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1 / 1)
朱雀桥边野草花。
身着补丁旧裳的少女披散着一头杂乱的黑色长发,手里提着一个手编的花篮,篮子里装满了一枝枝新摘下来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买花吗?”少女轻轻的声音在人群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少女踟蹰着站在墙角,惶惶的眼神里透着无辜和害怕。
某个黑衣的青年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去,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抓住他的衣角,营养不良的小脸努力仰起,小声问道,“哥哥,买花吗?”
青年的脸裹在黑色的斗篷里,只有一双赤红的血瞳冷厉地看了过来。
少女轻轻地“啊”了一声,但旋即又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敢放手,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您要买花吗?”
“放手。”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静静响起。
少女的手心紧了一下又慢慢松开,泛着水光的大眼迅速地看了青年一眼又低下头去,在看见地上那一滩黑色的血迹后,死死捂住嘴才没忍住叫出来,只是小心问道,“您受伤了?”
青年不耐地皱着眉,“再多嘴我就杀了你。”
少女并没有被这样的恐吓吓到,只是自顾自道,“您的伤口要上药才行啊,得去医馆好好包扎一下……”
青年的指尖绕起了一缕黑雾,那黑雾在少女的眼前转了一下,倏然消失在了青年的体内,下一瞬,青年身上的伤口已痊愈得看不出任何痕迹。
“您是神仙?”少女的嘴张得大大的,眼底充满了不可思议。
“呵,”青年冷冷地勾了一下唇,“我是魔。”
“我不怕。”少女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胸部,又突然道,“我能跟在你身边吗?”
“你是凡人,你会死。”青年的眼底只有冰冷一片,所有人类的情感都好像被泯灭干净了,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明明眼底倒映着她的脸,却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我知道,”少女突然笑起来,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像一只狡诈的小狐狸,“在我死之前,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青年突然沉默了,他的眼神从她的头顶掠过,好像看到了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记忆。
他第一次见到师尊的时候,也是这样问她,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阎殊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这是一个梦境的时候,才听见青年略带嘶哑的声音,“好。”
顿了一下,他又道,“跟着我做一个魔吗?”
“嗯。”少女明媚的笑容像她篮子里的杏花,似乎还带着露水。
阎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杏奴。”少女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叫杏奴。”
“嗯。”阎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带着黑雾的指尖轻轻点在她光洁白皙的额头之上,下一秒,一道小小的墨色杏花烙在了少女脸上。
“我已赐你永生。”
她抬起头看他,大概是那时候的阳光折射到了他的眼底,那些渗入他绯色瞳眸的细碎流光,仿佛侵染了世间种种潋滟波光的水雾,缭绕着勾人蛊惑的妖气。
这一幕,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依旧历久弥新。
又过了十年。
阎殊才颓丧地从人间回到幽冥。
杏奴安静地站在奢华的宫殿朱柱后看他。
阎殊仰躺在高高的王座之上,墨发倾泻,酒杯里的红色液体顺着他洁白的胸膛滑过,沾湿了那一身的绯衣。
那重重的颜色如同开至荼蘼即将腐烂的花朵。
宫殿里飘浮着醉人的酒气,是“浮生尽”,听说这酒能让人一醉千年,可惜该醉的人却总是醉不了。
杏奴悄无声息地走上前,阎殊似乎睡着了,却并不安稳,大手猛地扣住杏奴的手腕,梦呓般道,“师尊,师尊……”
“我好想你……”
“尊上,是我。”她静静说道。
阎殊睁开眼,赤瞳好像一潭浊水,重又静寂了下去。
“尊上,你为什么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是因为那人吗?”
她终于忍不住,将憋了许久的话语脱口而出,“是因为我和她很像吗?”
阎殊下意识地否认,“你和她一点都不像,你不过是个凡人,她……”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似乎又陷入了回忆里,俊挺的侧脸好像笼着一层哀伤的浓雾,让人想要靠近却又无法触及。
杏奴静静地看着他,把所有的话又藏回心底,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喜欢却不能说出口。
阎殊每次从人间铩羽而归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气,于是一遍遍只身前往幽冥最荒芜偏僻的血狱海里大肆厮杀,直至深重的血海里只剩下他一人。
血狱海里关的都是些被流放的罪人,有人有仙有魔有妖。
等到魔气都散尽了,他又浴血而出。
阎倦气急败坏,“你知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的先天仙体就会被魔气永远吞噬,那样的话,你就再也不会清醒了!”
阎殊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喝酒。
地上滚了一堆的酒壶,浓浓的酒气似乎要让人长醉不复醒。
阎倦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掌,宽大的袖摆刮得大殿里酒壶纷纷破碎。
阎殊挨了这一掌,冷笑了一下,起身化为一道流光,消失在幽冥。
漠洲黄沙漫天。
阎殊捧着酒壶在其间踌躇地走着,凛冽的风刮在身上有一种细微的疼痛。
他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又带着魔气,因此途经之地,吸引来了成群的血魔蛛,这是一种生长在荒漠的蜘蛛,以魔物的血肉为食,每每出现,便会引来无数的灾难。
阎殊却无知无觉,孤身立在荒芜的天地之间。
血魔蛛见他没有任何抵抗的意识,便争先恐后涌了上来,坚硬的黑色外壳如同巨石一般,狭长的口器狠狠戳进皮肤之中,大快朵颐地吸食起阎殊的血肉来。
阎殊仰着头,捂眼大笑,那笑声尖诮凄厉,如同枭鹰号叫。
“你这魔物!”天际,突然劈下一道浑厚的剑气来。
话音刚落,便有无数的仙人落于漠洲。
为首之人红颊青眼,身材魁梧,声如洪钟,“阎殊,没想到千年过去,你依旧本性难移,以血肉饲魔物,走上岐路!”
“啧,今日我便要为民除害,杀你以证道!”
阎殊勾唇,赤瞳里氤氲着邪气,“要打便打,废话什么!”
一触即发。
两边人马打得天昏地暗,各式各样的仙器发出炫目的光彩,漠洲之上风云数般变幻。
最后,阎殊用了数十道传送符箓,负伤离开。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来。
杏奴回过头去,黑衣的青年沉默地走了进来,行走之间宽大的衣摆在地面轻轻扫过,露出一双带着血迹的双手。
“您怎么又受伤了?”少女惊呼一声,半蹲下身子,似乎习以为常地唠叨道,“您怎么又弄得一身黄沙啊,啊,我闻见酒味了,您是不是又去漠洲喝酒了…….您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啊。”
阎殊沉默地闭着眼,任由她折腾。
于是,少女一边跪在地上为他包扎伤口,一边叹息着问道,“尊上,您已经找了多少年了?还是没找到吗?”
阎殊抿着唇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已经在人间找了十二年了。
而阎倦除了告诉他长喧投胎了以外,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知道她现在应该多大年纪了,长什么样,甚至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杏奴歪着头有些好奇地道,“就算您找到了,您又怎么知道那人就是呢?”
阎殊这才开口,“我手上有一盏含有她一丝魂力的青灯,若是遇见她了,那灯自然会亮。”
“哦。”杏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殿外,突然传来一道苍老浑厚的嗓音,“执迷不悟的魔界走狗!给我滚出来!今日我若饶你性命,他日山河定当重遭疮痍,为了天下众生,今日我定取你狗命!”
阎殊狠狠捏碎了一个琉璃杯,起身便往外走。
“尊上——”杏奴惊呼,提着裙摆匆匆跟上阎殊的脚步。
“你留在这里,不准出去!”阎殊扔下这话后,便继续抬步往前,却没想到衣角被人紧紧地攥住了。
他回头,只看见少女安静落泪的面容,“尊上,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可是,现在我求求你,带我一起好吗?”
阎殊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只是他还没有细加思量,便又被殿外的声音打断了。
“阎殊,你可敢与我一战!”那声音响彻天际。
阎殊冷笑了一下,随手捏了个诀将杏奴定在原地,留下一句,“别跟来。”便仓促离开。
没多久,殿外便传来兵革交戈的钝重声响,不时夹杂着狂风走石的撞击声。
而此时,阎殊正落于下风。
对面的苍炎仙君毫不留情地砸下一记重锤,又气愤不已地怒骂,“孽障!执迷不悟,我留你作甚!枉长喧上仙为了你受尽九十九道天罚,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
“什——什么?!”阎殊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天罚,这是什么意思?”
苍炎不欲与他多说,只是招式越来越刁钻狠辣,重逾万钧的破天锤带着九成的灵力直直向阎殊砸去。
阎殊躲避不及,硬生生受了这一招,嘴里吐出一大滩血来,“师尊她……?”
苍炎冷笑,“你以为上仙如今为什么长眠不醒?”
“还不是替你受了天罚,损了仙基,如今重伤难愈……”
“我……”他麻木地躺在地上,颀长的身影蜷曲成一团,目光呆滞地凝望着远方,“师尊……”
“尊上——”
杏奴几乎是飞奔而来,看见阎殊的背影时,踉跄得几乎站不直身子,她掠到他身边,跪伏下来,哀哀地哭号,“尊上,你怎么样了?尊上——”
“哼,还死不了。”苍炎不屑地看了两人一眼。
阎殊天生仙躯,不是寻常仙器可以杀死的,只有将他扔到埋龙谷中,日夜受数万条尸龙的吞噬,才会仙陨。
杏奴站起来,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里突然变得冰冷,那种凛然决绝的感觉像是战场上染血的盔甲,又像是刚刚出鞘薄凉锋利的匕首。
苍炎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手掌朝上,微微动了动指尖,阎殊的身体便他的灵力托起。
杏奴阻止不了,眼睁睁看着苍炎将阎殊扔下了埋龙谷。
“不——”她用力地嘶吼,可并没有什么用。
阎殊了无生念地闭着眼,任由自己的躯体从半空中一路下坠,底下是必死的埋龙谷,狂风肆虐地从下方往上刮,他的衣袂翩飞,脸上却透着沉静的悲伤。
下一瞬,少女毫不犹豫地跟在青年的身后,一跃跳下那世人闻之色变的埋龙谷,背影决绝。
“尊上——”
“我从来怕的都不是死,我只是怕,这世上再没有你。”
杏奴将自己的身体做盾,用尽所有灵力将青年托举上去,而她自己,便如同一只破败的纸鸢,无力地垂落。
深不可测的悬崖底下阴风阵阵,桀桀叫嚣的魔魅们尖诮的声音回荡了许久,杏奴闭着眼,慢慢深陷于这浓稠而无法摆脱的黑暗里。
少女的眼里情绪转了几瞬,最终慢慢变得死寂,“尊上,我喜欢你啊……”
迟了很多年才说出口的话语,可惜再也没人能听见,而说的人也再醒不过来了。
黑暗吞没了一切。
恍惚里好像有枝洁白含露的杏花慢慢枯萎,直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