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市蜃楼(1 / 1)
【第七章】海市蜃楼
天地之极北有海,谓之毕海,毕海有极渊,深三千仞,水阴寒风凛冽,神仙莫能穷其底,其间鱼虾不至草木不生,水玉晶石无有一也,盖蛮荒苍凉之境。
曾经的毕海龙宫,却也鼓乐喧天,无数身着华服的水族在龙宫大殿穿梭往来,毕海龙王和九源丈人高坐畅饮,相谈甚欢,穿着海蓝色法袍的蕤莨敲着编钟,绵厚的编钟声随着毕海深处凝滞浓稠的海水传得很远,在早已听不见龙宫中宾客尽欢的声音的地方,编钟声却还是一下下稳稳的落在了九方净的心上。
那时的九方净算来年少,还懂得穿着鹅黄的轻纱衣坐在珊瑚从边发呆,被蕤莨逼迫着带来的竹萧划着脚边海沙,明明是不会让她吹奏的,却偏偏硬要让她将这劳什子带在身上,如今这唯一的用处,便是在海底水玉映衬下,一下一下的写着自己的名字。
“九——方——净,那就是阿净好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声声脆脆就像是山间叮咚的泉水,在幽深的大海底部,自有一股清新。
九方净回头望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张扬跋扈却又眼带温柔的男孩子,毕海的海底并不像是在海边窥视的那般漆黑,其实是很耀眼的,随处可见的水晶如同满天星光一般的将深蓝色海水照亮,落在少年的身上却不及他的明眸来的闪亮,宽袍大袖上用浅墨晕染出一副青山行水图,陪着少年银白色的长发又一股不言而喻的优雅与魅惑,他的眉间点着一片金黄色的龙鳞,在金蓝色海水中粼光闪闪,照亮了眉宇间不可一世的桀骜。
“我是翀淞,毕海死老头的幼子,他们嫌弃我,开会从不会叫上我的。”彼时的翀淞稚气未脱,俊颜丰神的少年叉着腰,笑的无所顾忌,他大方的坐在九方净身边,同情着问了一句,“你也是被赶出来的?”
鹅黄色的仙袍被九方净不着痕迹的向自己拢了一点,她虽然不是被赶出来的,但也并不想纠正眼前这陌生少年的错误,她只是睁大了如水的眸子看着他,心里想着应该用怎么的借口同他告辞。
“你会吹箫?”翀淞惊喜的看了九方净手中的竹萧,“其实被赶出来也没什么不好,那种绵绵的编钟声只会让人打瞌睡,你**给我听好不好?”他双手撑着下巴,殷切的目光让人不忍拒绝。
“我……吹的不好。”九方净羞敛的站了起来,推辞着。
“没关系啊,我又不期望你能跟那什么蕤莨一样,以为自己会一点乐器就了不起了,臭屁的跟什么似的,哎呀,你都不知道他对我父王的那个态度,真是傲慢无礼的人,不过呢,倒是合我的胃口,可惜我不过是去玩了玩他的锦瑟,断了几根弦他就生气了,那一共有二十五根呢,真是小气,亏得小王还想跟他做朋友哎……”翀淞自顾自的说着,忽然嗤嗤一笑,拍这手说着:“不管这些了,你吹给我听,好不好?”
“不好。”他絮絮叨叨的一堆,却只换来九方净毫无变化的拒绝,她捏紧了竹萧,后退几步转身欲走。
“站住!”翀淞兀的大叫了一声,急躁的在原地跳了起来,旁边的龟贝鱼蚌在看见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王子之后,都自觉的偷偷溜走,几个水玉被他震荡起来,在水中摇晃了几下又落下来,光线晃动间明暗交错,让少年的表情也似乎摇晃了几下,甚至是那些几乎不曾流动的海水,都被他一时搅翻了,“你给我站住,听见没有!”
九方净却仍是在走,身后传来的声音非但没有让她停下来,反而脚步更快了。
“该死的!”翀淞低吼着跟了上去,他一把抓住了她,逼迫她看着自己,“你还真是急死个人了,说你是哑巴吧,你又会说话,说你不是哑巴吧,偏生又好似只会这一句,你多说几个字会被天打雷劈么!我前几日就看的奇怪了,那九源丈人带了好多人在龙宫游览,大家都说说笑笑的,偏就只是你一言不发,还一脸臭臭的表情,怎么,我们毕海倒是欠了你什么!”
性子急躁又桀骜的少年才不管她错愕的表情,只是自顾自的将心中的话像倒豆子一般的吐了出来,九方净被他抓的生疼,却也只是咬着唇不敢声张,她惊恐的看着气急败坏的翀淞,她没想到也想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我没有不满,我一向……一向都是如此。”她不过是不爱说话而已,师父都说那是她的优点,心思单纯才可以早日飞升为神,虽然她对这个并不是很在乎。
她并不知道彼时她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全身上下似乎都在激发他的保护欲,但紧抿的嘴角却又明明是那么倔强,显示出面前这个女孩子并不是看上去那般软弱,她只是害怕,只是单纯,她什么都不懂,所以她才表现不出众人的阿谀奉承。
“哎……”翀淞松开了钳住她的手,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实在是生不起气,他甩着银白色的头发,双手枕在脑后靠在一块石头上,“吹一曲吧,吹给我听我就不生气了。”这摆明了是在欺负她,可他就是想听。
“我……”
“快吹!”九方净还想推脱,却不料翀淞忽然瞪圆了眼睛大吼了一句,只吓得她浑身一哆嗦,赶紧将萧口凑到了嘴边,含混不清的吹了起来。
这一首曲子九方净练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却是从来没有这一次的紧张,耳边还回荡着蕤莨优美无比的编钟声,小小的箫声掩藏在其下,似乎都要虚弱的听不见了,九方净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的心慌意乱不知摁错了多少音,但少年却浑然不觉的微笑听的津津有味。
“这就对了嘛,早开始乖乖吹了不就得了。”翀淞耸着肩安慰着脸色还带着怯弱的九方净,但随即又变成了一副无比沉痛的表情,“但是说实话啊,阿净,你吹得真的不好。”确切的说,是烂极了,但他害怕这个胆小的女孩会逃走,所以没有说出来。
九方净却是依旧羞到了无地自容,芊芊玉手紧捏着竹萧,似乎是又要跑了。
“你你你,你别再跑了啊,再跑我又要吼咯!”翀淞看着她不对劲,又恐吓道,他在水中围着她游了几圈,龙族对水的驾驭无人能及,此时的他就宛若与海水融为一体,无声无息的恣意潇洒,他最后以仰躺的姿势停在了九方净面前,拍着她的肩安慰着:“不要灰心嘛,多练习就好了,给你看个好东西。”他说完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玉雕的兔儿递给九方净。
“这是我自己雕的,才开始的时候也做不好,老头总是骂我不务正业,但我就是喜欢就是不放弃,不知和他吹胡子瞪眼多少次,之后我做的好了,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翀淞风轻云淡的说着,仿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单纯的少年,用他自己的方式鼓舞着她。
九方净看着手中的玉兔,只觉得可爱至极,“这里坏了。”她轻轻的抚摸着左耳的断痕,惋惜心疼着。
“对啊,被我前几天磕掉的,不然就送给你了,下次雕个好的再送你。”翀淞眨着眼睛看着她,“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和广寒玉兔好像的,现在真是越看越像了,玲珑晶莹,纯洁的不染一物的样子,让人想要保护。”
“我……我不要,我也不像玉兔,更不要……不要你的保护。”少年的眼神过于炙热,融化了九方净习惯的冰冷冷静,她不自在的转过头,手负在身后不去看他。
“啊,真是越来越像了,这份别扭也很像呢。”她的躲闪让翀淞反而大笑了起来,他侧着身子将自己放在九方净面前,微笑着:“要不哪天我带你去见见玉兔吧,你们一定是好姐妹呢。”
“不要。”躲不过他,九方净索性坐了下来,胡乱拨弄海沙的竹萧同她的心情一样不平静,她看着翀淞自然的坐在她身边,“你见过玉兔?你去过九重天大殿?”
她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看来方才只是她紧张,现在是放轻松了一些吧,原来只不过是个太单纯的小仙女啊,太可爱了!
翀淞看着她,心跳不断的快了起来,就像是他听习惯了的毕海大潮,一下一下都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以前和父亲去朝谒天帝的时候遇见过,躲在大殿的角落里,身上穿着白色的绒衣,雪白的颜色是任何水玉都比不上的,漂亮极了!”他说到这特意指了指九方净,“眼神带着七分委屈三分俏皮,明明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却偏偏还要扮作不屑一顾的样子,就跟你一样。”
“你……胡说。”
九方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方丈洲她除了和九源丈人以及蕤莨亲昵一点,几乎是不与其他人交流的,九源丈人垂垂白须犹如父辈自不必说,蕤莨虽然有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但实际却要比她大上好几百岁,他有曾有过少年轻狂,但那属于她不认识的蕤莨,如今的蕤莨吊儿郎当之下却是稳重了不少,他们都很照顾她,九方净一直顺遂着长大,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男孩子,一会对她声言厉色的大吼,一会却又讨着好来逗她,这样花里胡哨的男孩子,她实在无法接招,逃,是她唯一的办法。
“喂,阿净,明天我还在这等你啊!”翀淞愉快的声音紧紧的跟着她,像是一条甩不掉的尾巴,如同瞬间温暖起来的海水包裹着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逃开的是她,那时的她可曾想过,几百年后,有个少年也这般逃着离开了她,相似的可笑。
这一夜海琈都没有睡好,梦中的他紧锁着眉,沉睡中的心里却是有一些东西在不安的躁动,他梦见了很多,每一个场景却都无一例外的有九方净存在,她精致的容颜不断地晃动,神情不再是冰冷的,多了一些女孩子的天真和害羞,她眼神委屈,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一般,但却穿着颜色温暖的衣服,像是开在春天草原上的花朵,这样的她,如若不是身上那股凡人所没有的仙家翩然之气,海琈甚至以为那是羡紫,是那个会哭会笑的小姑娘。
然而场景又是一转,她的身后是碧蓝色的水面,周围站着很多仙人,九方净冷淡的站在其间,梦中的海琈伸手想去抓住她飘飘欲飞的裙角,但却穿过了她单薄的身体,那一瞬间,他有一种窒息。
“阿净,等一等。”
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转头去看,朦胧中有个黑衣白发的年轻人奔跑过来,他认得,那是曾经出现在他幻觉中,与他一模一样的年轻人,此时看的真切,他微笑着站在九方净面前,眉心的鳞片映着阳光很温暖的模样,他笑着看着九方净,彼此都不言语。
在看到他的时候,海琈明显感觉到了九方净轻轻的怔住,他退了几步,发觉她清冷的眼神忽然动了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平静,那一丝晃动就像是水下的游弋的鱼影,飘渺捉摸不定,她缓缓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玉兔,海琈惊呼了一声,那竟是当日他送予羡紫的玉兔,此时被九方净牢牢的握住,他神色复杂的看着,白发的年轻人似乎比他还要紧张,他甚至上前了一步,满脸欣喜期待的看着她。
“啪——”谁也不曾显想到,玉兔就这么碎了,千万片碎片破碎在海边,越是闪着水晶一般璀璨的光,越是支离破碎的尴尬,海琈愣住了,年轻人也愣住了,九方净却兀自转身,表情决绝的走开,她身上白色的法袍被海飞吹得紧紧地贴在身上,在寂静的梦中,簌簌摆动的衣裙却像是听不见的哭泣。
那熟悉的声音忽然叹了一声,不知从何从来,却化成了一块淡紫色冰晶落在海琈面前,脆生生的摔在地上,如同那玉兔一般粉碎,弹起来的渣滓棱镜般反射着太阳光,照的海琈睁不开眼,梦中的世界就在这时悄悄的淡化了,一切都像是海市蜃楼来得突然,去得更是莫名其妙,惊醒的海琈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阿净……”他试着叫了一声,原来是那么的熟悉。
“阿净……”海琈每唤一声,少年温柔的声音都要绕梁不绝,偶有从打开的窗户漏出去的,歪歪斜斜的落在了一边骑在凤凰上面的蕤莨手中,他遣回了招摇的凤凰,按下云头躲在傅府上方,此时晨光熹微,第一缕光线很不客气的照在了高高在上的他身上,竹青色的法袍就像是新生的春笋,宁静淡雅,“我还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还不清啊。”蕤莨躺在绵软的云上,姿势优雅,只是眉心微蹙,他淡淡的瞟了飞楼一眼,微微一笑又退身藏进了云里。
蕤莨还未将衣角全数隐藏起来的时候,九方净已经走了出来,那些垂在屋檐上的藤蔓很高兴的迎接了她,绿中带黄的叶子落在她雪白的裙上,竟画出了一颗兰花的模样,而清晨尚未散去的露水也轻轻的穿了过来,在裙上轻轻一点,落下了水滴的痕迹,让那画上的兰花多了几分水灵,娇嫩欲滴。
“哟……”这一切九方净似乎已然习惯,没有任何的表示,倒是藏起来偷看的蕤莨轻浮的吹着口哨,暗捏了诀遣云飞回,放松的神情却蓦然因为北方的紫气又皱起了几分,“九方自己人不必说,可我对你是不曾有过亏欠的,再要捣乱师父真的会办了你的,翀淞。”蕤莨这么嘀咕了一句落在栖凤台上,赤凤早已在那等着他,欢呼的鸣叫了一声对他摇头摆尾。
“你倒是好,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蕤莨捏着凤凰瘦窄的脸,凑近研究了好半天,叹道:“你这喜颜于色的本事交给九方多好。”
他的叹息早已飞得飘渺,回答他的却只有被他狠狠蹂躏的凤凰痛苦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