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草木映雪(1 / 1)
【第二章】草木映雪
“这些就是你需要的玉料,你也不需要完全照着画上的模样来,我觉得你设计的应该更好看些。”羡紫说的毫不客气,完全不在意身后的御用画师已经气红了脸。
大大小小的玉料堆成了一个小山,这些都是为羡紫出嫁准备的,先前来了好多的玉工,可都被这脾气大要求多的小姐给轰走了,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称意的,却是时间紧迫。
“与皇族联姻。”海琈嘀咕了一句,还在消化着之前羡紫告诉自己的事情,他怀疑的眼神落在眼前少女身上,这样的女孩子一个月之后就该母仪天下了,开什么玩笑?
“怎么了?不相信?”羡紫调皮的一笑,“我花了快十六年的时间都不敢相信,更别说你了。”这几代傅家与皇族皆是姻亲不假,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中标的会是自己。
被看穿了心思的海琈不好意思的移开目光,掩饰尴尬的将注意力落到了玉料上面,“果然是中央冀州,这样好的玉石我可是第一次得见,之前走过的很多地方天灾不断,穷人家连饭都吃不上了,就算是富贵人家也鲜少用玉的,大多是些粗劣的砆石,比不上这些个。”
“你这是在夸奖还是在讽刺?”羡紫有些不高兴,鄙夷的看了一眼,“这些东西我还不想要呢,谁稀罕就全部拿走啊。”她一转身甩手竟是要走。
也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她,羡紫忽然的翻脸让海琈措手不及,呆愣着不知道如何劝好,紧随其后的嬷嬷则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赶紧追了出去,一时间屋子里只留下了海琈一人,忽然的安静让他感觉到有些别扭,就像是忽然空白的记忆,空气都带着恍惚。
不过羡紫终究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哪里会跟海琈斗气太久,一转眼的功夫,她就又兴致高昂的跑了过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海琈,“送给你,要好好的养着哦”
“送我?”海琈哭笑不得的看着怀中雪白的兔儿,与他不久前雕琢的兔儿可爱劲倒是很像,但关键在于,这一只是活生生的,少年和白兔,怎么都觉得不搭调。
“对啊,喜欢么?”羡紫歪着头摸着小兔子,“要好好养着哦,小兔儿是很娇嫩的呢。”
“小兔儿……是很娇嫩的……”海琈低声的重复着,脑海中混沌的记忆告诉他这句话很熟悉,仿佛触手可及,可当他快要抓住时,白影一晃,又翩然走远。
“海琈,给兔儿起个名字吧。”羡紫推了推失神的他。
“嗯,好啊。”海琈甩开一片迷雾,脱口而出:“堂善吧,这名字好听呢。”
谁知话一出口,羡紫的脸色骤然变了,她紧紧的盯着海琈,似乎想要将他看穿,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不行,这个名字不行。”
“为什么不行?”海琈奇怪,奇怪的是他也不明白脑海中忽然冒出的名字是哪里来的。
“不行就是不行啦。”羡紫有些烦躁,“这样是大不韪的,那是……那是我家仙人的俗家名字,别乱讲小心得罪了神仙。”
“仙人?”海琈吃了一惊,神仙是多了去了,可他没听说过那个人家里居然还供着活神仙。
“你刚来我家不知道,七十年前桑卓忽然有白衣仙人乘五采神鸟而来,先王请她入殿,然而她却言是傅氏族人,随后便住进了这里,到如今一直都在那北面的飞楼里。”羡紫看了看远远地小楼,草木掩映廊檐画角遮挡,其实只能看到浅浅的一角,还被垂挂生长的藤蔓覆盖着,“说来我家与皇族联姻,也都是因为她呢,仙气凡人谁不想沾一点呢。”
羡紫想到这里也觉得好笑,她歪着头看着海琈,“其实啊,这位仙人早已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听说她两岁就跟随九源丈人而去,父母都不记得了,跟我们自然就更是疏离,所以我们身上,又哪有什么仙气福气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她看着眼前的海琈,倒是觉得他更像是随时飞仙而去的俊雅神仙。
“说到底,她也是可怜之人吧。”海琈对着小楼叹了一句,忽然而来一股心痛。
“可怜之人?”羡紫似笑非笑,“她哪里可怜了,坐享永恒的寿命,上天入地任她选择,这样的自由羡慕都来不及呢,可怜什么。”
羡紫语气中颇有些不满,海琈听着别扭也不好抵牾,只能转而问道:“那位仙人如今怎么称呼?”
“九方净,方丈洲九方净。”
“九方净……”默念了一遍,海琈觉得不足意,便一遍遍反复的念叨着,痴痴傻傻就像是入了障。
“哎呀,你疯了不成,还是说你个呆子对仙家人有妄想?”羡紫在他面前摆手叫着他,“我可警告你啊,那仙人来去不定,她什么时候会在楼里尚且不说,你没事可别去叨扰仙人,就算有事也别去——说起来,她来了府里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她和府上的人说过话呢,真是比烧香供个神像还没有实在感。”羡紫招了招手,不以为意。
海琈点了点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远处清雅的小楼,楼上花开叶展的虽然热闹,但海琈却只看到了那一簇簇白花盛开的寂寞。
七十年,她不是在这里已经七十年了么?竟然一个人沉默的生活了七十年?
七十年啊,海琈靠着树干在心中叹道,闻着四周的花香,脑海中却蓦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七十年又怎样,五百年的静默都不过是一瞬。”声音带着些沧桑,是经过岁月的沉淀,遗留下来的飘忽。
“谁?”他站起来环顾着四周,却哪里有人,目光看了一圈终于落在了不远处的飞楼上,那个声音似乎是从哪里传来的。
“真是比烧香供个神像还没有实在感。”
羡紫的话又出现在耳畔,海琈心中不可抑制的翻涌着一股冲动,不如去看看这尊神像吧,反正也不一定在,就当赌赌运气好了,要是幸运的话,说不定还真能看见活神仙,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海琈这么对自己说着,就往飞楼走去。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两层小楼,远远望去看不真切,走进了才发现原来二楼上已经全部种上了花草,植物坚韧却纤细的藤蔓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密实的网,在一楼的屋檐上越缩越紧,白色的花开放或凋落着,像是散在上面的雪粒。
楼里冷冷清清的,似乎真的没有人,海琈大失所望的叹了一声,正准备走,转身却忽然瞥见花坛一角伫立着一抹窈窕身影,不是羡紫是谁。
“你叫我别乱跑,自己倒是溜进来玩啊。”海琈嘻嘻笑着,没想仙人没看到,倒是抓了她一个现行。
花坛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看着走过来的海琈,她眼睑轻轻闭合了几下,长长的睫毛上似乎有银粉飞出,在眼光下反射七彩的光芒。
“怎么不说话了,心虚了?”海琈双手叉腰的看着她,羡紫与他都是年少,性子又都大方,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主仆之分,他看着呆住的人,以为她是觉得尴尬才无话可说,当即便伸手准备去安慰她,却在快要触碰到肩膀时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海琈退了两步,少年温润如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似乎轻轻一敲,就可以一块一块的剥落下来。手还可笑的扬着,就像一个垂死求救的人,在呼唤永远不会到来的希望。
不对劲,很不对劲。海琈认真的看着面前的人,她不是羡紫,虽然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她绝对不是羡紫。
“你……”海琈艰难的开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太多的想法卡住了喉咙,他只能紧紧的盯着眼前的人,心里想逃,眼光却怎么也移不开。
她与羡紫有着明显的不同,羡紫看他的眼神总是暖暖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媚,而面前这人眼神却是冷冽空洞,仿佛寒冬的冰都能被她的眼神冻裂,羡紫娇小,他总是会随意将手搭在她肩上,但如今这人明显要比羡紫高一些,海琈习惯性扬起的手臂才到她手臂处,认真一看,她比羡紫要清瘦的多,宽大的衣袍穿在她身上被风灌得满满的,似乎那抹单薄的身形是根本不存在的,羡紫全身都带着红尘的喧闹,而她却显得沧桑含蓄,乍眼一看只会让人感觉到冷,直迫魂魄的冷。
海琈缩了缩脖子,他甚至觉得她算不得是活物,不,甚至说不上生死,她与生死无关,仅仅是一种存在,端端的放在那里,不食人间烟火。
不食人间烟火?海琈猛然的醒悟了过来,“你你你……”他颤抖的指着眼前的女子,不敢相信她竟然是九方净!而下一刻,吃惊的他也顾不得什么礼貌和尊敬,居然瞬间就转身落荒而逃!
少年奔跑的脚步惊起了一边的落花,白色的花瓣在空气中浮动着又沉下,些许停在了九方净素白的衫子上,居然化作了一个浅浅的花瓣印记,可惜白花白衣,再美的花纹也是无济于事,徒劳而已。
方才的这一番好似闹剧,九方净一直都只是淡淡的看着,在海琈落荒而逃的瞬间,她沉默冷淡的眼神甚至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她始终如一个超世的仙人一般红尘不惊,就如海琈感觉的那样,她甚至只能算作一个存在,没有生没有死,看着一年年花开花落,等着每一夜的日落月起,她看着羲和驾着龙车而过,也看见望舒在清冷的月中对着自己友好的微笑,每天如此,从无变更。
九方净慢慢的转身走进飞楼,屋檐上密布的藤蔓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也伸出嫩枝轻轻的触碰着九方净,她用白净修长的手指弹点了几下作为回应,眼神却还是如旧的寒洌。
要怎样,才能让寒冰溶化,要怎样,才能破冰而出,她想了五百年,却还是不知,九方净挥了挥手,宽大的袖袍甩出竟然仿若覆盖住了半个小楼,在阳光下散出一片雪一样的哀矜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