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初见(1 / 1)
黛斯特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仍躺在那片草地上,只是身上的疼痛都消失了。她摸摸几乎光洁如初的额头,再将手伸到眼前,试探着活动了下手指。
“我……还活着?” 她坐起身,呆呆看着眼前的巨树枝叶被风吹动,树影婆娑。
一阵甜香钻入鼻腔,黛斯特终于意识到自己腹中空空,但也因而彻底放下心来,死人是不会饿的。她转头寻找香味来源——
一只桃子正静静躺在她身侧铺好的三层手帕上,模样可爱无比。她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虽然早已口齿生津,心中却依然困惑不安,不敢伸手去拿。
黛斯特记不清之前陷入疯狂的自己到底对神做了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即使神不是那么冷酷残忍,她的行为也是足当死罪的严重冒犯。
所以现在的情况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力。
但是,她很快决定直接搁置这种困惑,因为不管神出于什么原因放过她,她现在确实多了一次完成使命的机会。想及此,黛斯特立即专心思考接下来要如何与神交涉,同时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决心:
如果交涉失败,她打算用清醒的意识再疯狂一次,要将神的血和自己的生命一起献给南大陆数百年的文明做奠仪,赋予它最辉煌壮烈的终幕。
黛斯特对自己的口才并无自信,当那个黑色身影从巨树高处翩然降下,来到她面前时,她刚斟酌完开场白。
“你睡了三天,现在冷静了么。”他开口问她。
黛斯特第一次听到神原本的声音,和之前直接在耳旁响起的同样冷澈——
只是居然显得有些气弱,以猎人的敏锐,很容易捕捉到这种分别。
她点点头,思忖片刻,还是按最高规格向他行礼,然后肃容端坐,抬头注视那双幽深的黑眼睛。他的目光平静如水,虽然有着隐隐冰凉,却并不显得锐利,更没有任何敌意存在。黛斯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
“先吃早餐吧。”他指指自己手中另一份桃子,径自走去一边坐下。
黛斯特刚到嘴边的说辞不得不咽了回去。
他与她相距不近不远,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小半个侧面,是个既不显得冷淡又不让人尴尬的位置。少女刚才紧张得微微颤抖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将心思暂时集中到食物上。
神的食物果然不同寻常,黛斯特向来不喜欢全是甜味的水果,但这种桃子实在是个例外,她仔细吃尽果肉,居然仍有些意犹未尽。她一边回味着,一边乘隙把自己的说辞在心中又修饰了一遍。
“你好了么。”神终于吃完早餐,用湿手帕细细擦拭过手指,再走到她对面坐下。黛斯特点点头,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一番慢条斯理,这样可以多一点时间再仔细观察下自己的谈判对手。
神的样貌果然极美,端详一番后稍稍移开视线,黛斯特顿觉眼中万物全都黯然失色。然而现在静下心来,她也更清晰感受到他所拥有凡人无法企及的端庄与圣洁,昭示着神与造物不可逾越的距离——
所以分明足以摄人心魄的美貌,却并未让她有丝毫心神动摇。
尤其他一身黑衣,衣带交缠,仿佛全身都包裹在浓重的阴影中,不仅显得身形纤弱,也衬得肤色几乎是种病态的苍白,颈项间残余的青紫伤痕因而愈发刺目。
黛斯特再次摸摸额头,她的伤已基本痊愈,但他竟仍留着如此深的痕迹。
瞬间的惊讶和歉意随即都被难掩的振奋替代,她忍不住望向腰间的短刀——看来如果交涉失败,她能够为南大陆献上的奠仪似乎会比预想的丰厚得多。
“我是希斯埃尔,叫我埃尔就行。”他的声音打断了她充满血腥的联想。“你叫什么名字。”
神与南大陆先民对话时并没有报过自己的名字,甚至所谓“神”,也是先民后来自创的代称,并非出生前就直接存入他们意识中的词汇。
黛斯特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思路,他主动通名显得很是诚恳,报上简称更是种额外示好,然而从他清冷的声线里依然听不到任何情绪——
但至少反映一点,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象中那样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的傲慢做派。
也许神虽然冷酷,却并非不可交流的暴君。黛斯特觉得能够谈下去的希望增大了些。
“我是南大陆千万之众的唯一遗孤,黛斯特。”黛斯特回答。
“你来找我,想说什么。”
“来问你,希斯埃尔。”为表正式,黛斯特依然使用了全称。“你是创造世界的神,一切天灾由你管辖,你曾亲口说过要我们活下去,甚至能放过如此冒犯你的我,为何却用地震残杀那么多心地良善,极尽虔诚的好人?你一定看见了,他们都……你怎么能……”正式开口时,先前的准备她居然想不起来了,比预想更快的谈及伤心事,她一时哽住。
“我并未恶待你们,” 埃尔适时接口,伸手指向地面,几个约有手掌大的棕色小人凭空现形,“看这个。”
“什么?”黛斯特一惊。
“精灵。世间万物的运转,全都由它们驱动。”埃尔把小人聚拢到两人中间的地面,让她能看清楚。“这是地精灵,控制所有岩石运动。南大陆是最晚形成的陆地,岩层冷却,硬度远高于平均,精灵以相同的活动方式在全世界流动,进入南大陆自然受到额外压制,因此积累的力量一旦超过岩层的承受度,就会突然释放,产生地震。”
“——总有一块大陆是最晚形成的,不是你们,也是别人面对这样的危险。作为补偿,你们已经得到丰富的物产和温暖的气候,其他没有地震风险的地区有些贫瘠,有些严寒。境遇不可能完全相等,但谁都会面对困难。”
黛斯特发现神虽然看上去阴冷,居然很乐意为她详细解释,他始终平静无波的语调,此时竟多了些生气,这使她深感意外,但也因而放松下来。
“也就是说,你让精灵恶待了世界上所有人?”她理解他的意思后,再无顾忌的一挑眉,直率的表达不满。
“克服不利条件的民族会得到顺境中得不到的经验和能力,世上难关不止天灾,但只有战胜天灾,才有望在其他困境中生存,甚至得到引领世界的地位。”
“我们能否克服天灾,还不是由你决定?”南大陆人没有和其他民族相遇过,黛斯特不知道除了天灾外还有什么难处,仍不能接受他的理由。
“不是。”埃尔伸手指向身后的巨树。“我有偏好,有情绪,按我的意思决定,你也知道不公平。所以我让这棵树按照规则指令精灵的活动。”
“你说我应该问它?”黛斯特第一次听到巨树除了接收逝者外,还有这样的功能。
“你问不了,树没有意识。正因此,它能最公正的承载规则。地精灵的活动方式就是规则设定的固定值,它们造成地震的强度,也由既定算式得出,除非我取回权限,它只遵循计算结果驱使精灵,从世界之初即如此。”
“你是说,地震不是谁的意思,只是按规则发生?”黛斯特勉强能理解“规则”的意思,但并不懂什么是算式,不过这不妨碍她抓住关心的重点。
“是。”
“你明明可以干预,却不愿意这样做?”
“是,否则我何必设定规则。”
“即使我们如此虔诚献祭,将最好的都给了你?”
“无论你们讨好还是抗议,都不能影响规则。”
“……不管怎样,规则由你所订,责任仍在你。”黛斯特发现自己难以反驳,但仍不愿就此妥协。
“你们的责任呢?”埃尔立即反问,这次音调的上扬有些明显。
黛斯特一愣,反应了几秒才开口。
“……我们谨遵你留下的旨意,全力求生,珍惜一切可依靠的资源,问心无愧,是你,只给我们准备了一条绝路!”
“既然觉得南大陆是绝境,为何不离开?只要你们跨过大峡谷,北大陆会属于你们。”
“我们试过好多次,从没成功过!谁都会觉得是你不想让肮脏的凡人和你共处一片大陆吧。”黛斯特握紧拳头。
“你不是过来了。”
“那是因为我有伊赛安用指路石做的指针!我不管什么肮脏干净,偏要赖上你的圣兽,只是后来绳子突然断了……好吧,不怪你,一定是规则干的对吧?哈,你也别怪我,是规则把我摔晕,否则我应该不至于——”
黛斯特朝他伸出双手,作势握了握,“——那样掐你。”
她想起这段经历,一时又怒又笑。
“如你所言,使用指路石,就能通过大峡谷,从今后就拥有在任何地形中辨认方向的方法,成为你们的优势。规则由你们自己体察,自己适应,你们面对的并非绝路,只是没能找到通路而已。”埃尔没有笑,但语气中也毫无怒意。
埃尔没提到是自己弄断绳子。他已在规则中修订,这类遗孤只要进入他的居所就不再有死亡危险,既然并非针对她个人的恩惠,她也不会再用上第二次,何必多说。
黛斯特看他许久,轻轻咬了咬嘴唇,终于点头。
她承认指路石的确是个惨痛的遗憾,通路分明已被伊赛安找到,他们差一点就能走上去,过错全在那些白痴祭司,是他们不懂神的真意,害了所有人。
然而,那天伊赛安对她说的第二句话,她几乎要忘记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埃尔准备结束谈话。
“还有一件事。”黛斯特不会忘记那些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