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生一次,一见钟情(1 / 1)
又到了第二周周末,杜默打电话告诉吴玮说她不想再去过那种无聊的生活,想要在学校里好好画画,度过一个有意义的周末。不出所料,吴玮坚决不同意,说一周才能见一次面,很想念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两人终于达成协议——杜默在周日晚上过去(周一上午没课),周五到周日下午她都可以呆在画室里。这样也不错,既可以陪伴他,又没有耽搁整整两天的大好学习时光。
周六中午吃过午饭,杜默午觉也顾不上睡,直奔画室而去。
没想到象她一样不睡午觉的人还挺不少,大热天的每一间画室都开着门,每一间画室里都有不怕热的勤奋画画的人,曹闵就是其中的一个。曹闵是隔壁教室研三的学生,她也正是吴玮的铁哥们那个从外语系考到美院的女朋友。杜默刚开门进了画室,她就满面春风的过来串门子了——这个女生总是这样满面春风的,用他们这一届最德高望重的年纪最长人称“老大”的同学的话来说,她是“随时都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不过杜默总觉得这个女生单纯得近乎于“笨”的境界,所以一直都不太与她亲近。
“杜默!”曹闵笑着招呼她。
“嗨,师姐!这几天在忙什么呢?”
“在做自荐书——把这两年的所有作品都拿去拍照,然后附在自荐书上。”
“真的?那你的作品在哪里?我可不可以看一下?”
“在对面山水研究生的教室里,我正请陈师兄帮我题字,想看的话就跟我一块儿过去吧。”
她的毛笔字写得不怎么样,跟杜默这个刚入门一年的差不了多少,所以画好画要么不题字,要题的话就只好请别人帮忙了。杜默在心里暗笑,同时也暗下决心在研三的时候一定要能够自己题字,一面想着一面关上门跟着她走了出去。
山水画室就在杜默她们花鸟班画室对面,虽然近在咫尺,可对于杜默这个菜鸟级别的新人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一处所在。她第一次踏足这个画室,发现这里比她们的画室还要宽得多,人数也多,从研一到研三一共有六个人,不像杜默的中国花鸟画专业,因为是导师的开门弟子,只有一个年级两个人。
因为是周末,跟杜默同年级的几个同学都不在,画室里只有两个男生,两个她都是第一次见到——她熟悉的同学只限于与她同年级的,高年级的还一直没有机会结识到。
曹闵径直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也不向两个师兄介绍杜默这个新来的小师妹,径直把她丢到一旁,杜默只好厚着脸皮自己凑过去,翻看他们放在画室正中那张桌子上的一大叠画。
这叠画中最上面的是十来张四尺八开的小写意及工笔小扇面,然后是一张对开的工笔创作,最下面的是一张全开的明清画的临摹。每一张画在杜默这个才入门的新手看来都画得很不错。
“哇,那么多,这全都是曹闵你画的吗?”
“两年了才这么一点,不算多了——陈师兄,现在就开始吧。”跟杜默说话说到一半,曹闵又转过身去跟两个男生中的一个说话去了,她也不以为意,只是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嘴角轻笑一声,继续厚着脸皮跟过去,帮着曹闵将画一张张小心翼翼的平铺到那个陈师兄的面前,看他研墨调笔准备题字,一面看一面随口没话找话说。
“你们好幸福哦,都已经三年级了,眼看马上就要毕业了,我们还要熬上三年呐。”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我也还有两年哩,我现在研二。”
杜默之前一直专心看着陈曹二人的动作,对于画室里另外一个男生却没怎么留意,当他站到她身后开口说话之际,她才抬头向他望去。
那是杜默第一次见到顾霁,就像顾霁对杜默的第一印象无比深刻一样,她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内心的触动,也绝非一般。
那天杜默眼中的顾霁,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T恤,个子不算很高,却结实健硕,整个身体看上去仿佛蓄满了永不枯竭的力量似的。他留着短短的寸头,头发一根根像有生命般直直的立着,暗示着他们的主人倔强而自我。眉弓高高的,眼睛则相应的微陷下去,那眼睛令她联想到一头暗夜里的狼,眼神既深邃又锋利。他嘴角上挂着的一个浅浅的微笑,令杜默一瞬间神思恍惚,觉得这笑容异常熟悉,仿佛似曾相识。
她之前没有经历过,之后也再不曾有过——原来,那就是她的“一见钟情”,只是当时,她自己并不知道,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没有意识到。
那一刻,她只是发觉在望向他的第一眼时,她在心里感受到某种异于寻常的东西——她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本就不是个善于分析的人,何况几天前的专业理论课上佟博士才讲到:“有些美好而神秘的东西一旦深入分析就失去了魔力”,于是她心安理得的不再深究。那一刻,她只是没来由却又清楚的感觉到,她与眼前这个人之间,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她初踏入他画室的大门,顾霁的眼睛便一直追随着她,上次复试之后,他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她,整天东忙西忙,倒也没怎么把那个答不出来“耄耋”却让他看到第一眼就想亲吻的女孩放在心上。然而今天,当她跟在曹闵身后一脸兴奋好奇的走进他的画室时,关于她的记忆一瞬间浮出水面——是她,她果然顺利入学了!
她今天将一头卷发梳成两个利落的麻花辫,额前的齐刘海也撩上去用一枚小小的红色发卡固定在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得一双大眼睛眼波流动灵巧俏皮。她跟在曹闵身边在他的同窗陈季扬的画桌前东翻翻西看看,即使被两个当事人冷落了,她也满不在乎,只是对着曹闵的背影偷偷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点不屑一顾的神情。看来她似乎不太喜欢这个曹闵——正好跟他一样,他打赌她甚至连不喜欢她的理由都跟他一样!
听到她开始为自己的冷场没话找话,他不由自主的朝她走了过去,那时节,他的脸上带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柔笑容。
他停在她身后,轻声开口,对她说,“我也还有两年哩,我现在研二。”
她闻声转过身来,两人第一次四目相对,眼波交错间,他发现她的眼神清澈明亮,简直纯净得犹如初生的赤子。他在她那双赤子之目中捕捉到一丝隐隐的惊异,他不明白那代表什么。
她扬起脸对着他莞尔一笑,“是吗,你是二年级的?我还以为你也念三年级了呢。”
顾霁低头凝视着绽放在杜默唇边那个甜美而纯真的微笑,一霎间乱了心跳,他并没有发觉面前这个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也没有听出她那句对白中小小的潜台词。
杜默的潜台词是“你是二年级的?那么我们两个还可以多同学一年哦!”她面带欣喜的看着顾霁,看他没什么反应,杜默略感失望,没理由还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于是转而重新看向桌面上那些正在被题字的画。陈师兄已经题完那几张八开的小写意画,正在端详那两张扇面的工笔画,考虑着应该怎样题字。
她继续站在一旁跟着看了一小会儿,渐渐觉得好像没她什么事儿了,便独自回到自己的画室。
平常她一个人在画室时,因为不喜欢被打扰,都习惯关着门画画。可这会儿她却故意让门大大的敞开着,她私心窃想——也许,刚才那位师兄会过来串串门也不一定哦!
今天的任务是继续临摹宋画《出水芙蓉》和《虞美人》(为充分利用等待上色晾干的时间,画宋画通常都是两张画同时进行),才刚进行到上底色的部分,她刷底色怎么也刷不好,要么调不准色,要么老是积水,要么又一下子着色太重。入学以前,她跟着导师学的都是些为应付考试的入门速成,从来没有接触过宋画,而入学以后她们的导师王教授又马上要去美国交流访问,最近一直忙着办理出国手续,也没时间来管教她们,杜默只好一边虚心向周围的同学求教,一边自己苦苦摸索了。
刚把两张画都又上了一遍底色,染得湿漉漉的。C城这座城市的夏天,虽然气温很高,但湿度也同样大得离谱,染过色的画纸一时半会儿是干不了了,杜默变得无事可做,便洗手烧水给自己冲了杯蜂蜜绿茶,待茶泡好,搬了个单人沙发到落地窗前,一边捧着茶杯等茶凉,一边望着窗外发呆。
她很喜欢这样的发呆,安安静静的坐着,眼望远方,任思绪不着边际的天马行空。有时候这么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周遭时间的流逝对她似乎丝毫不起作用。可要问她这些时间里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说不上来。这种在别人看来浪费时间的无聊游戏,于她而言却是一种奇特的放松身心的绝佳方法。
正神游之际,身后传来两下轻轻的敲门声,她清楚的记得画室的门是大大敞开着的,敲门的人只是出于礼貌。她一边应着“请进”,一边站起来朝画室门口转过身去。
门外站着的,正是刚才那位师兄。一瞬间,杜默心里掠过一阵欣喜。
“嗨!”她有些刻意的对他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忙什么呢?”那人一边走近杜默一边问,脸上还带着刚才那个令杜默感觉似曾相识的浅笑。
“喏!”她伸手指了指那两张在她发呆时早已晾干的画,“在临摹宋画呢,我上底色老是上不好,正烦着呢。”
他走近她的画案俯身仔细看那两张画,“火气太重,而且积水也积得挺厉害的。”他言简意赅的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杜默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毫不留情的批评她的画作——周围的人从来都是对她赞扬加鼓励的——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敢直言真话的人——旁人即使心里不认同,也会委婉的表达成旁的意思。她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倒也没生气,只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听见这样不客气的评价,一时之间有些不太适应,也颇有些难为情。
她懊恼的噘了噘嘴,抱怨道,“是啊,我也知道啊,可是要怎么做才能刷得好嘛!”
“颜色要用薄一点,刷子干一点,然后刷的时候还要注意方向和力度。”
“啊?那么麻烦!”她听得直皱眉,然后有些赌气又有些撒娇的将刷子递到他面前,“哎呀,干脆你帮我!”
顾霁一点也不推迟,拿起刷子,调了一盘极淡的浅墨,再在碟子边缘将刷子上的水分反复刮干,然后很仔细的在杜默的画上刷了起来,动作轻柔而娴熟,很快的,画面上有了一层含蓄而沉着的墨色,原本积满水迹又太过零乱的色彩罩在这层墨色下,一下子变得沉着厚重了很多,开始显露出宋画的古朴味道了。
“哇,好厉害,不愧是师兄耶!”杜默由衷的赞叹道,原来平日里旁人那些赞扬鼓励,其实一点实际意义也没有,倒是眼前这个言语锋利毫不留情的人,却教给她真正有用的东西!眼前的这个人,还真是有够特别——是否就是因为他的这种与众不同,她才会在见他第一面时就感受到了某种异于寻常的东西呢?
顾霁放下画刷,低头看向面前这个眼睛里冒着崇拜的星星的女孩,她正一脸微笑的凝视着他,那样纯净真挚的微笑,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觉得她真像一个小小的发光的太阳,光芒耀眼热力灼人,只要一声欢笑便可以赶跑乌云驱走严寒——这个女孩真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快乐,这样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于顾霁而言,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她的快乐令他既感动又羡慕,但愿这样弥足珍贵的快乐能在她身上保存得更长久些吧。
他微笑着回应她的崇拜,“这不算什么,只要多试几次,很快就学会了。”
“嗯,看来我还要加倍努力才行!”
“对了,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并不是随口发问,美院上上下下不到一百师生,各年级间的沟通交流也很多,他在美院这么些年,连勤杂工都一个不落的认熟了,却从来没有见过她,所以才猜想她应该是别的美术院校考过来的。
没想到杜默眨眨眼睛回答说,“我啊,就是本校毕业的啊。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美院的老师同学们互相之间好像全都认识似的,我以前在中文系的时候,连我们隔壁班的都认不全呢,对了我以前是中文系的,嘻嘻。”
她说话语速很快,话题又很跳跃,从A话题扯到B话题再到C话题最后又回到A话题,顾霁倒不意外她的跨专业考研,只管看着她眉飞色舞巧笑倩兮的模样微笑,等到她说完了,他才缓缓接话。
“是吗?那你还是跨专业考的,挺厉害的嘛!”
“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考了两次才考上呐。”
“也不错啊,我考了四年呢。”
“是吗?对了,你是去年考上的,那去年考试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你?”
这姑娘脑子转得真快,一下子又转了个话题,不过她提起的这个话题,倒令他一下子回想起了去年在考场上见过的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背影,也许,那时他曾留意过的那个女孩正是她?
他一面想一面不由惋叹,“要是你去年考上了,我们可就是同学了。”
她似乎也对这一点颇感惋惜,一脸懊恼的答道,“就是啊!”
跟她聊了半天,这姑娘似乎还没打算问起他的名字,她是少根筋呢还是根本没兴趣知道呢?
顾霁只好把关于互道姓名的话题起了个头,“我应该见过你,”他明知故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杜默”。
他当然知道她叫杜默,却还装的一本正经的说,“我记起来了——你们入学理论口试的时候,还是我给你们作的笔录。”
“真的?”她似乎非常吃惊,眼睛都瞪圆了,“呀,我口试的时候好差劲,好些问题都答不上来,我肯定考得很差是不是?”
“没有,挺好的。佟老师问的那些问题也真是刁钻,当时我在一旁听了都替你们捏了一把汗。”
“还好还好,不管怎样总算过了这关了,今后就可以天天画画了,好棒哦!”
“你很喜欢画画,是吗?”
“那当然,要不怎么会从中文系转来考美院的研究生!能考上研究生的人应该都是爱好这个专业的吧,难道你不是吗?”
“我当然喜欢,能像现在这样每天在画布上随心所欲的表达自己头脑中的东西,那是最令人感觉幸福的事。”
“对啊对啊!所以我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个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一天到晚都开心得不得了吔!”
“是吗?难怪看你老是笑。”
“你不也一样啊!”
杜默一句平常的无心之言,却听得顾霁不由微微发怔——他在她眼中的印象,竟然是个时常面带微笑的人?这可跟他了解的自己不大一样!他这才发觉自己跟她讲话的时候,的确总是保持着一脸笑意,这一发现令他颇感惊异,他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轻松愉悦的微笑了。他的生命中,总是磨难重重坎坷不断,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处于一种紧张奔波疲于奔命的状态,稍有松懈,或许就会沦落到一个永远爬不起来的深渊中。他早已习惯了那种乌云蔽日阴风阵阵动辄电闪雷鸣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浸淫太久,他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冷血又麻木的人。
而眼前这个女孩发自内心的微笑,光芒耀眼得令他无法逼视,那双含笑的眼睛望向他的眼睛的一霎,他只觉得有如一道阳光照进他的心灵深处,静悄悄的将那里某处从未被碰触过的阴暗角落照亮,令他身心愉悦到难以言说,犹如一只在冰天雪地里冻得浑身僵硬的小兽,忽然被人抱起来裹着厚厚的毛毯放到温暖的炉火旁,多么无与伦比的惬意和满足。他再度微笑起来,像眼前这个女孩子一样,发自肺腑的愉快的微笑起来。
周一到周三,杜默都没有多少公共课,她一连三天都泡在画室里。由于导师没空管她们,她的同门师兄余磊那家伙便乐得偷闲,天天都跑到女朋友那里去玩,于是画室几乎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专用了。这样的好事令她乐翻了天,她更是乐得天天泡在画室,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寸步不出画室大门。
至从上次顾霁指导她画画以后,杜默发现了开着门画画的好处——很多人看见她一个人在画室里都喜欢进来串门,有时是本科生,有时是同年级或高年级的研究生,有时还有老师。开着门让她结识了更多的人,而且只要有比她更有经验的人进来,她都抓住机会向他们讨教,虽然没有导师的指导,可她实际上却得到了更多人的热心指导。她向所有肯给予她帮助的人虚心学习,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她进步得前所未有的迅速。
这期间杜默一直都没再见过顾霁,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在心里纳闷,周围所有人都在她眼前晃了个遍了,就算是隔了好几层楼的油画班的几个好串门的师兄也都来过好几趟了,而那个对面班二年级的师兄却不知道成天在忙些什么,画室里老见不到他的人影。
只有一次,那是在星期二的傍晚,杜默在画室里画到忘记了时间,等她抬腕看表的时候,已经七点一刻了。她一声惊呼,老天!晚上七点钟在第八教学楼还有政治课,她已经迟到整整一刻钟了!
她扔下画笔从桌上抓起背包就飞奔下楼,在楼梯间出口处,匆忙中她差点撞到一个刚从楼道里出来的男人,要不是那男人及时停住脚步,她几乎就一头扑进了对方怀里。抬头一看,竟然是他!
“呀,吓死我了!”杜默低叫一声,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她又继续飞奔着下楼去了。
一路上,她感到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有一会儿功夫她甚至在想,要是刚才再跑快那么一点点,要是真的撞进了他怀里,那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嗤嗤的偷笑起来。
这三天来,两人就只匆匆见过那么一面,如果这样也算得上见面的话。不过这对于杜默的生活来说没有丝毫的影响,她照常面带微笑满怀期待的迎接即将到来的每一天,照常每天精力充沛的穿梭于画室、教室、宿舍之间,过得充实无比,快乐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