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祭礼(1 / 1)
“我的族人,在这棵树里?”
“是。”
“这是你的怜悯吗?让他们死后进入圣地。”黛斯特已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即使明知他不会还她已逝的族人,那个血腥的念头也没再产生过。
现在,如果她能让神亲口表达对族人的善意,也算是为他们争取到了最高规格的告慰。
“并非怜悯,而是荣耀。”埃尔回答。
“精灵能做出指路石,而只有人知道怎样使用它们。——精灵只能运转规则,维持秩序,而人主动发现和掌握规则,负责改进秩序。因此,他们有资格将一生的记忆直接返回这里,无论成败对错,每一份志向,每一次尝试都会被完整记录,永远存留。承担责任的人,配得这份荣耀,世界将会永远纪念他们所付出的一切。”
相比怜悯,铭记和荣耀简直是意想不到的礼遇,黛斯特回味着埃尔声音中罕见的温度,再次点点头,现在,她的使命即将完成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我能再在这里留一晚吗?”
“可以,你想做什么。”
“就在你面前,完成一次祭礼。”
“为什么。”
“我不像你能用世界为他们纪念,我能带给我族的最大荣耀,只是在族人栖身的巨树面前,举行一次由神亲自参加的祭礼——也顺便向你道别,我明天就会离开,继续我应有的生活。”
“好。”
“那你告诉我这里有什么食物,仪式上要用。”
“我带你去。”埃尔伸手撑着地面,慢慢站起身。
黛斯特摘了一些水果,得到埃尔允许后,又打了一只兔子,走回核心区域时,天色已半暗。
她在空地上堆起柴火,没有桌子,就把作为祭品的食物整齐摆放在问埃尔要来的手帕上,然后将那些磨损的金属片一个个串上自己衣衫的下摆。她是一族的遗孤,自然要担任主祭,最高规格的礼服必须装饰金属片。
当最后一丝阳光消散,仅有月光映照大地时,黛斯特立即点燃火堆,她不会朗诵,仪式直接从歌唱开始。
黛斯特走到埃尔面前深施一礼,迈起缓慢而有节奏的步调,边走边高声唱着。她虽然熟悉祭司歌唱时的调子,却背不全歌词,凭着记忆唱了一段祝词后,又加上那段母亲教她的描述本族历史的歌谣,剩下的内容就全是自己十九年来在南大陆所见的点点滴滴。
埃尔听着她有些沙哑的嗓音唱起总是带着花香味的春风,每个清晨伴她练习武艺的鸟鸣,还有那条蜿蜒流过村庄的小溪。她用完全不押韵的句子赞美猎人的迅捷,工匠的巧手,祭司的文采,他们都住在并不结实的木屋里,但总是趁下一次地震到来之前,努力为全族带来更多的食物,制作更多的工具,谱写更多的诗篇。
他知道了她有位强悍,严厉,总是不苟言笑,却那样深爱她的母亲,是她教给她生存本领,又为救她献出了生命。她的父亲在她年幼时病死,她对他唯一的记忆是在他化光而去那天,一向冷硬的母亲眼角闪现的泪光。
他还知道了她有个开朗的邻居,虽然在地震中失去一条手臂,照样能每天编竹篮分给村人,还有个总是微笑着鼓励众人的村长,当她最后在废墟下看见他的尸体时,还保持着为身下的几个孩子挡住木板的动作。
黛斯特音色低沉,唱到高音时总有些走调,但埃尔还是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第一次念出猎人誓词的振奋,射中第一只猎物的喜悦,第一次跟随同事探索远方森林的紧张,第一次经历地震的惊恐,第一次面对同伴死去的悲痛,还有,第一次眺望大峡谷时热烈燃起的壮志。
她开始唱那个从不爱她的爱人,描述着祭司和猎人难以交集的两个世界。她赞美爱人的俊美和智慧,又痛惜他怀才不遇,也深深遗憾着自己没能和他一同共成大业。
她回忆着向爱人和家乡最后一次道别的每个细节,微微低头,曲调渐渐低落。但当她唱起峡谷边境最后一晚的漫天光芒时,又高仰起脸,音调陡然提升,火光在她眼中映着莹莹光华,就连那并不华丽的高音似乎都染满了辉煌的光彩。
埃尔很清楚这些回忆在她死后自己都可以看到,就连她记不起来的东西,他都能再找出来。但他现在觉得,那些冰冷的记录再详细,也无法代替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用并不好听的歌声叙述的零星片段,那些鲜活的,融入深情的记忆,带着一种特殊的热量,这使它们无法作为表征世界进化的指标——
却从一种前所未有的角度让他真正了解她的家乡,她的族人……也了解她。
又不了解她。
想了解她。
埃尔正想着,黛斯特又换了个曲调,宣布自己已经通过大峡谷,到达中央森林,正在神面前代表全族完成最荣耀的祭礼,证明南大陆数百年的奋斗虽败犹荣。
一曲毕,刚好转到正对埃尔的位置,她向他欠身施礼,表示仪式进入下一部分。
相比唱歌,黛斯特尤其不擅舞蹈,这次没有歌声伴奏,她的动作不仅生硬,还总是抢拍。但也正因为她用力过猛,衣衫上的金属片才能以如此高度飞旋而起,反射出点点红芒,随着急速的动作不断闪烁,形成环绕她的光之轨迹——
……像在火焰中盛开的铁之花。
埃尔心中轻叹着。
那样的坚韧,光亮和温度,是只有她能展现的美。
只有她能拥有。
只有他们有机会拥有。
而他自己,永远不可能。
他怔怔看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冰冷手指,忽然想朝火光伸出手,然而火星被黛斯特飞扬的衣衫带起,竟能远远溅射到他指尖,灼痛使他不得不又缩了回去,他轻轻叹口气,抓紧了衣领。
黛斯特绕着火堆转过几圈后,走到埃尔面前正襟危坐,双手捧起一份食物递到他手中,等埃尔接过,再向他行一礼,仪式结束了。
此后,两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相对无言,只默默吃完食物。
“抱歉,我不懂礼仪,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请不要计较。”黛斯特首先打破了沉默,她已将手帕全都叠好,开始拆下金属片。
“没有,我觉得都很好。”埃尔回答。
“……是么?你居然比他们会安慰人。”
“不是安慰你,真的,我很喜欢。”
“……喜欢?”黛斯特一惊,从前几乎不曾有人对她毫无犹豫的直言这个词,她忽觉脸颊微微发烫,立即低下头,“那是因为你一直睡觉,没见过别人。”
她白天已得知埃尔与先民分别后就回到中央森林长久沉睡,他们所有的祭祀献礼,他从不知情。
“对了,你为什么要睡,为了保持公正,不被祭祀感动?你要是走之前就说好了,也许祭司从不会存在,也许全都改行去开采指路石。”
“不用。而且,说与不说一样。”埃尔知道黛斯特还没到明白为何一样的时候,他其实有些不希望她明白,“另外,祭司的存在有时是阻力,有时相反。如何发挥他们的正面作用,完全由你们自行把握。”
“那……是你只能睡觉?”这是黛斯特最想验证的答案,她微微倾身,仔细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呼吸。“你好像很累,没事吧?”
埃尔闻言几乎一僵,随后紧紧皱眉,“谁说我只能睡觉。”
“我在关心你。”黛斯特听出他语气中罕有的不满情绪,也皱起眉。
“……抱歉,我想到了别的事。”埃尔叹口气,靠向身后的树干。“今天走了很多路,确实有点累。”他半躺着微闭双眼,不再掩饰自己声音的无力。“现在还早,等下我会去睡。”
“我总觉得你身体不太好,怎么了?……如果不能告诉我,当我没问。”黛斯特早晨见到埃尔时就有这样的疑惑,考虑他的身份,尤其难以理解,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可能是她不应知道的秘密。
“……那棵树里有我的血,这是我为建立规则付出的代价。”埃尔微微侧身,伸手按着脉搏。“他们离开那天,说我是自找的,从此后只能睡觉,就像你刚才说的一样。”
“——我很清楚你们是对的。”他慢慢放开手,长叹一声。
“我没说你自找的,他们是谁?
“两个能有限度操纵精灵的精灵使,这个世界最初的人,很久前和我住在一起。”埃尔转过头不愿多说,“你不认识的话,就别管了。”
“……好吧。”黛斯特依然没有听明白,但却忽然想起一个来自西大陆的传说,她原以为那只是传说,但如果是真的,南大陆为什么没有“他们”?然而想及埃尔现在的状况和提及“他们”时明显的不快,她不想直接追问这种问题。
“你觉得,我是完全活着吗?”过了许久埃尔才开口,声音轻而模糊,好像梦呓一般。
“不是么?”
“他们说,我种出巨树后就死了,至少死了大半。”
“……哪有,你只是有点虚弱,如果以前状况更差,那说明你仍有希望继续好转。为了建立规则付出代价,这样看来,你还挺伟大的。”黛斯特感觉到埃尔现在心情异常低落,立即好言安慰。
“不会好了。……其实我最在意的事,你……当然不明白。”
黛斯特突然想起伊赛安对她说过最多的就是“你不明白。”然而语气毕竟不同,伊赛安总是用它作斩钉截铁的结束语,埃尔却更像是想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