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夜流光(1 / 1)
【第三章】月夜流光
“我果然是天纵奇才!”海琈对着一地的玉雕笑着,但随即又耷拉下了脑袋,“可惜天才也会遇到瓶颈的,嫁个人这么麻烦干什么啊,珠宝玉器一大堆,是嫁姑娘还是嫁首饰呢。”
这几日海琈一直雕雕刻刻没有停过,却距离所需要的数额还差了好长一截,同羡紫说的那样,心高气傲的他的确不屑于画师已经画好的图样,少年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有着数不清的念想,他从来不稀罕他人的建议。
然而想法太多选择起来却又是一件麻烦事,心烦意乱的海琈索性丢下工具,枕着身后一个硕大的栾树走神。
正值七月天,栾树火红的灯笼果就像一层火焰将翠绿的树叶包裹住,月色下似乎一切都显得暗淡,惟独这一抹火红还在不断地跳跃着,闪动的落在了少年晶亮的瞳仁中,竟似比天上的星辰还要醉人。
“我跑什么跑啊……”海琈忽然叹了一声,北面露出的飞楼小角又勾起了他的回忆,却解释不了他当时的心慌。
那时的海琈,心里的慌张是从未有过的,他明白那便是羡紫口中不容触碰的仙人,但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几乎吓破了胆,那是仙人,又不是鬼怪,自己这般落魄,让人知道肯定会被嘲笑一辈子的。
他摁住自己的胸口,直到现在一想起那日的情景,他的心仍是会加速的跳动,不停的撞击并不结实强壮的胸腔,有一种非要跳出来才罢休的气势。
“啊——”海琈烦躁的叫了一声,希望可以忽略这恼人的心跳,但越是不去想,却越是在意,越是不由自己,它不受控制的跳动着,就像那时自己的双腿,虽然他很想留在那里礼貌的对她一笑,然后迎着温暖的夏风告诉她他的名字,但他实际做到的,却是逃,狠狠地逃开,狠狠地想要将自己不争气的心跳甩掉。
又回想起了那张不算熟悉不算陌生的脸,明明是笑起来很好看的人,却只会冷冷的看着他,那样的眼神是淡漠,又是可怜。海琈伸手在自己面前挥开脑海中不可抑制出现的幻影,她那样看着他,冷淡的让人觉得她不会说话,但海琈却觉得她似乎有什么要告诉他。
他呢,其实也有一些事情要告诉她。虽然他不明白心中不明缘由的躁动,但他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明白了自己来桑卓的目的,是为了她,是的,为了她,一座城一个人,他就是为了她而来的,就算是有着相同面貌的羡紫也不能给他的这种肯定,却像是奇迹般的在她身上得到了印证。
他竟是为了她!海琈不能接受这种解释。
一个千年前的仙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比那只白兔还要不搭调。
啊——
海琈将自己挂在树枝上,身子竭尽全力的向后仰着,他本来是想放松自己,结果却适得其反,结结实实的掉在了地上,旁边一些被白玉吸引过来的夜魅精灵跳了几下,歪着头看着表情夸张的海琈。
“九方……啊,不是,仙人。”揉着被摔疼的手臂,海琈来不及叫痛,面对迎面而来的宛若明月下游龙般美丽的女子,见到的人大概只能是欣赏了。
黛蓝色的夜风被月光做成了一件镀着银粉的纱衣,轻柔的披在了那一层雪白之上,薄薄的云絮将发丝微微的撩动,却小心的没有惊扰到飘逸于凡尘外的脚步,栾树上残留的花瓣落在她身后形成了一朵朵莲花的形状,步步生莲的仙子就这样踏月而来。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所有的赞美之词在她面前都只是庸俗,她的美不属于凡间,是来自于那九重天上风铃脆响的宫殿,白衣飘飘,引凤凰兮。
一个颜色嚣张的灯笼果落了下来,摇晃在素白如瓷的手心,九方净的另一只手随意的提了个酒壶,小巧的壶身显示那里面并没有多少内容,她浅浅的看了他一眼,随后手一提,那壶中酒便随着流光全数倾进了果实之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她最后勾起手指在红色的灯笼果上轻轻一点,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的月光在指尖炸裂,划着如同流星的弧线掉落在了地上,每一点都绽放出了银白色的小花。
直到脚边最后一颗光粒消失掉,海琈才抬头去看九方净,却见她的精致的容颜被莹白色的月光衬得吹弹可破,那道亮光不是来自于天上,而是自她手中发出,艳红却又薄的几乎透明的果实被其中耀目的光亮照成了鲜嫩欲滴的粉红色,地上的投影随着气味醇香的酒水荡漾着,像是忽然冒出了一湾清潭,波光粼粼。
“给。”九方净递了过去,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海琈,地上的倒影却因此晃动的更加厉害了。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但海琈还是清楚的感受到了一股缠绕他全身的寒冷,他接过宛若琉璃的酒杯,从未闻过的香醇瞬间钻入了他全身所有缝隙,“好香!”他仰头一饮而尽。
“真的好……香。”海琈笑着想要将空空如也的酒杯递还,却惆怅的发现那柔和闪烁的白衣仙人已然不见了踪影,地上光影幻化的清泉悄然消失,那些由凌乱幻化成莲花的花瓣重新被夜风吹散,如果不是唇齿中的留香,海琈真的会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一个过于美好的梦。
梦中唯一不足的,是九方净那遥远又冰冷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笑一次会不会引来凤凰。”海琈不无遗憾,丝毫没觉得自己在冒犯仙人,手中的那抹鲜红掉落在了一堆反射的着月光的白玉中,白是肤白,红似花红,“这若是做成了簪子,羡紫带着一定好看。”海琈口中呢喃着,鬼使神差的拿着玉料在手,羡紫带着好看,那她……带着也会好看吧。
海琈被自己心中冒出的鬼念头吓了一跳。
“海琈海琈,你快看这个。”一大早,羡紫就迫不及待的跑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件只有巴掌大小的衣服,不停的在白兔儿面前比划着,“这是专门给兔儿做的,快穿上看合不合适。”
“哪有给兔子穿衣服的。”海琈哭笑不得,却还是过来帮忙,“你有这闲心,倒不如去试试自己的新嫁衣。”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羡紫顿时兴味索然,她往旁边一坐,也不再管穿衣服穿了半截的兔子,“我试不试衣服关你什么事,我巴不得不合身呢,找个穿着合适的人嫁过去算了。”
“嫁给皇帝也什么不好。”海琈替白兔将衣服脱下,他拿了一个胡萝卜给它,可那小东西闻了一下竟然理也不理的走开了,真难伺候,海琈笑了一声,看着还在一边闷闷不乐的羡紫,劝道:“至少你一辈子不会像我这般为吃喝发愁。”
“如果能换到我的自由,为吃喝发愁又有什么关系。”不谙世事的女孩说得很是轻巧。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饿过肚子,你不会知道饿到濒死时心里的无助和恐慌,你看着自己皮包骨的手会觉得自己已经被埋在黄土之下了,然而事实是,你身边的人可能和你是一样的模样,你们死后甚至连草席裹尸的福气都没有。”少年说的激动,带着一股他不曾有过的对尘世的悲悯。
“……你怎么知道的,你曾经是这样的?还是你这沿途所见?”天真的少女眼中带着怜惜,她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男子,不能想象他口中描绘的可怖。
“不,都不是,这只是我想到的,脑海中忽然有这些画面,可能……是书上看见的吧。”海琈心烦的解释了一句,却觉得脑海中的画面太过于真实,他耳边甚至还回响着孱弱无力的人的哀嚎。
羡紫走后只留给了海琈一地的烦躁,他心烦意乱的在傅府里闲逛着,明明是没目标的瞎走,却偏生最后还是来到了那最安静最不可能有人到访的飞楼。
飞楼总是那么安静,花开叶落无声,九方净靠着雕栏站着,海琈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那是不安分飞出来的窗纱。
“你……”海琈隔着袖子摸着里面的东西,他本是想唤她仙人的,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是一个你,“你,不无聊么?”
一个人睁眼,一个人阖眼,一个人看着白衫单薄,一个人拾起日升月落。
九方净眼中的清波难得的动了一下,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在这样的夏日午后,飞楼周围却是一片清爽,躁动不安的只有海琈藏在袖中的秘密,他伸手入袖,口气畏畏缩缩,“我……我有东西送给你。”
少年低着头,语气害羞,九方净淡淡的看着他,清淡的眼神却是忽然涟漪纵生,眼前少年的身影忽然晃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着锦绣绸缎衣衫的年轻人,耳边回荡着海水的波涛声,他额边的龙鳞泛着水光,带着自信的笑容由远及近,路过一块块映着碧蓝纹路的水玉来到她面前,“阿净,我有东西送给你。”那一丝悸动,缱绻的留在了她心里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海琈!”少女尖细的声音带着惊恐,羡紫慌张的对九方净道歉,然后匆匆拉着海琈跑出了那一片并不存在的蔚蓝大海。
水玉没有了,华服没有了,缱绻没有了,那个伸手就快要碰到她的男子没有了,九方净眼中一叠一叠的波痕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数不完寂寞的白色花群,在一片片掉落花瓣的后面,放着曾经在月下为少年斟好一杯流光酒的铜壶,静静的伫立着连风都不愿去打扰,任凭那些白色的花瓣将它覆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