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1 / 1)
马福是金城人,算算日子,昨日刚过了十九岁生辰。他投身行伍不过半年,兴庆一役,是他第一次离家。
拔营前一日,他向春桃的娘提了亲。
“我——等——你——回——来。”春桃躲在门后向他作口型,马福看到,就向她龇牙咧嘴地笑了。
他爹是个开锁匠,他自小练就了一对巧手和一双好耳朵。站在旗杆下,任额上一滴重垂的汗珠砸到地上,马福听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歌声。
他觉得奇怪,向远方看去。天幕下,目极远处扬起一层沙雾,滚滚重重,升腾四起。缥缈的歌声下,隐隐有地震般的响动。
马福睁大了眼,却紧缩了瞳孔。
“蛮……蛮子……蛮子打来了!”
帐中两人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静默无言地对着,突然闯进一个千户,来不及跪下,冲得太猛直趴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喊道:“报……报告校尉,呼……呼揭人攻来了!”
宋兴掀开营帐往外奔了几步,只看到狼烟四起,黄沙之上一红旗,森森之气遮天蔽日而来。
他憋足一口气,一脚向火盆铁边踩去。燃着马粪的深黑铁盆应声而起,宋兴抡开佩刀将其斩个粉碎。火星迸裂,铁盆炸坠,浑如十顶火球带着金属碎裂的声音飞向四周惊恐不安的人群。
林春台钻出帐来,看到宋兴挥开披风,一手抓住个慌不择路的小兵,一刀指天,大喝道:“贺朝好儿郎不惧死伤,是好汉的,给我冲!”
迅风拂了衣袂,温启年扬鞭抽下,车后带起扬沙。元夕眯着眼睛,手上抱紧包裹。
清晨他们上路时天色还好,日头越高,路上渐起了黄霾,等到正午,浓云蔽日,已是吹沙扬尘、白昼晦暗的光景。
他们还想往前,驴向天一鸣,怎么也不肯走了。这驴一路上都听话,元夕不舍得打骂它,怪了它两句,它很犟地别过头去,不理人。
“只怕是天气不对,驴知道危险了。”温启年把元夕扶下车,“还有多远?”
元夕撇撇嘴道:“不远了,坐车再有个半天也就到了,就是这驴不肯走。初一哥,我看这霾一会儿就散了,我们就在这歇会儿吧,我先给你把药换上。”
温启年靠在车辕上,任元夕给他换了药。
这是最后一副药。元夕给他用布条木片固定得紧,温启年腕子上扭伤已无碍了,就是肿着,使不上力。好在伤的是左手,不太影响活动。
换罢了药,元夕又拿出包袱里最后剩下的肉干和面饼,分了一大半给温启年。温启年正凝神听远处的响动,站起身错手不接,让元夕坐下拢住他耳朵正色道:“你听。”
透过风声,隐隐的有金属碰撞和哭嚎的声音,听不太清楚就被空中的沙尘卷个粉碎。
元夕吓得不轻,嘴里的东西忘记了嚼:“这,这是?”
“打仗,这是在打仗。”温启年低头看他,“元夕,你送我来,我是很感激的。但是前头打得如何谁也说不准,我没法保证护你周全。”
“留在这里也不安全!”元夕硬咽下了嘴里的东西,截住温启年的话头,“初一哥,我跟你去!”
“好!”温启年想了片刻,让他起来,用随身小刀割开了驴身绳环,一拍屁股,那驴嘶得一声,头也不回向来路跑走了,“牲口无知,男儿无畏,你我兄弟二人,一齐上战场便是!”
他拿起个水囊大饮一口,水沿嘴角流到脖根,又往下浸透了他身上薄衣。他不在意地抹去下巴上的水珠,将水囊递给元夕。
“以水代酒,敬你胆气。我只要留得命在,定不会教人伤你。”
元夕接过来猛喝一口,水是凉的,灌到肚里却烫起来,像把火窜上来烧得他不住呛咳。他脸被刮得生疼,与温启年一起顶风向前走。
风沙遮天蔽日,元夕每一步都走得泥足深陷。温启年知道路难行,停下一步可能就再也没办法站起来了。他弯下腰,缓缓拉着元夕向前。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两军对战的阵势终于盖过了风烟怒号,连刀剑破开皮肤、鲜血喷洒的声音都一清二楚地传来。
穷春落日,狂沙抚刀,野风裹尸,涌出铠甲的淋漓鲜血被沙暴卷成铺天盖地的血雾,袭面而来。
元夕没有见到一个人,但看到了一天一地的血。耳边震天的金戈碰撞和喊叫,被风吹到瞳仁前不过半寸的地方,砂砾的棱角险些划破眼珠。
温启年寻了个沙丘将他埋进去,逆风吼道:“抱住头脸!我过会儿来找你!”
宋兴手下八千人,来不及上马就被敌人杀到了鼻子底下。且战且退到了兴庆城墙根下,他一刀斩去面前一只蛮子的手,大喝道:“开城门!”
他手下人一柱香的功夫就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无不在苦苦支撑,哭喊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碰”得一声,城门未开,城头上放下十张云梯。一时间人鬼耸动,在近处的几十个人涌向那紧密排布的十张梯子,互相踢打,被身后的呼揭人几刀砍成烂肉。
林春台一脚踢开面前人冲到宋兴身边:“制住他们!不要上城楼!”
宋兴捡起根杆子跑到梯前,拨开伏在城墙上的几人,正想喝令他们停止,被个壮汉拖住杆子拧断,迎面就是刀光锃亮的一记横劈。
一声号角突然从虚空之中响彻云霄,直如一把利刃劈开沙雾传来。呼揭人忽然四处退散,趴在云梯上的汉军一见没了阻挡,疯了一样推搡着朝上爬去。而城门之上,一字铺开了五十把角弓,兽骨制的箭头闪着寂寂寒光,毫无预兆地向下疾冲。箭矢交坠,把城墙根的汉军伤得人仰马翻。
前有弓,后有刀,惧怕极了的人们选择以尸为被,头顶同胞死尸向上攀,被射下来的,摔落在地就被人踩得迸出了眼珠子。
血,尸块,宋兴见得不少,但他第一次见到以尸为梯、金石相刺的情景。他站在那里短暂地失了神,没看见一支箭对着他的心口凌空而来,被一个窜出来撞开他的小兵生生受了。
宋兴回过神来,挥刀架开空中接二连三飞来的箭矢,回头看到地上的小兵被箭射穿了手掌,整个人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又是一声响亮的号角,空中的箭矢坠跌在地,外围的呼揭人齐声叫嚷着冲上前来。宋兴把地上的小兵连人带箭拔了出来,夹在腋下一边退后一边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马福,宋校尉,我们是不是……”
“噤声!你闭眼歇着,醒来之后我保你伤势痊愈。”
林春台已脱了力,撑着刀不住喘气,看到宋兴过来,接过马福点住穴道,让他沉沉睡去。宋兴望着城墙边上还争先恐后往上爬的人,几个爬上去的被城头上候着的人一刀切下手掌,尖叫着摔成肉泥。他大怒,挥刀就要上前去,被林春台拉住。
有人拿手沾了地上尸体的血含在嘴里,在沙尘中站成了座塔似的,朝三人走来。
是朋普。
朋普赤手空拳,敞着胸膛,头上的辫子里赫然插着几根断指。他笑一声,扑上来与宋兴交上了手。
宋兴已然力竭,一把刀刺去被他打在腕上震飞了,然后生受了一掌。抹去了嘴边血迹,宋兴站直了再迎上前,面前铁塔般的身影忽然停住了,一柄带着锈迹的刀从朋普的心口冒出了尖。
那两尺大汉不可置信地握住了胸口的刀,又被猛地抽了回去。一脚把朋普踢倒在地,温启年的脸从他身后露了出来。
“孟明!”林春台一直在旁伺机偷袭朋普,看清朋普身后的人之后大喜上前。宋兴唾了口血沫,一掌拍在温启年肩头。
“我知道你没死!”“你怎么带的兵!”
两句话分别从甫一见面的两人嘴里说出来,宋兴赧然低了下头,骂句“直娘贼”,扛起刀就要往梯子那边去。温启年按住他,从地上捡起城头掉落的弓箭,弓如满月,射下了十驾云梯上爬的最当先的一人,然后掏出怀中虎符高声喝道:“虎符在此,贺朝兵士听令!攀梯者斩首满门!杀敌一个赏五金!”他将弓拉到极致,长空破日,射下了城头上拿着短刀跃跃欲试的一个呼揭探子,又把手上锈刀挥去,斩断了一架云梯。
梯上汉军惊叫着跌落地上,温启年又喊道:“斩梯者不罚!赏十金!”
一时间剩余九架云梯纷纷断裂,温启年软硬皆施,将贺朝残部吓到极致,反逼出了不要命的亡命徒,呼揭人的攻势暂时受了阻。
“这样下去不行,蛮子不服管,朋普死了他们还要打。”温启年斩下面前一个呼揭兵,翻身上马拉起宋兴,“呼揭人有多少?城内怎会有蛮子?”
“一万人!城内前日里混进了不少呼揭探子,郡守死了,府衙已被控制住了!春台从城里逃出来的,你问他!”
宋兴握紧刀柄□□身旁马上敌人大腿,做缓冲飞身下了马,一脚踢开马上蛮子自己坐下,奋勇冲到敌人阵中去。
温启年又拉上林春台,问他城内情势,林春台道莫谦死前坚壁清野,将府衙兵器库烧个精光,蛮子不可能再以箭阵威吓。
“城中还有不少西域其他各国人,多数已被汉人同化,让他们与城内呼揭人拼一拼,尚有一线生机!”
“当务之急是开城门,否则今日你我都要命丧于此!”温启年厉声道,“你坐稳了!”
温启年俯身从地上捡起三五把短刀,策马向城墙靠近,扬手将短刀掷去,然后飞身而起,踩着刀柄向上。
刀柄不稳,几次险些掉落下来,他抠着墙缝躲闪开城头上扔下的刀剑,青筋暴起夺下了城头上一个呼揭人的弓,一脚把他踢下城楼。
城楼另一边上涌来一帮西域人,领头的大声叫道:“将军!我们来帮你!”
尘暴渐消,兴庆府的城门终于轰隆隆地打开,城中人躲在街巷里让出空旷的大街,将汉军纳了进来。宋兴割下朋普的头往呼揭军中远远一扔,带地上的马福最后一个进了城。
城楼之上,温启年面对着一支几十人的各族联军。当头的是个匈奴人,自我介绍叫拓达,说是兴庆生、兴庆长的,爹是城中一个匈人铁匠。城中这些外族人与汉人一起生活了许久,早就不惯游牧,更有甚者,像拓达的爹一样在城中谋了差事,娶了汉人姑娘,就此定居了下来。是以这次呼揭打兴庆,他们虽不是汉人,也是一样的义愤填膺。
温启年不置可否,向他们道了谢,让宋兴和林春台组织剿灭城中其余呼揭人,自己悄悄出了城,将元夕接了来。
元夕被埋的沙堆已经被吹成了座沙丘,他用一根草管伸出去呼吸。
外面一开始吵得不可开交,后来突然安静了,接着一群人说着听不懂的话在外面大声叫嚷。元夕听出了是呼揭话,先是想道温启年打赢了,后来又想温启年受着伤,不知道死了没,最后心下暗骂自己糊涂,呼揭人就在身后扎了营,还关心温启年是死是活。
爬出去还是躲着,正在两难之际,元夕陡然见了天日,一张带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