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靳王爷行七,是当今皇后之子,众皇子中年纪最小,本事可不小。前些年匈奴猖狂时,靳王深入敌军,一刀杀了匈奴大王子,平了北边之乱。
“靳王人中龙凤,身世也是奇得很。传说皇后当年还是德妃时并无所出,据传啊,靳王是一宫女所生,那宫女福薄,产下皇子没几天就病死了。德妃宽厚,对靳王一如亲生。当时的皇后许氏有二子一女,一是当今太子李珏,一是建王李钊,还有就是菀沅公主。靳王定是当年就已崭露头角,那许后心生妒忌,想下毒害他,反被抓个现行,打到了冷宫里去,没多久就死了。王爷宅心仁厚,此事虽与他无关,他却觉得无端害了一条人命,小小年纪就跟着德妃吃斋念佛,修身养性。
“但靳王国之栋梁,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不是为了苍生、为了黎民才参战出征嘛。此番有他前来,西域之乱定能速速平息。”
连比带划煞有介事地说完,那陈有民才就着水囊大喝了一口,回味地缓缓晃着头。
“靳王当真一世之雄!”元夕听得入迷,只差喝彩了,“陈大哥,你怎会知道这么多宫中秘事,实在厉害。”
温启年对宫闱秘史也不清楚,但听到靳王礼佛,回想起当初在军中无数个喝酒吃肉的夜晚,便暗笑一声,闭目假寐。
洛勇的车空位很多,路上看到个独自赶路的陈有民,一问之下发现顺路,就也捎上了他。
陈有民自称长居酒泉,前几日去凤昌看朋友,刚离开凤昌就发现呼揭人来了,他怕酒泉也很快被蛮子占了,打定主意往南边逃。路上碰到了金城的兵,说靳王爷不日内就要到了。
靳王年纪轻轻已是当代战神,各种轶闻坊间流传不少。人皆知他是当今皇后之子,这背后的秘密还是陈有民姑妈的堂妹的儿子在宫里做事,告假回家时所言,轻易不敢对外人提起,只是在这黄沙之中遇见,与车上众位有缘,才说来使几位宽宽心。
庙堂之上到江湖之远路程几何?
边境沙漠里,行人还在念叨靳王的往事,那正主却早已出发多时,马上就要剑指敌前了。
“靳王当真如此厉害?那这仗岂不是也打不了几天了嘛。”洛勇是个常年东奔西跑的,对时事的了解实在有限,乍一听只听出来仿佛不用撤。
“可不,我就想着在湟中小歇几天,没多久呀,就可以回家咯。”
此言一出,车上顿时安静,气氛却松快了,各人都开始作自己的盘算。
元夕听了陈有民说书,不禁神往,心想若是能见一见靳王的风采,倒真是不虚此生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护送温启年,将那五十两金拿到手。这数目太大,该怎么花还真是头疼。
算计得出神,没发现温启年已睁开了眼睛,低声问他:“我手上的药,元大夫备下的还剩多少?”
元夕在行囊里翻了翻:“也就两三贴了,不过咱们一日内就能到驿站,到时我再给你配就是。”
“不必麻烦了,”温启年打量四周,还是不变的黄沙衰草,只是路上渐起了人烟,两边开始能见到碎布果皮一类的东西,显是近几日过路的人很多,“我不去驿站,等会儿就走。”
“什么?那……那你去哪里?”元夕差点把“那钱呢”讲出口,又咽了回去,“初一哥,你伤还没好,不可强自用力,否则落下病根,以后可有的折腾了。”
“眼前都顾不上,哪还管得了以后。”温启年没有随身的东西,只元夕背了个小包裹装二人的物事,有些碎钱,还有药膏和几件衣服,“元夕,待会儿我写封信给你,你到了驿站交给那里的驻兵,自会有人给你银两、送你回家,记得问他再把信要回来收好。你救了我,此恩难报,以后若碰到什么难事,从酒泉到金城一路,凡是有驻军的地方,你就将那信拿出来,自会有人帮你。”
元夕听得云里雾里,平素只觉温启年身上画皮重重,看不清真面目,但他刚才那一番话说完,元夕终于发现了裂口,却不敢剥开往里看。
什么样的大人物能差动酒泉到金城一路所有官兵?元夕猜都无处可猜,只凭着直觉拦住温启年咬破手指在衣服上写字。
“初一哥,我得跟着你,你身上还有伤,这些药撑不了多久,我知道怎么配药。况且你不认识路,一个人在这沙漠里怎么走?”元夕握住他的手,“你放心吧,我决不会拖累你的,将你平安送到了我就离开。”这一送可是送到了前线上,元夕虽怕,但一想到温启年可能的军职身份,送到之后除了温启年那一份谢,定会有他手下人翻番给赏钱。况且自己与此等人物同路,就算累点,后半辈子的谈资可够吹了。
“也罢,让你再送我一程,多有麻烦,实在过意不去。”温启年略一想,沙漠变化万状,身边带个元夕的确能省许多力气。到时派人将他送回去,大不了多给他些钱。只是这么一来他就要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免要多费口舌再作解释,还好这元夕虽然贪财,还算通情达理,料想也不会胡搅蛮缠。
两人各怀鬼胎,达成共识,向洛勇提出买下一辆空驴车。洛勇不肯,说既然相逢就是缘分,执意将那车送了他们,还给了几个馒头。
黄沙依然漫漫,温启年忍痛端坐,元夕吃力赶车,两人向越走越窄的一条路去了。
当日御书房内,李纪与李泰相商至夜深,终于决出了策略。李纪带狄耶随军正面与呼揭人交锋,李泰年事已高不便亲征,派他侄子李俭率精锐轻骑深入西域,不求攻城掠地,只求不断骚动后方,动乱前线军心。
第二日上朝一提,圣旨当场拟好,午后李纪就出发了。临出发时,才有人把狄耶绑了来,李纪骑在马上并不下身,让人给狄耶牵马出来。
狄耶本是一副懒懒散散,站都懒得站直的模样,看到那马却倏忽眼睛一亮,流下泪来。那马大眼忽闪也显出了泪光,向天嘶鸣一声就急不可待地奔到狄耶面前。狄耶伸手想摸一摸马鼻子,被绑他的人紧了紧绳索反后退了一步。狄耶回头看向那人,虽面无表情,那人耳边却响起金戈碰撞之声,不由得瞳孔一缩。
“放开他。”李纪无甚感情的声音传来,“马是你的,还是给你。”
“王爷有心了。”狄耶脱开绳索埋头在马颈上停了片刻,复抬起头跨开腿干净利落地上了马,对前方的李纪说道。
“你是质子,又是个亡国皇子,我已嘱咐手下这一路上不可折辱了你。只要你乖乖告诉我你们匈奴人到底想干什么,”李纪回过头看他,头上铁胄反射京城春日午后的第一道光,“别说一匹马,就是你原来的行宫,我也还给你。”
“王爷说笑了,我们是草原和沙漠的儿子,居无定所,哪来什么行宫,不过就是顶大点的帐篷罢了。”狄耶脸上在笑,但一双灰眼睛里仍闪着冷冷的光,“无论如何,你帮我找回格日班,狄耶向王爷表示感谢。”说罢右手搭着左肩,在马上轻轻巧巧地鞠了一躬。
“不必多礼。无论你的计划是什么,我倒要把你放在身边仔细看看,你远在京城,能和西边的蛮子搞出什么鬼。”
李纪不看他,自顾说完就“驾”得一声,已往前好远了。
狄耶收回右手轻抚马背,脸上笑容无影无踪,两腿一夹马腹也追了上去。
城门口瞬间空了大半。
夜里的沙漠比白日更折磨人,光冷也就罢了,吹也吹不尽的风,直穿过衣服往骨头缝里钻。
还有无数虫子。
沙漠里本来是没有咬人的虫子的,这种东西最是趋利避害,知道人厉害,并不主动进犯。是人住进沙漠之后,要用水,要吃饭,要用油,才开始有了飞虫,一年里也就活两三个月长,所以格外拼命,势要让人不痛快。
元夕自小就待在沙漠,身上每天都涂防虫的药油,久而久之腌渍入味,光着跑也不招虫。温启年就惨了,身上有没长好的伤口,晚上因为伤口痛又爱出汗,两样都是虫子的最爱,折腾了大半宿才浅浅地睡着了。
元夕确认温启年已睡着了,才下了驴车开始擦身子。
浑圆的月亮直直照在头顶上,凛风一个劲地作妖。元夕刚脱了衣裳就觉出冷来,又不敢回车上擦,硬着头皮抹掉身上的汗裹着沙尘形成的一处处泥印子。
旁边不远有一汪水,他灌满了两人的三个水囊,想着要饮水明日一起早再去打就是,今晚先拾掇干净,后两天赶路,还不知何时能再擦个澡。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温启年在睡梦中也皱着眉头,时不时抬手挥去耳边嗡嗡作响的小虫。
天上满满都是星子,齐齐闪着光芒,都没有元夕印象里温启年那双眼睛好看。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觉得温启年真是可怜,受了伤,还要赶去打仗,路上难得清净一晚,还睡不安稳。他快速穿上衣服,靠在驴车旁边打亮了火折。
虫子生性都喜光,全往元夕手中飞去了,一靠近就被烧得焦透,但仍飞得前仆后继、义不容辞。
温启年先是感觉耳边清净了许多,又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还没清醒,尚自以为在军帐之中,敌方偷袭点火,马上弹了起来大喝一声:“什么人!”
元夕被吓得不轻,手腕脱力险些烧到自己,颤巍巍地把火折子举高了点凑到温启年面前:“初一哥,是我,元夕,你被梦魇住了?”
温启年叫出来就发现不对,才想起来自己是在一片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的荒原之上,身边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个素不相识的贪财小恩公。身上也没有那件玄铁铠甲,而是元德景年轻时的褂子,洗得薄透了,抵不住风,吹得肝儿疼。
“没事,我守夜,你睡吧。”温启年接过火折,让元夕上车坐着。
他们抄了近路从沙漠里走,这一片最近不太平,怕生火堆吓走了野兽却引来蛮子,便决定元夕辛苦点,晚上守夜,明日白天就让温启年赶车。
“初一哥,你睡吧,我陪着你。”元夕看他一头一脸的汗,知道他此时提出守夜肯定是想一夜不睡干熬着了,“我爹小时候就拍我睡觉,我也拍你睡觉,不怕的。”
他从温启年手里拿回火折子,让他躺好,自作主张地开始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温启年的肩膀。
温启年何曾被人这样拍过,僵着身子不敢动,还想张口说话,元夕摇摇头,“嘘”了声。
那副肩膀很宽阔,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肌肉纠结,坚硬如铁。元夕不作他想,只觉得温启年就要拖着病躯重上战场了,至少让他去之前好好休息。
要问温启年第一次被人拍着入睡感觉如何,他形容不出,觉得怪异。仰头对着高挂悬月,满天星斗像个漩涡,将他吸入一个温柔的所在。他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不敢迈步,不敢转身,抬起头,只看到一张半朦胧的脸。
是元夕,是那个从沙漠里救下他的人。素净的一张脸,没什么表情,眼睛里盛着两弯月牙泉。
然后温启年便睡着了,睡得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