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菜鸟与大咖(1 / 1)
这一周接下来的日子里,杜默一直忙于应付各种花样繁多的专业课和公共课,直到星期五上午一二节的外语课后,她才又兴致勃勃的奔向久违了的画室。
经过山水画室门口的时候,她习惯性的往里望了一眼,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身影——呀,“那位”师兄今天居然也在!只一瞬间,她就心花怒放起来,心满意足的走进自己的画室。
出乎意料的是,余磊这个大懒虫居然也破天荒的出现在画室里,画画之余终于可以有个人聊天了!真好!
两人一边画着画,一边随意的聊天,从刚才英语课上那个口语极不标准的男生闹的笑话聊到两人共同的导师出国后他们的随心所欲,从导师的出国又聊到美院从前的逸闻趣事,很是轻松自在。杜默有心想要向他打听那位师兄的情况,可绕来绕去总也不能将话题绕到那儿去。
过了没多久,隔壁曹闵又一蹦一跳满面春风的进来了。
“你来得正好,快过来帮我看一下,为什么我的画染色的时候一点也不好染?”杜默又抓住机会开始向曹闵“取经”了。
曹闵几步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断言道:“你的画纸质量不太好,有点漏钒,需要上一层胶钒水。”
“哈?可是我没有耶!——等等!”杜默忽然想起上次跟“那位”师兄聊天时,他有提到过他是在布上作画,那他一定会有胶钒水了!
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去光明正大去找他的完美的借口而窃喜不已,“我知道谁有——等我一会儿!”等不及说完她便一路小跑着直奔对面山水画室而去。
顾霁面朝墙壁坐在一张矮凳上,正端详着面前那块60*80大小的空白画布,最近正在创作一系列的田园小景,之前的三幅都总有这里那里的不如意,所以现在这幅他才格外谨慎仔细,这张空布他已经盯着看了好几天了也没有动笔。
今天画室里人很多,那五个同门的一年级的新生大约是上完了公共课,平常都懒得来画室,今天却扎堆似的全都来齐了,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聊着天。对于他们的聊天内容,顾霁充耳不闻,只管全神投入于自己的构思中。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那脚步声忽然令他心有所动,他回过头去,那张如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已在眼前,只一瞬间,他的心情就明媚起来,他脸上立刻泛起微笑:“你好!”
“我想过来问一下,那个……你有没有胶跟钒?”她望着他的眼睛甜甜的抿嘴一笑。
“有啊。”他起身来到他的桌前打开底下的柜子拿出两个大塑料罐递给她,“尽管随便用吧。”
杜默接过两个罐子,又深深望一眼他含笑的眼睛:“谢谢,那我先拿过去了。”
她转身走出去时,他一直默默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她今天穿了一条宽大的粉色长款T恤连身裙,本是最没有腰身设计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窈窕婀娜。她很懂得穿衣服,每次见她都是不同的风格,跟周围那些万年不变T恤加牛仔的女孩们比起来实在足够引人注目。她似乎也很喜欢换发型,今天又把一头长卷发高高的在头顶挽成了一个发髻,而挽发髻用的饰品很是特别,竟然是只马可牌的素描铅笔,大概是天气太热便顺手从画桌上拿了只铅笔充作发簪用了——这姑娘怕是从那些爱把笔夹到耳朵背后的老木匠们那里得来的灵感吧。他嘴角含笑一直凝视着她,直至她的背影转出门口消失不见。
十分钟以后,他扔下手中起草的构图,起身出门,径直走进了对面的画室。
她应该已经用过胶钒水了,因为上次在刷底色的两张画,现在又湿漉漉的摆在桌上了,看起来她进步很大,画面上再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积水过多用色过火的情况了。这会儿她正俯身在桌上,在一张空白熟宣上就着面前那张《虞美人》线稿专心致志的练习勾线,他放缓了脚步轻轻向她走过去,站到她身旁一步远处。
她扬起脸向他看过来,发现是他,她似乎也很惊喜,甜甜的笑起来向他招呼道,“嗨!”。
“怎么,这么快就已经做好胶钒水了?”
“对啊,我动作够迅速吧——你该不会是专程过来拿回你的东西吧?”她眨着眼睛对他揶揄道。
“当然不是!”他失笑,“我过来随便转转。余磊你也在啊,你可真是稀客,难得难得!”
“嘿嘿,”余磊一脸嬉笑道,“我是能偷懒就偷懒,不像杜师妹跟顾师兄你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
听罢余磊的话,杜默又扭头向他,“对了,师兄,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姑娘这会儿终于想起问他名字这一茬事儿了!
他不愿意她像听旁人的名字一样听过就算,便对她说道,“我的名字,写给你看吧”,说完顺手拿过她练字用的纸笔,在她那一堆写得扭扭捏捏的颜体字后挥笔写下“顾霁”两个大字。
“顾霁——顾师兄名字真好听!哎呀,你的字写得真好,把我的字比得都没脸见人了。”她前一秒还夸赞他的名字他的字,后一秒就一脸沮丧懊恼的为自己的字写得难看而发起愁来,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他在心里默默叹息。
一旁的余磊忽然插嘴道:“师妹好偏心哦,看见人家帅哥就问名字,你以前可没问过我的名字唷。”
“拜托!我以前没问过你的名字吗?那一定是因为你自己太有名了吧。再说人家顾师兄上次还来指导过我画画,我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嗳。”她急急忙忙的争辩,仿佛被人揭穿了心事一般,又令他不由一阵欣喜。
不忍看她太过窘迫,他转开话头道,“怎么,又在练习勾线了?”
“嗯!王教授说我的线条还很欠火候,需要多练习,可是我都画了好多了,却还是找不到感觉。”
“你可以多练练毛笔字,练字对勾线很有帮助的。”
“我是有在练啊,”她指指旁边那几张马马虎虎写了十来个字的毛边纸,“书法老师张老师要我写颜体,可我写起来一点兴趣都没有,写一会儿就不想写了。”
“女孩子不喜欢写颜体很正常,你不妨试着写写小楷,小楷跟勾线有很多共通之处,练好小楷会对你的勾线大有好处的。每天狠狠的练,一天写上四五百个字,一定会有进步的。”
“四五百个?”她听罢不由瞪大了眼睛,“那么多啊!”
他不由轻笑起来,“想要进步快,懒惰可行不通,这样吧,写完以后我帮你看一看。”
“真的?那我以后不叫你师兄了,要叫你顾老师才行哦。”
顾霁再次被她逗笑,他愉快的默认了她对他的新称呼,“不过你一定要持之以恒,每天坚持才行。”
“是,顾老师!”她的回答像足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学生。
看着她一脸俏皮可爱的微笑,顾霁由衷的感到愉悦,一阵温柔的笑意情不自禁的浮上嘴角。
如果当时有人用相机拍下他们两人相视而笑的情景,再拿给他们看,两人一定会惊异的发现那时候他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幸福甜蜜有多么明显,也许,他们会更早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在以后的相处中,便不会浪费那么多珍贵的时光。
而当时目睹这一切的余磊,只是会心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快到中午的时候,曹闵过来叫杜默一块儿去后校门外吃午饭,杜默虽然觉得跟曹闵没什么共同语言,今天却很开心的答应了,一来学校食堂的饭菜实在太难吃了,到外面去改善一下伙食也不错,二来嘛,嘿嘿,她私心窃想,说不定可以从她口中打听到一些关于顾师兄的事情呢。
去后校门的路不算近,一路上,杜默故意挑起话头让曹闵说起山水班的那两个师兄,曹闵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小广播”,再加上鬼机灵杜默话题引得巧妙,她一点也没有发觉杜默心里的这些小把戏,话匣子一打开如数家珍的一一道来。
“他们两个中我跟陈季扬关系比较好,他人很不错,而且写字也写得很好,他女朋友是教科院三年级的研究生——一个很能干的女生,他们两个在一起都有四年了。”
“嗯,真幸福呢!”杜默对陈季扬的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一边随口附和着,一边分神想到,顾霁他有女朋友了吗?也许大概差不多应该是有的吧。
“说起他们两个,还有点患难夫妻的味道呢……”曹闵滔滔不绝的说起她的好朋友来,杜默虽然只想要知道有关顾霁的事情,但碍于她跟曹闵有吴玮这层特殊的关系,便不好胡乱开口,只好洗耳恭听。
终于,关于陈季扬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了,而曹闵却似乎讲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要命的住了口,害得杜默心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等到吃饭的时候,曹闵突然开口说:“顾霁这个人,相当不简单呢。”
杜默心中一惊,却竭力作出一副不怎么关心的样子,“是吗?怎么个不简单法啊?”
“他很能吃苦,而且专业水平非常厉害,应该算是胡教授这么多年来教过的最出色的一个学生!他以前是专科毕业的,就是因为很刻苦,而且专业成绩好得不得了,又有毅力,所以才考上了研究生。他日语学得很棒,考研时的日语考了八十多分呢。——听说他以前念专科的时候,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他,对他好得不得了呢。”
“真的?”杜默心头涌上一丝欣喜,这不都是说的他的优点嘛,吓她一跳,刚才说他不简单,还以为是说他人品有什么问题呢,赶紧将心头那点欣喜压制住,不让自己喜形于色,杜默继续问道:
“好奇怪,为什么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完这句,曹闵就低头专心吃饭,不再多说了。
而杜默心里却泛起涟漪,难以平静了:他很刻苦,他很能吃苦,他很有毅力,他专业成绩好得不得了,他的日语学得很棒,他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他……原来他还有着这些优点呀,真好!杜默一面想着,一面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忙低下头去扒两口米饭,以此来掩饰她那满脸的傻笑。
吃过饭曹闵说想要回宿舍小睡一会儿,而杜默则挂念着那两张正画到兴头上的画,于是便一个人回到画室继续努力。
C城九月的天气,最是热得可怕的时节,尤其是中午,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教学楼,尽管头顶的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啦呼啦的拚命扇着,却还是驱不散那又闷又燥热的感觉。不久之后,那种闷热化为一阵浓浓的睡意向杜默袭来,她渐渐支持不住,于是脱掉鞋子光着脚蜷身于教室一角的长沙发上,像只猫一般打起盹来。
不过在这种又硬又窄的小沙发上睡觉是怎么都不可能睡得安稳的,杜默好不容易有些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恍惚间却又感到有人走进了画室里。她勉强半张开眼睛,发现走进来的居然是顾霁。
“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啊,只是有点想睡觉。”她忙一边起身一边答道。
“是吗,中午不睡午觉不行吧。”顾霁的语气里带着笑声,“来,喝点水吧。”说着,他将手里拿着的一个水杯递给她。
杜默从来都不会用别人的杯子喝水,可是顾霁的杯子,她却开心的接了过来,老实不客气的喝了几大口:“谢谢!”
“不客气。”他接过她递还给他的杯子,“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过去了。”说完,顾霁就转身离开了。
啊!这么快就走了!杜默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她在这里睡觉,人家当然不好意思一直呆着啦。
这么一折腾,她的瞌睡也跑得差不多了,干脆起身打起精神来继续作画。
专心画画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等她腰酸背疼的直起身,把发胀的双眼从画面上移开来看时间的时候,已经下午六点过了,该是吃晚餐的时候了。
杜默背好背包关好门准备下楼去吃饭,经过山水教室的时候,发现只有顾霁一个人在里面,便轻轻走了进去。
他又在发着呆,面前放着两米多长的一张画布。
“哇,好大啊!师兄你要画这么大的一张画吗?”
被杜默从发呆的状态中唤醒,他转身露出一脸微笑:“对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只等着写生回来就画了。”
“写生?你们要去写生了吗?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走?”杜默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她从来都没有外出写生过,确切的说,她还从来都没有外出旅行过——她的父母对旅行之类的事毫无兴趣可言,这辈子恐怕都不大可能带她出门旅行。而吴玮倒是常常随父母周游列国,虽然一直很想带她一块儿去,却因为两人都觉得目前的关系要以这样的形式一起旅游,既不合适也毫无乐趣可言,只好作罢。进了美院以来,杜默又常常听周围同学说起以前一起去云南、去拉萨、去陕北等等等等地方写生,她羡慕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而今天再次听顾霁说起写生,不由得又是一阵羡慕嫉妒。
“我们国庆节前就要走,去川西,要去两三周呢。”
“去那么久?”
一听说他要去那么久,杜默心里突然就很不是滋味。而对面的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的,他半开玩笑的说:
“对啊,到时候你就有好些天看不见我们这几个帅哥了。”
“切!谁希罕见到你们呀!”杜默说的有点言不由衷的。
他笑笑没再说话,于是杜默问道:
“喂,吃饭了吗?”
“还没。”
“那,一块儿去吃饭吧。”话刚出口她便发觉,这还是她生平头一次主动叫一个男生一起吃饭。
“好啊。”顾霁爽快的答应了。
嘻,杜默心里偷笑,生平第一次主动叫男生一起吃饭,没有被拒绝,很好很好!
两人毕竟相识不久,吃饭的时候便只讨论些通用的学术问题以及安全的人物介绍。两人一个入行已久一个却是菜鸟,一个当了多年老师一个做惯了学生,于是正好一个讲一个听。顾霁从中国花鸟画的简史、画家流派、重要代表作品,一直讲到美院的历史、各个老师的个性特征、以及各导师门下的研究生们。
杜默听得津津有味,其中最感兴趣的,要数顾霁提起的学校图书馆古籍阅览室中的藏品——仿真印刷。顾霁说那些印刷品就跟真迹一模一样,全都是多年前从台湾高价购回的,看后让人获益匪浅。而一般人是不允许随便看的,只有求美院的书法名家张老师带他们去才行。顾霁的表达极富感染力,将那些仿真品形容得精妙绝伦、美轮美奂,听得杜默悠然神往。
“真的有那么棒?”她又开始两眼放光了,“那我这周书法课的时候就去求张老师带我们去。”
“到时候你们去看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我也还想再多看几次。”
“好!”
吃过饭两人一块儿走回画室,路上遇见几个女生,她们很热情的跟顾霁打招呼,顾霁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回应。杜默却一下子想到曹闵跟她说的那几句话,不由暗自笑起来:
“喂,听说以前你们班的女生都很喜欢你,对你很好呢。”
“怎么会?我这么老实的人。”顾霁笑笑,“跟谁打听我来着?”
“才没有!”杜默忙不迭的申辩,“别人自己提到的。”
“是吗?还知道我些什么事儿呢?”
“还知道你很用功很努力,专业好得不得了呐。”
“听谁说的,这是!”他笑得更开心,“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杜默老老实实的答道,觉得他好像有点心虚怕她知道些什么似的,该不会是怕她知道他有女朋友吧,他有吗?
经过山水画室门口时顾霁对杜默说:
“要不要进来坐坐?”
于是两人便面对面的坐在了山水画室茶几的旁边。顾霁从茶几下边拿出一个大大的纸盒,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二三十张CD,他将纸盒推到杜默面前让她随意挑选:
“想听什么?”
杜默一张张翻看着盒子中的CD,巴赫、莫扎特、中国交响乐团……甚至还有印尼的梵音吟唱,就是找不到一张流行音乐!他喜欢的音乐在杜默看来都好奇怪哦。
“我很喜欢音乐,音乐会激发创作灵感,有的音乐让人热血沸腾、有的让人潸然泪下、有的又能让人平心静气,在画画的时候,我有时一定要听着音乐才会有感觉。”杜默翻看CD的时候,顾霁一面拿起茶几上的水壶接水烧水准备泡茶,一面跟她聊天。
“我也是呢,不过我喜欢的都是流行音乐,轻音乐都很少听。你不喜欢流行音乐吗?”
“不是太感兴趣。”
哦,是吗?杜默暗想,看来他们在这方面完全没有共同点呢。翻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张她熟悉的东西,便随手抽了一张古典交响乐合集,小心翼翼的拿掉封套取出CD,放进CD机里。
片刻之后,优雅明快的音乐声缓缓流淌出来,顾霁听到乐声后微微一笑,“这是海顿的《惊愕》,据说海顿写这首曲子是为了嘲笑那些对音乐不懂装懂又喜欢附庸风雅的贵妇人,他在第二乐章安详柔和的弱奏后突然插入一段很强的全乐队合奏,在演出时,把那些贵妇人们从睡梦中惊醒,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还差点想要逃出剧场,因此被后人冠以《惊愕》的名字。”
“还有这样的典故啊,大音乐家居然也这么顽皮!”杜默失笑道,“可惜我对古典音乐不怎么了解,我只偶尔听过一些现代轻音乐,像久石让啦、神秘园啦、雅尼什么的,不过都不怎么喜欢。如果让我去听音乐会,怕也是会被“惊愕”到了。”她蹙起眉头自嘲的笑笑。
“其实我也了解不多,没有作过深入的研究,只是单纯的喜欢听而已。不过现代轻音乐我也不太喜欢,总觉得不够耐听,现代音乐更多的是对旋律的关注,而古典音乐更关注的则是不同乐器不同音符之间的关系。古典音乐家们精心安排着各种管弦打击乐器发出的不同质感、不同音色的声音,追究音乐本身的更为纯粹的艺术性。就好像我们画画一样,需要仔细考究构图章法、笔墨关系、色彩对比等因素,以此来构成一副层次丰富、意境深远的作品——其实所有艺术说到底,都是有共通性的。”
“听你这么说起来,我也应该多听听古典音乐了!”
“那就好好安静的听一会吧。”
说完这句,顾霁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开始泡茶,杜默也安安静静的看着他。他将烧好的开水注入茶壶,用第一泡的茶水浇洗茶壶茶杯,再将第二泡的茶水倒入一个放了滤网的透明玻璃杯里,随后取出滤网,再将玻璃杯里滤好的茶水分别倒入两个小小的茶杯里。他气定神闲手法娴熟的做着这些繁复的泡茶工序,看得杜默好一阵眼花缭乱的发呆,她以前从没见过别人泡功夫茶,只是在心里默想,这人泡个茶还真讲究啊。
直到他泡好之后举杯向她递过来,她才回过神,接过他手中递过来的茶,放在鼻端轻闻,一股清新的茶香味瞬间溢满心胸,她只觉得很是好闻,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茶。那一刻,她忽然颇多感触,那感触来自于对顾霁的崇拜——她觉得顾霁简直什么都会,画画得好,日语学得好,喜欢古典音乐,还对泡茶这么有研究,而她自己却像个小白痴一样,什么都不会。
一向自命不凡心高气傲的杜默,生平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和无知,她忽然发觉自己跟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变远了,这让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心慌。她很讨厌这种感觉,于是暗自发下豪言壮语,一定要学会更多东西,了解更多的东西,竭尽所能增长自己的见识,让自己变得像他一样懂得那么多东西,和他站到同样的高度,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离他更近一点了吧?
很多年以后,当她爱上了古典音乐,对各种茶类红酒咖啡都了如指掌,博览群书,四处旅行,坚持健身保持活力,自学了日语法语,成为一个出类拔萃到令旁人望尘莫及的人的时候,她回想起那一天顾霁带给她的激励,始终都感到欣慰和感激。
只是,当初仅仅是为了想要离他更近一点的初衷,却始终未能美梦成真。
那当时,她立下了雄心壮志后,心中的慌乱渐褪。安下心来,她举起茶杯细细品味杯中的香茗,侧耳聆听着时而舒缓时而激扬的音乐,她没有抬眼看他,却能感觉到静坐在她对面的他身上传递出来的平和安宁,她什么也不愿多想,只安静的感受着和他呆在一起的那份平和安宁,时光仿佛悄悄放缓了脚步,在这片小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美好。
感到平和安宁的,不止是杜默,此时的顾霁,也同样沉浸在这久违的宁静之中,每次跟她在一起,他都觉得格外轻松——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令他有种异常熟悉亲切的感觉,跟她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难挨,一切都那么自在自然,就好像对面坐着的,是另外一个自己。
这真是奇怪,她与他,实在是一点交集都没有,单说年龄,差距就有整整八岁,又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兴趣爱好只怕也是大相径庭,相识不过半月,话也没说过几句,根本谈不上熟悉,可为什么,就是对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亲切呢?
他实在想不通其中道理,便暂且将这个问题搁置一旁,只与她一道品茶赏乐,不时将两人面前的茶杯添满茶水,或是添水泡茶,让两人的茶杯始终满着。
第三次给茶壶加水的时候,她对他说,“让我来试试吧。”
他将已添好水的茶壶递给她,看她学着他的样子,拿过放在茶海上的滤网放置在公道杯上,小心翼翼的举过茶壶往里添茶至五分之四的水位,再取下滤网,用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三个指头拎起公道杯,先为他加满茶,然后才是自己面前的杯子。
她的动作十分优雅耐看,因此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待她放下茶壶,他才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眼光扫过她脖间,发现了一件让他颇感意外的小饰物。
那是一个用牛骨雕成的小挂件,雕刻的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头像,旁的女生都是戴些金银水晶翡翠什么的,她却戴个这么别致的东西,这东西样子非常古拙粗犷,跟她甜美可爱的样子形成了不小的反差,他于是问道,
“怎么戴个这样的东西?”
她闻言先是抬眼看看他,随后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她伸手用拇指和食指托起那个头像问他:
“不好看么?可我很喜欢啊,魔女美杜莎,有够厉害吧。”
“这个,应该是太阳神阿波罗吧?”
“啊?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是美杜莎呢?管他呢,反正我觉得这玩意儿长得有够吓人,就买来戴着玩咯。”
她忽然眨眨眼睛笑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一样:
“哎,顾师兄,听说我们过几天要开始上篆刻课了,那你一年级的时候应该也学过的哦?你一定学得很好是吧?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在这个东西后面,刻上我的名字啊?”
顾霁不由好笑,这姑娘又用上了她那高超的转换话题的本领,外加嘴上抹蜜的功夫,原来不过就是想让他帮忙刻字而已。旁的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要求,他又怎么会拒绝呢?
看他爽快的答应下来,她不由喜形于色,连忙抬手伸到脖子后面想要解开系着挂件的黑色细绳,可捣鼓半天也没解下来。
“糟了,好像打成死结了,看来只好算啦。”她一脸遗憾的朝他笑道。
“让我看看。”说完,顾霁两手一伸便绕到了杜默脑后。
刚一出手,他就有些后悔了,他怎么突然对一个还算陌生的女孩子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这样的事情,面对别的女孩,他是怎么也不会有如此举动的,难道是因为他对她平生出来的那股亲切感在作祟,才令他在一瞬之间忘乎所以?
而她,竟然也完全没有躲开,她静静的略俯下身低下头,好让他看得见解那个绳结,任由他在她脑后动作——难道说她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感觉,所以才会默许了他的唐突?一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他一面在心里肯定了这样的原因,一面更加小心翼翼的动作,生怕手指稍有不慎碰触到她的肌肤,两人之间的距离离得那么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幽香,也能听到两人彼此的呼吸声。
此情此景有一种很柔缓却又浓酽的静,静到有些异样,就连音乐也显得静静的。他的心里也是静静的,没有一点电光火石山崩地裂那之类的东西,然而却又那么清清楚楚的感觉到有一些东西在发生着变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就像冬日暖阳融化了漫地积雪,就像春日细雨润泽了天地万物,就是那么静静悄悄却又那么明明白白。
那一刻,在顾霁心里,有些朦朦胧胧的东西悄悄播下了种子。
晚上教学楼熄灯后,最晚离开的一行四人一道回宿舍——除了顾霁和杜默,还有顾霁的另一个研三的同窗翟鸣和他的女朋友。由于人多,他们选了一条没有路灯的近路。
那条小路光线很昏暗,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杜默从背包里摸出手机来照明。那一年虽然手机开始普及了,却还是诺基亚独步天下的时代。顾霁依然没买手机,现在的他还没那个闲钱。
而杜默这个手机自带的手电功能,已经足以令当时的其余几人感到惊奇了,翟鸣第一个叫起来。
“嗬,真够亮的。这手机好炫呐,借我看一下。”
他接过杜默手中递过来的手机把玩,“不错嘛,诺基亚最新款的,好像挺贵的——哦对了,你男朋友不是在某某公司上班么,薪水这么高,一定是男朋友买的吧。”
顾霁呼吸稍微一滞,原来她已经有男朋友了,翟鸣这家伙消息倒灵通,这么快就把人家的生平履历都打听清楚了。不过也是,这么引人注目的一个女孩,就连平时除了挣钱和画画别的什么都不留心的他都对她那么关注,旁人又怎么能不打听关于她的八卦呢,更别说有别的男孩子捷足先登赢得她的芳心了。她的男朋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定非常优秀吧?
他一面不动声色的默默走着,一面在心里胡乱转过这些念头,就连她是怎么理会翟鸣的问题也没有听到。
其实杜默根本就没有理会翟鸣的问题,她也被他的这些胡言乱语吓了一跳,第一个涌上她脑海的念头不是“翟师兄怎么会知道我男朋友的事,还知道得那么清楚”,而是走在一旁的顾霁——他也是早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吗,还是刚刚才从翟师兄口中得知?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心里有在想些什么吗,还是他根本就毫不关心,觉得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她一颗心辗转忐忑,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劲来。
等走到顾霁宿舍楼下,顾霁邀请三人一块儿上去坐坐,杜默见翟鸣小两口都去,也乐得凑个热闹。
上得楼来她才知道,原来翟鸣“上来坐坐”是要找顾霁借些临摹的习作去充作自己的来做找工作用的自荐书,而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也莫名其妙的跟过来,好像有点多余啊。不过,能乘机欣赏到他的作品,也不算白来啦。
杜默站在一旁满怀崇敬的看着顾霁跟翟鸣将一幅幅尺寸巨大的画展开来,她对山水画了解不多,不知道他临摹的那些名画出自哪位古代先贤,也不太看得懂他的笔法墨意是否深得原作精髓,不过看着翟鸣赞不绝口的样子,就知道一定非常出色了。研一一年时间里由于公共课太多,几乎很少有时间可以画画,而他竟然完成了这么多大尺幅的习作,他真的很用功很热爱画画呢。
杜默一边听着两位师兄的品评欣赏画作,一边吃着顾霁分给大家的橘子,一边再次暗下决心一定要像顾霁一样用功,心里很是充实满足。
临告别时,顾霁执意要出来送他们三人,翟鸣奇怪的说这么几步路,送个什么劲儿嘛,杜默则一厢情愿的认为,也许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才出门送别的。说再见的时候,杜默再次看向顾霁,发现他也正深深的望着自己的眼睛,她隐约从他眼中发现了一点点的不舍,会不会只是她自己的错觉呢?
那天夜里躺着被窝里,一股热烈的兴奋冲击着杜默的大脑,令她一整晚都无法入眠,想到白天的一幕幕,有好几次她都不由得在深夜里傻傻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