂落魄?不是说只要他幸福,别的我都不要么?
从前我生活在一个有顾霁的世界里,那里阳光明媚和风温暖。后来,自从他离开以后,我便一直生活在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里面了。而现在,就连这样的一个世界也容不下我,想要将我一点一点的挤出去了。
“嘣”的一声——我悬在世界悬崖的边缘,唯一与这个世界相连的一根绳索断了——我跌向无底的深渊,再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