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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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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睡得好,前一天还能忍下的痛醒来后就加倍地显了出来,直痛得温启年牙关紧咬,吃不下东西。

元夕将馒头和肉干泡软了喂给他,打量他神色还是不佳,试探地问:“初一哥,我累得紧,要不我们就地歇个半天再走吧?”

温启年吃了东西,身上也暖了些,让他慢慢将驴拴好,上车坐下休息。

这车肚里并不大,装下两个人已是勉强。元夕轻手轻脚爬上车,将两人小小的包裹展开来铺在温启年身上,自己一歪脑袋,真的睡着了。

温启年看他睡得不舒服,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左手腕子扭了未愈,还是肿的,温启年拿右手去拉坐在右边的元夕,只好是按着他脸。触感一片滑嫩,以至于摸出了凉来,诧异之下又探他额头,温启年才知他发了热。

烧得不轻,元夕在他肩上不适地乱动两下,嘴里嘟哝两声“金子”和“爹”,然后凑近来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沉沉不语。

一病一伤,两人在朝天大路上又耽搁一日。夜里元夕终于退了烧,醒时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清苦的药味里,原来是被温启年给环抱住了,身上披了他们带的所有衣服,闷出一身大汗。

温启年没睡,怀里抱着元夕,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元夕稍一动,他就察觉了,低头问他:“可好些了?”

元夕点点头道:“好多了。”心想我连着照顾你几日,你也照顾了我一回,正想着,就听到温启年笑说:“你已连着照顾了我好些日子,终于轮到我也来照料你一回。”

元夕讶异之下笑出了声,鼻间尽是温启年身上自家产的膏药味,苦而不涩,苦到尽头飘出一丝清冽的甜。

两人耽搁的这一日里,兴庆府的形势已悄然起了变化,寒风裹着砂砾拍打在行人脸上,一条看不见的暗河在地下缓慢流淌着。

宋兴与呼揭将领朋普交过不止一次手,双方对彼此的招数了如指掌,正面碰上都讨不到便宜。兴庆府内早先混入了二百呼揭探子,怕是郡守已经自顾不暇,甚至被呼揭人控制住了,是以紧闭城门,不接应宋兴一行。宋兴别无他法,派人将城墙牢牢围住,以免蛮人与城内探子里通外合,先行进了城。

朋普似也不急,耐心十足地与宋兴在兴庆府外对峙了四天,虽不主动出击,但日夜都严密防备着,宋兴派出去偷袭的几十余人全都被扣下了,隔一日就杀两人丢在两军正中间的空地上。

金城的驻兵何曾受过此等大辱,纷纷气红了眼,阵日躁动不安,一个两个去恳求宋兴出击,但真要让他们想出如何应对一万呼揭人,又怂了。宋兴面上沉如水,实则急得满嘴泡,他深知,正面与朋普抗击胜算渺茫,遑论温启年不在,手下的兵他就快要压不住了。

这日,贺朝大军里正在轮流用饭。

温启年治军严明,一天两餐时辰固定,分量管够,宁愿自己不吃也从不亏待手下。宋兴沿袭他的习惯,让炊事营寻避风处刨出了坑,埋锅造饭,焖出几大盆肉干煮青豆和高粱面饼,就着沙漠里的刺柳煮熟了吃。

一口饭半口沙,众人都习惯了,也不抱怨,蹲在地上大口吃着。

金城兵里有个十七八岁还没正式上过战场的,正费劲地嚼着满口干豆子,突然看到远处走来个灰扑扑的人形,看不太清。他揉揉眼睛,生生咽下嘴里的东西,咯得喉管生疼,险些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就这么呛死了。

“偷……偷……袭!偷袭!有人偷袭啊!”

刹那间锅盆翻飞,两把黄沙灭了灶火。一群头冠歪斜慌乱间扶正的,嘴角流涎没手擦的,来不及拿刀捡起锅就往前冲的,刚拉完屎还一手提着裤子的呆头鹅,从营帐四方围将过来,脚快的已跑去通知了宋兴。

有人来袭是宋兴意料之中的,他快步过来,还没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就先看到了手下人的情状,大喝一声“什么样子”,训了两句让他们各自拾掇齐整归位去了。

宋兴心中怒不可遏,在此处停了几日,金城兵竟不成器如斯。此番只是偷袭,如果呼揭人正面来犯,怕是还没交上手他们就能被自己裤腰带勒死。

他含着一口没有消解的火气,拿刀勾起地上人的下巴,看清之后大惊失色地挥退左右,把地上人扶起来。

“春台,你怎会在此?”

林春台吐出口血沫,还没站定就皱眉问他:“我从城里逃了出来,兴庆郡守已被蛮子杀了,孟明何在?”

“你刚退了热,我帮你把身上汗擦擦,免得风一吹又着凉了。”温启年打来了水,自如地翻进车里,伸手去拉元夕的前襟。

元夕出了一身大汗,身上正是没力气的时候,笼着手推拒他,喊着:“我自己来就行了,初一哥,别!”

但温启年已顺着领口掀开了他的外衣,却突然停住了手。

隔着一层麻黄里衣,温启年看到元夕胸前微微隆起,正随着他的喘息一起一伏。元夕双颊通红,飞快把外衣拉上,低着头也不言语,背对温启年蜷伏起来。

元夕个子不矮,但很纤瘦,四肢尤其细长,绝不是个胸腹便便的样子。

温启年回想着元夕的脸异常细嫩的触感,赶两天车手上就生了水泡,暗自头皮发麻,心道难不成元夕是个女子?元夕声音不粗,但他年纪尚小,实在无从分辨,元德景待元夕也不像是对闺女的样子。温启年左思右想,把水囊放到元夕身后就悄悄下了车,轻声道:“还是擦一擦的好,我去前面看看路。”

说罢就往前去了。

元夕转过脸来,飞红褪到耳垂,出声叫住温启年:“你别往前去了,仔细招来什么野兽。”

吹灭火折,温启年在驴车旁坐下。

那驴歇了好久,晚上睡不着,正跟桩子较劲。四下里静得很,只有驴咄咄踢桩的声音。

等到车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消了,传来一句“天冷你上来睡吧”,温启年不知该不该起,又听得元夕低声道:“我不是女的,我同你一样是带把的。”

温启年其实并不怎么介意,如果元夕真是女子,自己方才轻薄在先,娶了她也无妨。横竖自己是个没家的,元夕性子虽厉害了些但心地极好,元德景也是见过的,不算唐突。但此刻听了元夕强作镇定的辩白,他倒不忍心言语,慢慢爬上车,给元夕掖好衣服就默默盘踞在了车另一头,靠在木栏上不作声。

“我……我胎里不全,生下来就得了黄病,被抛到路边,爹把我带回家,养大了才发现……我不是女子,但也和寻常男子有些不同。”元夕的声音伴着驴间歇的轻哼传来。明亮的月光遍洒下来,他周身裹着衣服,只露出个脑袋来,眼睛一眨一眨的。

“那,除了身上,还有什么害处没有?”

“我也不清楚,爹说他没见过我这样的,光听别人谈起过,说这样的人没法成亲。其实我才不想成亲,我爹年纪大了,腿又不好,我干不了活,家里也就是纸糊的窗户,风一吹就透,多半娶不到什么好姑娘。要是娶个恶婆娘回来,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我早想好了,就守着我爹,他死了,我就去考秀才,考不上的话,多半也得去死。”

“你……别这么想,人活一世,不是非得有了功名利禄才有趣味。你会识文断字,又会点医术,在哪儿活不下去?”

“光是活着有什么意思?日子过得没有奔头,还不如痛快地死了。我现在啊,就想稍微往外走一走,去别的地方看一看,要是好,就带我爹上别处去。这鬼地方又冷又热,打一次仗总得有个两三年不安生,蛮子就算打了败仗,一天两天能躲在家里,过上十天半月没吃没喝了,还得上汉人的地方来抢。”

“蛮子时常来骚扰你们吗?”

“倒也不是,原先乌孙国离我们最近,和汉人来往也频繁,会讲汉话的多,算是好相与的。只是去年乌孙被呼揭给吞了,呼揭人可不讲道理。连延是因为一穷二白没什么可抢的,再往远处几个大点的镇子都被抢过。”

言罢,温启年一时间没有回话,元夕身上觉出冷来,怪不好意思地问:“初一哥,我能坐过去吗?”

温启年起身过来坐下,一只手揽住他,问道:“还冷吗?”

“不冷了。”元夕闭上眼睛,把身上披的衣服往温启年身上扯过去点,“你也睡吧,我们明日再赶一天路,后天就能到了。”

“你刚好,赶紧歇息吧,这一路多亏你了。”温启年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放松了肩头让元夕靠住,“我们缘分不浅,日后你若真的有难处了,我定会帮你,你若觉得无处可去了,我身边总还有个位置给你。虽然不敢打包票让你荣华富贵,吃穿用度总是不愁的,别太担心了。”

他话里不提元夕救过他,也不说手下许个闲职给元夕,乏善可陈地扯了一句缘分,平铺直叙地做下承诺,如果走投无路,元夕总还能去他身边。

元夕听得眼热,但还是装作已睡熟了,嘴里不支声,抹去鼻涕悄悄擦在温启年袖子上。

既然我人都是你的了,他心想,这点鼻涕也算不得什么。

两块高粱面饼和着一番开诚布公的热议下肚,宋兴清楚了兴庆城内的局势。

兴庆算是沙漠腹地中的重镇,与西域各国交往都很密切,城中生活着不少西域人。是以前日里传来呼揭人南下的消息,节度使莫谦即令严守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但那二百呼揭探子仍是悄无声息地混进了街巷里。

多年前还在辽北时,林春台与温启年等人曾有一面之缘,当时宋兴还给他跑过两次腿。此番又见,宋兴才知道,林春台原是西平郡守严怀愚的幕僚,半月前随其到兴庆。不想西平失守,众人皆惊,他自知犯下大罪,死谏严怀愚隐姓埋名留在兴庆,只派几人假扮他们出城。

果不其然,城内奸细错信严怀愚已出城,杀了其手下人,又潜入莫府,以莫谦妻女胁迫莫谦投降。莫谦忍辱负重,写下血字檄文交给严怀愚,带家兵与城内呼揭人拼个鱼死网破,不敌,殉国了。

府衙实际已被呼揭人全全控制住,但城中除汉人外,其他西域人中不少失了家国、与呼揭不共戴天者,城外还有宋兴围个死紧,短时间内,呼揭人竟不敢起事。

城内面上和平,实则如履薄冰,只要朋普那方稍有动作,怕是不日就城破在即。

林春台原就是个清减的,兴庆被围以来更是难得睡眠,听说是温启年带兵,下了死功夫逃了出来,已经显出双目凹陷、面有菜色的样子来。宋兴将他扶到帐里歇下,叫大夫来看过,确定只是血气虚弱,无甚内伤,逼他又喝下碗热汤,才掏心剖腹跟他说了温启年下落不明之事。

林春台大惊,沉吟片刻又道:“朋普这厮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们现在算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听你说靳王爷就快到了,朋普若知道此事,有什么诡计定会在这两日内使出来,你要严加防范,别被他趁了先机。”

“我猜也是。”宋兴长叹口气,把汤盆重重一放,“不瞒你说,如今我手下自己人不足一成,余下全是金城借来的援兵,懒散惯了,不成体统。帅印在孟明身上,我真是镇不住手下人。”

“你怎知当日的尸首不是孟明?”

宋兴从铺盖里抽出温启年甲上所佩的负羽给林春台看,是一枚细长的纹章。负羽应是绣在甲内中衣之上,他当日收敛尸首时在地上捡到,红色字上印着褐色血迹,麻布料带着毛边,纹的是温启年的籍贯名字。

“我看到这玄甲和负羽之时,本以为孟明当真死在那儿了,战事又急,不容我细想。后来有一天看到这甲,才回想起来那尸首和孟明的身量不像,凭白长了一截,再看这负羽,倒像是孟明匆忙之中撕扯下来的,就起了疑心,说到底,我也没把握。”

林春台仔细看了手上负羽,也想不出主意,站起来不住踱步。

而那五十里外的呼揭大营里,兽皮制成、迎风招展的狼面图腾旗,忽然猛地一震,四角流苏张扬开去,趁着攀上中天的毒日伸长至极,狼兽狞笑地露出獠牙。原来是旗杆被人握住,就地举了起来。

一万人悄无声息地排成一盘棋,最当先的是个两尺来长的大汉,头上用土龙的甲皮编着密密麻麻的细辫子。他向前行了一步,一手张开,身上兽袍被猎猎朔风吹地平展开来。

兴庆城外的守军一齐被割了脖子。无边无垠的大漠之上,炽烈苍白的日头忽然被浓云罩住,不知哪里传来一首古老的唱诗,喃喃飘浮在扬起的沙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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