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浮生若梦(1 / 1)
【第十二章】浮生若梦
东海有仙山方丈洲,四方皆是五千里,其上群龙汇聚,芝草玉泉,更有金玉琉璃之宫,群仙不欲升天者,皆来此洲,宫主九源丈人,统领天下水精水兽,说的这般威武,实则九源丈人不过是一个慈祥的老人。
然而如今,慈祥的老人有些生气,一离开天庭,他就不再掩饰脸上愠容,方一踏上方丈洲的土地,他便将九方净叫到了一边,问她:“怎么回事?”
知道师父是生气了,九方净一点也不敢怠慢,小心的回答着:“我……我什么也没干,和师父一起去的时候,便和大家看到的一样……到处都是寒冰,我走在最后面,因为……”
“因为你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那片龙鳞,我们都认识,两百多年前,那龙小子曾想送给你的,对不对?”九源丈人甩袖到身后,“我不管你处于什么心态将它捡起来,但你也因为这龙鳞被污为叛逆同党,现在那东西在哪?”
布满皱纹的手伸到了九方净的面前,但她只是低着头后退了几步,“我……我不知道……我害怕,就丢了。”
一声叹息从九源丈人的口中流出,砸在玉泉里,让从不曾间断的流水竟然停滞了一刻,他忽然疼爱的摸着九方净的头发,“从来天下八方,你可知道,我为何要给你取名九方净?”他坐了下来,让九方净也坐在自己的身旁,“你从两岁便跟我修仙,因缘天定,仅二十七岁便得以入了仙籍,之后更是在方丈洲清修,我以为你该是最单纯干净的,所以便唤你九方,那比八方多的一方,是心……你本是可以这样一直简单下去,五百岁之前定能修得神籍,可惜你来错了洲,方丈洲都是不欲升天的仙人,皆是世人口中的狂傲仙徒,你始终也脱不得这宿命。”
九源丈人白的几乎透明的胡须不停的动着,九方净看的出神,“我并不在乎是否为神。”
“那你在乎什么?”
“我……没有在乎的。”
“你不是没有在乎的,只是还不懂。”九源丈人忽然站了起来,他示意不远处等候的蕤莨过来,“你带她去暗室面壁思考,想不通就别让她出来。”
方丈洲虽是个玉宇流光的神仙岛,但也有极致,便是那完全被黑暗侵噬的暗室,那是方丈洲人的噩梦,是个宁死也不愿去的地方,然而九方净却是安静的去了,她毫无表情的跟在蕤莨身后,看着男子步步招摇的衣衫,什么都没想。
“你这又是何苦呢,就说你在乎翀淞不就行了,实在开不了口,你说你在乎我也行啊。”蕤莨站在暗室门口,方一打开门,便有一股晦暗扑面而来,他实在不想涉足,“你可想好了啊,这暗室隔绝了一切明亮,甚至是希望,是洲上最阴暗最潮湿的所在,这里没有芝草园的芳香,也不会有玉石泉的清冽,女孩子不会喜欢的,而且……这一关不知道要关多久,你真的不挣扎一下?师父最疼你了,来得及的。”
他一着急起来话就特别的多,还带着一种诗人的哲理,九方净默默的听着,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她走进了那一片黑暗中,白色的仙袍上残留的光线将她微微照亮,“试试吧。”她说的很平静。
“也是啊,要是你真的无欲无求的话。”蕤莨笑了笑,拿出竹萧交给她,“趁这个时间好好练练吧,你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外面自然也听不见你那难听至极的箫声。”
“谢谢。”九方净接过竹萧,光滑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了竹管流淌出的苍凉乐声,她忽然心情变得很好,对蕤莨微笑着。
“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不希望这是你最后的笑容。”蕤莨向后退了几步,看着暗室沉重的石门缓缓的关上,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孤单倔强的白色身影。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关就是关了五百年,五百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仙家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当时只有四百三十岁的九方净,却是比她已有的一生还要漫长。
月华初上,毕海边的沙粒被照成了银白色,反射着波光一晃一晃的沾上不少的水纹,翀淞和九方净坐在海边,海水过来又褪去,却始终再也沾湿不了他们的衣角,是翀淞捏了诀,晚上海边很冷,仙人也是怕冻的,九方净看着太过羸弱,禁不起折腾。
“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明明是同一颗星,转个圈却偏要换个名字,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么,真是天真。”翀淞看着西天已经没落的长庚星叹道,“天真的就跟海琈一样。”
九方净没有答话,海风将她的衣衫吹得紧贴在身上,嘴唇发白,应该是很冷了,但她没有动。
“果然毕海边月色很好看,就像很多年前的一样。”见九方净没有说话,觉得太过冷清,翀淞又兀自开口,“记得那时我们也曾偷偷的跑到这岸边来看月亮,比起在深深的毕海里,岸边的月色显得更为明澈,是吧。”
少年带着善意的微笑,却让她跟无言以对,九方净抱住自己,将头埋在了臂弯。
翀淞脸上浮现了一丝受伤的神色,声音却没有变,“我的记忆恢复了十有八九了,可关键的我却一直想不起来,那北极寒冰封印的不只是我的躯体,更是封印了我的记忆,越是对天帝不利的就越是被禁锢的厉害,而关于你我这些陈年旧事,对于他无足轻重的记忆,他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记起了是吧。”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他忽然伸出了手拉住九方净的,“可是我很在乎呢,天帝不知道,这些才是我弥足珍贵的,是我永远都不想失去的。”
被风吹冷的手渐渐的温暖了起来,让人觉得舒适,九方净抬头的时候甚至有些不舍,但她还是果断的抽回了手,她看了看月亮,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玉兔,那是翀淞离开傅府时留给她的,“该还的时候是一定要还的。”她小声喃喃,然后忽然手中一抛,白玉做的兔儿便直直的朝月亮去了。
月光毫不吝啬的照耀在玉兔身上,白色的流光不断的变换,在它就要改变飞翔的姿势坠落下来的时候,忽然那玉兔儿动了一下,随后又是一下,在之后,便如一只真正的兔儿一般,拔腿踩着水气向月亮奔去了,皎皎月光下,被照耀着的娇小身影很是清晰。
九方净依旧站着,一只手却随意的搭在了坐在沙滩上的翀淞肩上,“你的手艺还是那么好。”
“不,以前送你的那个更好,人间的凡物哪里比得上毕海深处的水玉。”翀淞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月光下奔跑的精灵,这一次,又被她丢弃了。
那兔儿在空中飞了一会,忽然停住转过了身来,明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楚的看见它歪着头看着海边两人,然后雪白的兔儿张大了嘴,像是打着一个极为惬意的呵欠,只是过了许久,大张的嘴却迟迟没有合上,天地仿佛在那时静止了一刹那,随即一个巨大的水柱从玉兔的嘴里迸发出来,长虹一般在夜空中划着弧度落入毕海。
也不知道水的来源为何,只是这水来的太猛又源源不绝,注入毕海的时候更是将毕海波涛推波助澜弄得又高了些许丈,惊涛骇浪一般朝岸边袭来,方才只到鞋底的海水,如今已是要没过脚踝了。
毕海的水一向都那么冰入骨髓,饶是翀淞也有些受不了了,他用手支着地要想站起来,却忽然的整个人愣住了。
他动不了了!在海水就快要淹没他的时候,他除了这支手臂,全身不能动弹丝毫。
“阿净,怎么回事?”他转头想问,却见方才还在他身边的九方净已经退得远远的,眼神平淡的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翀淞心中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回头看了看越涨越高的海面,方才怎么没有察觉那冰冷的触感是这般的熟悉,那不是属于家乡的温度,而是囚禁了自己几百年的玄冰才有的寒洌,曾经刻骨铭心,怎么会忘!怎么会忘呢!
不久前被九方净摁住的肩膀上多了很多密密麻麻的线,翀淞知道那是九方净偷偷取了月光搓成的,为的是要将自己束缚在这里,逃离不得,他苦笑着,有些失神的望着不远处的少女,能言善辩的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道别词。
分离来的太突然,太捶心痛骨,只有越来越清晰的寒冷最真实。
“还你了,都还你。”九方净着魔一般向后退着,海滩已渐渐没有了落脚点,她只能骑在狂鸟身上,看着只剩下头露在外面的翀淞,双手死死攥着狂鸟的翎毛。
翀淞忽然凄凉一笑,“阿净,你认为捻月光做的线真的能缚住我么,只是因为是你,因为这是你的意愿,我才不挣扎。”他唯一能动的手在水里摸索着,“毕海的水没有这么无情,这是为了重新封印我而调来的北极水吧,哈哈,阿净,我不过是再睡一觉,倒也无妨,你……不用担心。”虽然隔得远了,阴冷的水冻得他神智开始不清醒,但他还是看见了她泫然欲泣的表情。
“至少,在最后把这个……给你。”少年的声音渐渐的虚弱了下来,他努力的睁大眼睛,朝着九方净将手中的东西用力一甩,玉簪一番倒转的腾空,搅乱了月光,“这一次,别扔了好么……”
最后一个字说出的时候,人已经被海水全部的淹没,阴寒的北极水在夜里呈现出紫墨色,完全覆盖住了少年的身影,九方净握着玉簪,目不转睛的看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明明已经绝望却还记得劝她不要伤心的少年。
在翀淞消失后,精疲力竭的玉兔也终于停住了吐水,它滞留在半空中,面对着九方净愣神的看着,然后体内有一簇亮光漫出,推着长长的尾巴,如一颗流星一般坠落在毕海中,随后是越来越多的流星,直到洁白的玉身再也没有了光亮,便如同烟花在空中炸开,已经发黑的玉渣撒的满天都是,看上去仿佛星辰陨落。
就好像是几百年前的场景重现,又一次,她丢掉了他送的玉兔,他明明说过,小兔儿是很娇嫩的,但她依旧选择了那么粗鲁的方式,这一次,他们可能真的回不去了吧。
九方净沉寂已久的心,在这几天似乎经历了比一辈子还要漫长的征程,她安静的坐在狂鸟背上,看着渐渐退去的海水,方才少年坐过的地方已经重新显露了出来,却是空无一人,他已经被带走,连带着所有牵扯不清的情愫一并洗刷干净,唯一抚不平的,便是九方净微微皱起的眉头。
手中的玉簪熠熠生辉,九方净将它轻轻的别在发间,遥遥的向毕海眺望她不甚清楚的倒影,奇妙的是,她那一袭白衣就像是一轮月,带着柔和的白光,发间的玉簪那么的好看,她能明白,曾经少年是怎样饱含深情的雕刻着。
伸手入怀,她掏出了一根竹萧,岁月在上面留下的痕迹让它变得更加的光润,轻缓的气息微吐,带着颤抖的箫音回荡在毕海整个上空,每一个音符都幻化成了透明的蝴蝶,只有挥动翅膀的时候才可以透过扭曲的空间看见,它们成群结队的翩翩起舞,就好像是毕海里川流不息的鱼群,遨游在其中的,是曾经无所顾忌的少年,他微笑着看着少女,一语道破,“阿净,你吹得真难听。”
但她却对他生不了气,如何,她都不生气,只因心中执念太深,已经占据了她清浅的情绪,再也没有空余去怨恨他,浮生这一圈,就像是在兜圈子,他们绕了这么多路,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回首往事,他们一起走过的爱与嗔,受过的委屈,以及所有的误会,似乎都不重要了,那不过是毕海边上偶然会有的海市蜃楼,终究是假,不过一场梦而已。
她也只是偶然走进了他的生命,说不清是运是劫,如今时间到了,该要将缘分还回去,这样才可以潇洒的离开,虽然,她从来都算不上潇洒,但她终于无愧了一场。
看着一切缘起缘灭的毕海,九方净忽然感觉到很疲惫,她闭着眼睛的倚在狂鸟背上,“回去吧,回桑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