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若为城(1 / 1)
【第六章】心若为城
当习惯了紫气东来为吉的时候,紫气北来也顺利成章的被视为吉兆,看着不住奉承苟饶王的丞相,蕤莨远远的打了个哈欠,他将目光放在城里的某一处,也不知道他别扭的师妹怎么样了,他好无聊啊。
“有完没完啊,你们烦不烦?”傅府里羡紫一把扯下吉服,偏头问嬷嬷:“海琈在哪?怎么没见他过来?”
“一个玉工叫他来做什么?”嬷嬷答得毫不在意,不就是会做些小玩意么,胸无大志的家伙,也不知道小姐对他哪儿感兴趣了。
“那我就去找他。”羡紫跑到门边,看到嬷嬷错愕的眼神,又反身抓住吉服,“这里的嵌玉不好看,我让他去改改。”
“哎哟,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嘛,小姐你回来。”嬷嬷赶紧的跟了出去,却发现羡紫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时的海琈正心烦意乱着,自从那日之后,那寂静苍凉的箫声便久久的萦绕在他耳畔,他总会时不时的想起九方净最后留给他的眼神,随着回忆的次数越多,里面的感情却越是变形,到了最后竟然成了不舍和无助。
“有完没完啊!”海琈抱着头不愿再听,那些箫声他越听越熟悉,每一句都重重的击打在了自己紧闭的心城上,城门已不堪一击,攻击却永无止境。
如果城门打开,是否自己的记忆就会回来?海琈捏着拳,站在桌边,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九方净,那个明明离他很远却心弦相牵的仙人,他想问她,他的过去里是否有她,,她是否曾在她的城台上对他一回望。
“海琈!”羡紫几乎是撞了门进来的,个子小小的女孩一把抱住了屋中的少年,手中红色的吉服被甩在了一边,热闹的颜色仿若不被人理睬的喧嚣,“海琈……”少女不敢抬头,只能低声呢喃着,带着哭腔。
被忽然抱住的海琈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本能的想要推开羡紫,他低头看着紧紧贴在自己身上的女孩,只觉得更加的心烦意乱,“放开我!”他低吼了一句。
他不要,不是她的靠近他都不要!
然而此时已经意乱神迷的少女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只是放任自己沉浸在此刻假想的幸福中,“海琈,不要拒绝我好么,求求你,不要拒绝我,哪怕只是这一次。”她带着淡淡的惆怅说着,却因为即将加冠给她的身份开不了口。
海琈海琈——
羡紫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念着这个名字,这是她给他的名字,可惜他却不属于她,一个颜如冠玉的少年,用他细长洁白的手指雕出一个玉兔儿,他递给她,却不知在他第一次微笑时,她已经将心给了他,他说她来这里是为了她,这玉兔儿是仅仅属于她的,二八年华的女孩子祈求的其实只是眼中有自己的情郎,而不是那眼中只有天下,娶自己不过是尽义务的丈夫,苟饶王娶她可以换到天下的歌颂,并不在乎她早已将自己的心对另一个少年割地称臣。
海琈海琈——
“羡紫,母仪天下的人不可任性,你……还是回去吧。”海琈最终还是推开了她,却不忍看她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羡紫,回去吧,我现在心烦得很。”不光是耳边的箫声,他想要见她的心情,被羡紫这般一闹,愈发的强烈,然而现在的他,却只能忍耐,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而她,又是否还在生气。
“你怎么还没走,我说了我心烦,快出去!”看着羡紫还愣在原地,海琈有些不客气,却随即又觉得话重了点,哄道:“对不起,我心里真的……”
“没事,是我失礼了,我现在就走。”退了两步,羡紫截断了他的话,眼泪从她姣好的容颜上划过,她却来不及抹去,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那火红的吉服就这样被抛弃在了角落,张扬的颜色就像是在嘲笑刚刚的一幕,窒息感瞬间像绳索一样勒紧了海琈的脖子,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外面明晃晃的日光忽然变成了水波的模样,排山倒海的向他席卷而来,少年单薄的身子上下摔打着,双手在虚空中无望的挥舞,却什么也抓不到,失去意识之前,海琈只觉得自己看见一个身着黑袍的人缓缓走来,然后又穿过他走了过去,那人的手里递出一只竹萧,“阿净,吹给我听吧。”
那人的脸,是他的脸。
海琈再次醒来时什么也没做,只躺在地上静静的看着窗外一轮明月,他全身筋骨都像拆过后重新接上一般的痛,白天那莫名其妙的经历让他昏迷了小半天,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忽然想起了九方净,她会不会痛苦,痛苦的时候又有谁在身边?
他要见她!
海琈支撑着站了起来,却只是艰难的走到了栾树下,看着满树的灯笼果,想起了那夜明月逐来步步生莲的仙子,心中怅然若失,明月依旧,而他却是很难再见到她了吧,上次自己的轻率竟然将那般淡漠的仙人惹怒,她是不会再愿意见到他了吧。
海琈低声叹着气,如今的自己,在这里似乎已是多余了,那曾经支撑他来到桑卓的执念已经消失,或许来着一座城,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的那座城中住一个人,住满了就要离开了,心若为城,便要为她俯首称臣,他已失陷,就该是撤退的时候了么?
可是这心中无辜的怅惘,由谁负责收拾?他的心,因为她而满了,如今又还能往哪里去?
回毕海吧。
熟悉的声音再次在海琈耳边响起,遥遥的从飞楼飘出,只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耳中。
回毕海吧。
回毕海吧。
回毕海吧……
就像是绵亘不绝的箫声,这样的话语简直就像是禁咒,一旦开启非要把人逼疯不得,它一遍一遍的在海琈耳边响起,身上的疼痛都似乎因它而清晰起来,那种窒息的感觉又在瞬间包围了他,白皙如玉的脸已经开始泛红,喉咙中发出了混沌不清的**,仿若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下一秒就要将他撕裂。
“啊!”海琈疼痛到绝望的大叫着,双手死死的扣住栾树,却也仍然阻止不了身体的下滑,指甲因为用力在树干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黑黝黝的痕迹在月光下格外讽刺。
回毕海吧……
那样的声音却还是未曾平息,甚至成了他此刻世界唯一的声音,除了痛疼就是这恼人的声音,让他去死吧,让他自由,海琈抱着头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着。
“啪。”海琈似乎听见了什么东西被关上的声音,缠绕他的噬心疼痛也在同时忽然褪去,他大口喘着气,心有余悸的看着被星月点亮的天空,只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一滴滴的血从他紧咬的唇角流了出来,在惨白的脸上留下惊悚的花纹。
好香的味道。
海琈疑惑的将头转向飞楼,这样的动作让刺激他每一寸筋骨的痛愈加剧烈,但他却全然顾不得,只睁大眼睛看着飞楼,那一缕本来无形的茶香现在却如一根绸带,一端连着他,一端在她手上软软的缠绕着,他瞪着她永远不会融化的眼眸,有些愣神。
就像那飞楼一般,明明枝繁叶茂有着热闹的绿色,但却还是只给人寂寞冷清的感觉,海琈有时会想,在那样压抑的空间里,真的就没有别的颜色了么?哪怕是一丁点,也可以让她看上去不那么的寂寞,九方净一直都是无色无味的,就像是横亘天幕的银河水,那般清凉平淡无波无澜,只知道潺潺的静谧行走万年,却不知道流水其实还是要环佩琮琤的好听。
这样的小楼,这样的仙人,一直都像一幅画似的存在,美得让人不敢触碰,甚至就像是海市蜃楼,虽然在那里,但其实又不在那里。
是啦,海琈忽然想了起来,他那一次见到九方净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她的一切都只是一种存在,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情绪没有言语,这样无趣的神仙生活,为什么却是众人追求崇拜的呢?他接受不了,因为她现在的眼神里,明明藏的是哀伤啊,虽然藏得很好,但是他看清了,那分明是哀伤啊!
海琈咬着牙站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却是带着笑的,他努力的让自己的表情放松,少年的心里只是单纯的企图这样的笑容能够让对面的仙子快乐起来,她纵然不是明眸善睐,却也是一笑倾城的,他想看她笑一笑,哪怕只是一瞬。
“可以……赏我一杯仙茶么?”海琈站在九方净的面前,缓缓的伸出手,温润如玉。
恍然间又是看见当初那个白发黑袍的俊朗少年,他也曾那样的笑着,温暖的笑声可以赶走毕海里所有的寒冷,然而这些现在却只是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向九方净压下来,在她单薄的肩上留下了万钧的伤痛。
“可以么?”九方净冷冽的目光让海琈心里一阵发虚,曾经心里有过的惊慌失措又隐隐耸动,他不自觉的想逃,可是又舍不得,仿佛这一次要是错过了就真的会永远错过什么,他捏着拳,笑说:“我睡不着,闻着这茶香就走到了这里,不知可否赏一杯仙茶?”
月亮又移了几步,九方净似乎都看见了望舒脸上的不赞同,却又立即闪过了蕤莨言笑晏晏大无畏的模样,“好。”她轻轻的说了一个字,被夏日夜晚带着热意的风吹的几乎听不见,身边悬空的白玉茶壶忽然翻转着,海琈看见飞楼的门摇晃了几下,一个透着满满月光的水晶杯飞了出来,不偏不倚的停在他眼前。
“喝了,会好点。”也许是夜的静谧,让九方净寒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温柔,“你很痛,喝了好点。”
“方才你看见了?”海琈有些吃惊,剧痛此时还未曾全散去,他急切的凑到九方净面前,他看上去甚至想抓住她飞动的衣袖,“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么?那个……那个……我还看见了一个人,他……他……”
“先喝了。”九方净忽然截住了他,袖一挥已经茶杯递在了海琈唇边,生硬的命令道。
茶香沁人心脾,海琈嗅了嗅便一饮而尽,只觉初时茶香清雅并未觉其他,但待那茶水在他体内遍布游走之后,才发现那曾折磨他疼痛欲死的感觉已经消失,不光如此,更是连每一寸筋骨都得到滋润一般,体内畅快无比,他高兴的活动着手臂,跳跃的身影被月光做成剪影烙在了九方净如冰的瞳中,却还是化成了一声听不见的叹息,她低下眼睑不再去看,某种带着悲伤的清冷被隐藏在了光影之后。
“对了,我刚刚在恍惚中看见了一个人,是我又不是我,长得跟我一样,但是感觉不太对啊,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难道他是我的前世?还是我做梦?”海琈转身忽然很认真的问道,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月光在杯上花纹之间流淌,流光潋滟,照在了少年三分坚毅的下巴上。
这样的流光就像是坠落地上的星辰,低头看了几眼,月车里的望舒最终还是驾驭着金龙奔驰而出,银辉的光芒拖了几百里,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流星,照亮了彼端紫气氤氲的天空。
一种征兆,看不懂的人不明白,看懂了的人却又不说,只是徒劳只是可笑。
“我……不知道。”九方净侧头看向一边星星点点的小白花,披在她身上的银粉色月光让她看上去很温顺,少了那份冷淡,倒更像是个凡间的少女,偶然经过的少女啊,却撩动了寂静太久的心弦,在那扇早已关闭的城门上,是谁一曲倾城。
“是么,你也不知道啊。”悻悻的收回期盼的眼神,海琈又将水晶杯递了出去,“再赏我一杯茶喝吧。”
“不。”不期然的,九方净竟是拒绝的干脆,只见她白衣无风翻飞,那白玉茶壶便摇摇晃晃的飞远,“如你这般……且去饮酒罢了。”
她一句话未说完,海琈手中的水晶杯竟也挣脱飞了出去,他惋惜的看了一眼,歪着头问她:“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九方净的话说的别扭,海琈暗自琢磨了好一会,才不确定的问她:“你是不是说我方才那种牛饮,是品不出茶的韵味的,所以还是适合去喝酒?”
九方净点了点头。
“天啊!难道仙人说话都喜欢这般九曲十八弯么?不嫌折腾啊!”海琈好笑的抱怨着,却忽然想起了不善言辞的九方净曾经对他说过的所有话,每一句都是那么的简短,每一句都说的很明白却仿佛斟酌再三,有时候都感觉她是在刻意回避说话,那样谨慎别扭的性子是怎么形成的,如若不是太多的寂寞,是没有人会排斥说话的。
“你……是不是不太会说话?”海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在瞧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后,随即朗声大笑了起来,诚然,他每次见到九方净都会不明缘由的心虚,但只要一习惯她站在身边,心里又会踏实温暖很多,他总能看到她不轻易被察觉到的神态,那样的她,才该是真正的她,却不知为何被看不见的冰原困在了荒寒之地。
“你应该多说些话的,熟能生巧,以后自然就说好了,你总是一个人,也没有人陪你说话吧,要不我陪你啊。”海琈眯着眼睛笑说,他如今一点都不再觉得她是高不可攀的仙人了,只觉得自己可以靠她很近,很近——“你是害怕说错话得罪人吧,没关系,得罪别人确实不太好,我没关系的,我——”喋喋不休的少年忽然脸一红,愣生生的停住了话头,他听着自己胸膛里击鼓一般的心跳声,有些慌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跟一个仙人说这样的话!他的确是疯了!被那闻不到的花香引诱了,被她袖带下残留的茶香迷惑了!
“对……对不起,是我菲薄了,仙人不要在意,告……告辞。”再一次,海琈落荒而逃,踏着满园的清辉,留下了茕茕而立的一袭白衣。
他仓惶的背影是那么的熟悉,就像是曾经的她,伴着玉碎的声音,她还欠他一个解释,却不知在风云几百年之后,早已淡忘的天上人间,有谁还稀罕这一个解释,甚至是答案,连她自己都要忘了。
九方净眼神放的远远地,穿过了月下微微收回的藤蔓,穿过了昆仑之巅雄壮的大殿,穿过了玉泉仙芝的方丈洲,最后不堪重负的落到了滚滚潮汐的蔚蓝色海水上,却像是被山崖拍碎的浪花,飘散了一地,她曾经在那里看见了天高海阔,如今却是废城一座,带着让人无可奈何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