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 4 章(1 / 1)
拜别了元德景,温启年回身向前,看着前方路上一片扬沙,默不作声。
他重伤未愈,执意要走。元德景拗不过他,借了辆驴车,让元夕随车照顾着,送他出沙漠到最近的驿站去。
那个驿站在黑水镇,离湟中不远,若在沙漠中调个头,也能在两天内赶到兴庆府。但那里战事正急,温启年手还扭着,又伤了元气,元德景暗自吩咐元夕,就算温启年说了要去兴庆府,也不要带他去。让他在驿站歇下了,联系那里的驻兵送他去伤病所。
元夕心想他万一死了咱们那金子怎么办,还有这借驴车的钱,肯定也得算他头上,这点账我若还不会算,您老以为咱爷俩这些年是怎么过下来的?
面上倒是乖顺地应承下来,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扶温启年上车就座。
“初一哥,”元夕坐上车后看他面色沉,暗自吐吐舌头不敢惹他,但长路无聊,漫天黄沙实在没有看头,坐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向温启年搭话,“你去过长安吗?我听说长安可热闹啦,跟这里可不同,那里路上都有金子,晚上也不用关门,城墙足有十丈高,日夜都有人巡逻……”
元夕自认两人哥哥弟弟地称呼半天,已经算是熟人,也不再装斯文了,财迷本性暴露无遗,动不动就提那飘在空中的五十两金子。温启年忧心战事,只是随口附和他,并没听到耳朵里去。此刻被他问到长安,才上了心,也不由得想起了京城里的人。
不知靳王是否已向陛下提出要亲征了。他从前在辽北受腿伤后又浸了冷水,落下病根。在京里有人伺候着自然不错,到西北来,此地日夜温差极大,早晚阴风入骨,实在让人担心。
又不知宋兴是否找到了他当时坠马后互换衣服的呼揭小兵,可看出了那人身份不对。
温启年初遇呼揭先锋时就留了个心眼,中箭后就果断隐藏了自己身份,将帅印藏在身下。那元夕是个贪钱的,但也知道轻重,没有拿他东西,待他醒了就把他身上地图包裹着的一枚帅印、一封诏书都还给他了,看样子是未私自打开过的。
连延地方小,两泡尿功夫就能走个遍。要运点东西的话,只有西北一片常见的鸡公车可用,需要人推,走两步就叽叽嘎嘎的,没法上远路。元德景还是打听了一番,才借到辆驴车。
这驴车主人是个行商的,叫洛勇,人倒是跟名字没有半点相似,瘦得像个痨鬼。他第一次往西北边走,本打算一进沙漠就弄上几匹骆驼,经兴庆府北行,去蛮人的地方进点兽皮奶酪一类的东西。在连延把驴车寄下,歇了两天脚,就听说打仗了,屁滚尿流地把刚打开的包裹合拢就准备回家。连带小厮、两个护卫和向导,总共五个人,三辆车。本来装货的那辆车空下来了,匀点儿地方给温启年和元夕倒是顺手的事。
这驴虽走了长路,但在连延安安定定歇了两天,喝饱了水,又是活泼泼的,带的人也少,走得欢快无比。
连延的外围全是一样的蓝天黄沙,温启年伤还没好,坐着免不得有点犯晕。
他抱臂坐着,手隔着层层布料摸到怀里的虎符,捏紧了贴在胸口。
“父皇!儿臣愿为国分忧,教训蛮子!”得到通传,靳王李纪匆匆进了御书房,行礼后也不起身,只抬起头来疾道,“这呼揭人太也猖狂,几天间就占了西平凤昌二地,若此刻再耽误了,只怕兴庆府也要不保。我们失了先机,只能想办法先抵抗住他们打头的兵,再想办法去……”
“继坤,你年前才回京,又再亲征,可会劳累太过了。你腿上的寒病现如何了?”御书房内还站着个太子李钰,他将李纪扶起,亲昵地拍了拍他衣服下摆,让身边太监搬了张软凳来给李纪。
“父皇,儿臣无碍,西北战事吃紧,儿臣愿即刻启程!请父皇派兵!”李纪不坐,只对太子略一拱手,又看向今上李乾。
李乾已过了知天命之岁,早年间也曾是个武将,兵戈戎马半生,经历过先皇时的夺嫡之战,被磨砺得性沉如水,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挥手让两人都坐下说话。
“呼揭人年前就动作不断,连着吞了几个小国,连匈奴人也俯首称臣。朕说得清清楚楚,给金城再拨五千人马,务必守住金城一郡,谨防呼揭人突袭,怎会接连丢了两座城?温孟明这将军怎么当的?西平凤昌二地的郡守又是吃什么的?”
他话里绝无怒气,只是御书房里安静得很,把他接连的几个发问衬得清清楚楚,像根针似地穿过脑子,让人猛然间身上一冷,不自觉缩肩低头。
“孟明不是个不干事的,定是被拖住了手脚,未能及时通报,恐怕也是受了重伤。他失职之罪若父皇要罚,等打退蛮子不迟,当务之急是即刻派人带援兵过去,以免战事进一步扩大,至于不可收拾之地!”李纪往前一挺身子,脊背笔直。
“父皇,继坤忧国之情如斯,我这当哥哥的也自愧弗如。儿臣一向于刀兵之事不甚了解,只看了不少典籍,也向护国公讨教了一二,倒有一点愚见想说,怕继坤和父皇笑话。”李钰面色愧惭,皱着眉头,一副紧张神情。
李乾稍抬下巴:“说便是。”
“西域地各国之间向来纷争不断,今天称兄道弟明天刀兵相见是常有的事,无非就是争点牛羊和女人。护国公戍边三十载,也说多数西域人生性散漫,利字当头,不成气候,只匈奴人好争善战,是块难啃的骨头。”李珏语速不慢,但李纪根本无暇去听,只强逼着自己不去打断而已,错过了李珏抛来的一个赞许表情,“继坤五年前一刀杀了匈奴大王子,匈奴归顺我朝,将二王子狄耶也送来京中为质,至今年年不敢怠慢。但此番呼揭人打下匈奴几乎没费力,匈奴立刻就归顺了,也不向我军修书求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虎狼之心,才是要防。”
见李乾略一挑眉,并无打断之意,李珏暗吸了口长气。
“蛮人没有军备观念,打到哪里抢到哪里,战线一路拖到兴庆府已是鞭长莫及,只要在其后院点个小火,定能让其自乱阵脚。依儿臣愚见,该当双管齐下,一则将温将军召回,另派能人深入蛮子后方,二则以狄耶威吓匈奴人倒戈,里应外合,迎头痛击呼揭部队,让他们求生不得,后退无门!”李珏说得得意,露出点难察的笑意来,暗自看一眼李乾表情,又补一句,“纸上谈兵,让父皇见笑了。”
他收了声,一时间御书房里只听得四个角落暖炉里的热烟升腾起来,呲呲的响动。一直候在一旁的公公头子刘林侧过头向幕帘外使了个眼色,立刻走上来几个宫女,给在场坐着的人都添了茶水。
“不错,李泰果然教了你许多。”李乾拿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喝,又放下了,“行了,你先下去,找人将护国公找来。”
“父皇!儿臣……”李纪还欲再说,被李乾一挥袖吞回了肚里。
“别急,你留下来,等会儿一起商讨此事。刘林,让人端些吃的来,倒是有点饿了。”
那小脚公公应下来,经过李纪身旁时轻摇了摇头,李纪垂头丧气,低低称了声是。李珏带着笑向二人告辞后便起身往外走。
御书房的门在他背后合上了,他甩开步子,也不等随从撑开伞就独自往雨里行去。宽大的袖子里,指甲紧紧掐着掌心,几欲出血。
“温启年此人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还是你的把兄弟,要赏要罚朕也会问过你,不必担心。”李乾面色柔和了许多,问道,“刚刚你皇兄所讲,你意下如何?”
“皇兄雄韬伟略,自是不错,只一点,儿臣觉得护国公……不,皇兄对狄耶看得太轻了,狄耶心机深沉,为质五年不声不响滴水不漏,匈奴此番行动总像是另有阴谋。”
刘林领着三四个宫女徐徐进来,摆了两碗晶莹淡红的冰糖血燕粥,又在桌上铺开几碟糕点坚果。
“珏儿只学了个皮毛,到底不精此道,将来还是要靠你为他守江山。”李乾夹了块攒丝鸭肉卷在李纪碗里,又道,“纪儿,你有何看法?”
“儿臣方才去见了狄耶,他表面上一派和气,实难言断。不过,”李纪得了李乾一句保证,一颗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他胸中早有丘壑,此时轻笑一声,舀一勺燕窝粥不喝,又让它滴回碗中,握着那金边银勺看向李乾道:“人言秋冬之季不可采取燕窝,否则春回之时海燕寻不到窝,又濒临生产,劳心劳神之下吐涎唾精再造一窝,最后胎死腹中,坠入大海,来年此地就再无燕窝可摘了。蛮子不比春草,虽不是来年风吹再生,也是一茬一茬收割不尽,倒无需念慈。”
李乾知他有备而来,在脑内已将呼揭人杀得片甲不留,便打发他到外间等候李泰将军前来,自己入内阁休息去了。
刘林上前来扶他,李乾只微微叹口气。
京城正是雷雨倾盆。
漫长的一个冬季,阳气衰微,春风一吹,阴阳暴格,不时有长天白电划过厚重云层,直指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