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 8 章(1 / 1)
“初一哥!”元夕眼前一亮,进而看到了温启年脸上斑斑血迹和肩头褐红掌印,惊道,“你受伤了!”
温启年摇摇头,竖起一指示意他别出声,手下不停,已在他身下又挖出个浅坑。
元夕紧攥着手上包裹,缩紧身子,被温启年瞧准时机一把从沙坑里拖了出来。刹那间元夕原本藏身的沙丘扑簌簌矮了一半,好在身后大营忙着造饭,无人起意。
“是别人的血。”温启年把元夕拉到身边,拭去了他脸上的泥印子,又拍拍他头发,洒落一阵沙雨,喂了他一块肉干,“你伤着没有?”
“没有。”
肉干上满是沙子,颗颗粒粒,还硬得很,元夕用力嚼了两下,嚼不碎,混着口水乱七八糟地咽了下去。温启年给他慢慢拍着胸口顺气,元夕也伸手去抹温启年脸上的血迹,已干透了,擦不掉:“你打赢了吗?”
“现在不好说,”温启年把他的手拉下来两只一起握住,用波澜无惊的眼神看他,低声道,“你先别说话,攒好劲,等会我叫你跑,你就拼命往前跑,不论后面有什么响动都别停下,也别等我,我自己有办法回去。前面不远有个骑马的等着,你把这个给他看,让他带你快些走。”说罢往他手里塞了个铜章,不大,虎形方底,黑质金刻,尽管蒙了尘,还是能掂出并非凡物。
温启年在侧,元夕心安不少,接过铜章后顺手将上面的灰土擦去,看到骑缝中央有四字烫金铭文,写着“甲兵之符”。
他惊叫:“虎符!”
正巧被一个独自解手的呼揭人听见,他不通汉话,也不清楚是有人说话还是风吹响沙,提上裤子向这里走了两步,喊句:“撒吾?”
元夕双眼通红,拼命捂住嘴,温启年把虎符塞到他怀里,不自觉间又触到了他胸口软肉,忙缩回手,在元夕耳边轻喝:“跑!”
那呼揭人凑近了看到沙丘背后的两个身影,立马反应过来,哇啦哇啦地正要叫人,被温启年扬了一头一脸的沙,又被他绕到身后一掌劈在颈根。元夕一无所知,只感到被猛推了一把,脑子尚糊涂着,脚下被逼得使出了劲,不敢停下、屁滚尿流地向前跑去。
来人被温启年一把散沙呛得哇哇直吐,但未能如其所愿立时倒地,怒发冲冠地回过了头,正对上温启年磨尖了的一柄短刀。
小腹被一脚踢中,温启年退后半步,瞅准时机伸长了手将短刀戳中面前人的背心,迅疾转身,手上发力旋了两下,跳起来用另一手肘猛敲了他天灵盖。
呼揭人应击而倒,血流不止,粗喘间隙伸手掏出脖上哨环,屏息一吹,被温启年发现后立刻连环带手踩个粉碎。
可已有十数个呼揭人循声而来,看到地上人瞬间将温启年团团围住。他平复着呼吸,悄悄调转刀头收进袖口,团手被绑了起来。
脚下重若千钧,元夕没命地跑,跑得喉头腥甜,干渴欲呕。
他一边跑,一边想着温启年能否赶上来,又安慰自己,他伤着尚能自如地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又怎会折在这里?
元夕只希望自己不会沦为温启年的拖累,于是他一心一意地跑。胁下生疼,鞋面被汗浸湿了,他仿佛是踩着流火、踏着刀片般地跑。
终于视野尽处出现一个人影,骑了匹焦躁不安的马原地踱着。
元夕眼前冒了热汽。他的汗蒸腾成雾,氲化了一片无尽的黄沙。
那人也看到了元夕,策马过来冷声问:“什么人!”
元夕骤然停住脚,喉咙口哽了枚铁球,差点要跪下来,勉力站着掏出怀中虎符。
“标下方才不知,对大人失礼,罪该万死。眼前势急,请大人随我上马,回城后再下罪则个。”那人立刻停马,单腿一翻跪下向元夕行礼。元夕没力气扶他,被他请上了马坐在前头,驾着风往前去了。
来接他的人生怕碰他,手臂虚虚环着他牵住缰绳,动得十分费力。元夕不敢出声,也不敢拉他的手,不能回头,只感觉到风裹挟着沙粒刮过两颊,眼前一色的土黄点缀着零星绿意,飞速向后闪去。
片刻后到了城楼高墙下,身后人向上打个手势,两丈高的铜皮铁门缓缓开了条缝,元夕一无所知,被带进了兴庆府衙。
他忧心呼揭营中的温启年,但不知谁人可问,被送进了府衙三进大院中一间朝西的厢房内。茫然在桌前坐下,元夕一手紧紧攥着行囊,一手按在胸口握住怀里虎符。
流水价的细巧丫鬟接连进来,先是问他哪里有伤要不要叫大夫,再问他是现在沐浴还是用过膳后,还有问他吃食有何忌讳,城中物资缺乏,只有些粗茶淡饭。一连串的问题里,元夕只抓住了粗茶淡饭一词,忙点头道端来就是。
一连上了十几道牛羊肉菜和精致汤点,元夕心惊肉跳,不敢动筷,驱走了房内人,独自坐在水曲木椅子上咽了咽口水。
房内突然闯入了一个身量高大的武将,看到元夕紧缩缩坐着嗤笑了声,动手盛了碗羊肉萝卜汤推到他面前:“喝点暖暖身子。”
元夕抬头看他一眼,那人身上缠了绷带,佩刀被他放在了入门的架子上,双手沾满泥灰,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心下忽然生出了一分亲近的意思。
宋兴看他不动,自己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咂摸嘴道:“是淡了些。”
元夕放松了拿着包裹的一只手,又盛了一碗汤,还没喝出滋味来,又听来人连珠炮似地说:“我叫宋兴,看你脸嫩,叫你声小兄弟总不至于是占了便宜。小兄弟,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孟明呢?”
是了,孟明多半是初一哥的真名实姓了,孟明,倒也和他衬得很。元夕寻思两下,答道:“孟大哥他叫我先回来,我们碰到了呼揭人,他和那人打了起来。”
“孟大哥?不,你们碰到了呼揭人?几个?”宋兴急了,猛地站起来,险些打翻了一桌饭菜。
元夕稳住桌子,小声地答:“就一个,但是他叫我不要等他,说他有办法回来。”
宋兴知道温启年的本事,听元夕说只碰到了一个蛮子,心下虽然不安也放宽了一分,又问元夕:“他跟你说他姓孟?”
元夕明白自己多半猜错了,放下勺子又攥紧了破布包裹:“他说……他说叫初一,我叫他初一哥。”
初一是温启年的生辰,他从来不提。那一年辽东大雪埋没了车辙,两人都还是屯兵,都受了重伤,远远落在队伍后头。宋兴伤得尤其重,差点丢了条腿,已全没了求生的心思。温启年突然踢他一脚,说今天大年初一是他的生辰,回去了请宋兴喝顿大酒。一顿酒至今还欠着,两人倒因此有了过命的交情。
宋兴不无感叹地想起了这段往事,喃喃道:“对,他可不就是叫初一嘛。”
元夕听得稀里糊涂,又不敢多嘴去问。
寒风由门缝吹在身上,宋兴想起围困未解,城中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起身道:“小兄弟,孟明跟我说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叫我好吃好喝伺候着。这兴庆城一堆烂摊子,你就先在这屋将就住着,有什么吩咐直接叫下人便是,过两日解了困我派人送你回家。”
自打前几日起,元夕就隐约感觉到初一哥地位不凡,见过了虎符才知他是个将军。他只见过蛮人的将军,和寻常蛮人打扮一样,只是声势大些、手下多些,更跋扈些,但初一哥和他见过的将军全然不同。元夕先是气他不告诉自己名字,平白在他手下出了丑,又气自己畏畏缩缩,小家子气,此时才知道早有人给他安排妥当,呼出一口意气,觉得身上逐渐暖了起来。
“对了,孟明跟我提了,说他欠你钱,我身上没有,营里的钱不能动,我给你打个欠条,回头补上。”宋兴已经站起了身,突然想起来,又猛地转过身,把元夕吓得缩回了手,“城里没什么好菜,你挑点且吃了,免得挨饿。孟明那虎符,在你身上吗?”
元夕正要再伸出手去够筷子,被他一句话又震得停在桌上:“在,在我身上。”
宋兴冲他摊开手掌,看元夕摇头,又凭空抖了两抖,看他还是摇头,急了:“我说小恩公,你拿了虎符也没法带兵,留着干什么?”
“我,”元夕硬着胆子回他,“我不能给你,还得还给初一哥。”
“得,还是个驴脾气。”宋兴拗不过他,又不能动手,计上心头,“那这欠条我可不能给你,你什么时候把虎符给我,我什么时候把欠条给你。”
元夕做出个不在意的模样,兀自吃菜不理他。宋兴没趣,拿起刀便离去了。
用过饭已过了好长一会儿,元夕斗胆趴在窗沿上打量了院子,感觉此处应该没人乐意碰他的包袱。十分小心地把包袱放到了床头,他准备出门去等温启年回来。
还没推门,门就被外面候着的丫鬟拉开了,平头花色的一张脸,略弯了身子仰头问元夕有何吩咐。
元夕吓了一跳,下意识捂紧衣襟,清了清嗓子道想去城楼上。
那丫头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鹅蛋水粉下一脸稚气,两条怪好看的眉毛皱成个八字:“回大人,奴婢……奴婢不知能不能去,请大人稍候,奴婢去问问院门口的几位军爷。”
说完就没甚规矩地跑开了,把元夕自己晾在那里。元夕自己也是头一回被丫鬟伺候,觉得对方话里低三下四说得十分妥帖,看不出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就站在门廊下踮脚朝院里看。
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花,原以为姹紫嫣红一片的春景只能在书里读到。兴庆府院里的几盆子杂花,灰头土脸地并排站着,他觉得很是好看,忍不住盯着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