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万喜(1 / 1)
仿佛是曾经对于自由的渴望聚集起来,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极致,我终于得到了上天的垂青和怜悯,也许一切都是这样,越渴望,才越接近,直到有一天,它真的实现,让我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然后紧接着,欣喜若狂。
那是大雨后的第一个晴天,一切陈旧的事物都从未如此新鲜过,好像这个困住我二十多年的副都统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描写的佳境,好像那种单调重复着的日子,变得有些陌生,但是这都不重要。
当今太后,我的姑母,驾临到了小小的副都统府中。
“这是无上的荣耀!”大清国的圣母皇太后,要为年过二九的新帝选妃。
于父亲,于叶赫那拉这一整个家族,当真是无上荣耀!只是彼时大姐三妹早已出嫁,依然待字闺中且与皇帝适龄的叶赫那拉氏之女,恐怕也只有我这名义上的“喜子二小姐”了。
“喜子?”姑母一边细细打量,一边念叨着,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不会如同别人在念起这个名字的时候,脸上伴随着一种莫名其妙,又非常鄙夷的表情。很多年之后,我才逐渐懂得,那是一种皇家所谓的“矜持”,兴许姑母内心中从那时候起就格外嫌弃我也未可知。
“是了,就是喜子。”阿玛垂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姑母这个人,很不简单。她虽不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却是掌权天下,傲视朝臣的一代奇女子。
自他的生子穆宗驾崩,新帝德宗登基已而过了十五年,如今太后归权,皇帝亲政,婚娶也就成了顶重要的事。
怎么不是呢,大清多年来的“皇嗣大于天”的确是一刻也未能放松过。
姑母虽权至于此,却依然抱有一个终生的遗憾,她一辈子最心心念念的都是乘着八抬大轿从紫禁城的正门堂堂正正的进去,做个名正言顺的“国母”,只是没了这机会,总是太迟。纵使如今手中握着这帝国最高的权利,也无法推过重来。
她是先皇的侧室,这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这件事成为姑母内心最深处永远的不快,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衍生的越来越糟糕,如同我栖身的副都统府看门老奴的风湿病,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摧残着她,却又令她无可奈何。
只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叶赫那拉一族是太后的母族,总是要出个皇后的。
一时间副都统府之内人人惶惶无言,只有洋表钟指针转动的嘀嗒声。
大姐站在墙角抓着三妹的手“咱们福薄,喜子进宫,总胜过白瞎了旁人不是?”语尽,三妹足以剜人的眼神便毫无隐藏的展露出来,无非姑母面前,不能大作,她才生生放弃了高呼“你这样子也配?”的质问。
我们自小不和,或者说,我对于府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耻辱,是笑柄。有一天我忽然要凌驾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谁的心中都会发出那一句绝望并且不甘的呼喊,我懂得。
平心而论,我羡慕大姐三妹,不仅是因为她们长相出众,更是因着她们能在相宜的年纪许得郎君,能够从此相夫教子,实在幸运。不似我,在这府中永远都是多余的,所以从来不敢奢求。
府里的气氛沉闷的可怕。
良久,阿玛擦掉额头刚生出的一排细密的汗珠子,整了整自己的帽子,才轻声从唇边挤出这么句话“老太后的心总归是好的,只是,您看,喜子年龄大了,怕只怕是皇上……不大喜欢……”。阿玛又抹了抹额头边的冷汗。
这是托词,我明白,姑母心中更是像镜儿一样。送我出府,虽说年龄是尴尬些,但却不是大碍,唯有我这长相,才是把一等承恩公桂祥的脸丢到家的关键,更不免从此人家讥笑我叶赫那拉一族无人,这样不慎重,随意找出女子来当这一国之母。
姑母蹙眉,钳住丝帕子的手抵着下巴,细细打量着“年龄倒是大了些……”阿玛应和着“是,是,确实不巧……”,良久,姑母忽然笑了。
“桂祥,你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的?”她这一笑,家里人却是吓坏了,紧忙齐齐跪倒。“小皇帝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又刚刚亲政,总要有个大他些的表姐提点着,辅佐着不是?”,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我瞧着这孩子恭顺,又试书断字,很不错。”她放下手,临了敛起笑容“至于长相,就这么着吧。”姑母依旧拉着脸,体现出一个太后本该具有的威严,饶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亦是如此。
我很确信,那一刻我激动的无以言表。
我就那样安静的跪在地上,同从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在我为自己编织的美好的梦境中,一切都被赋予了更加美好的含义。
我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离了副都统府的这一方天,一群人。终于能像所有的女子那样,穿着大红色的婚服,成为别人的妻子,与郎君,生很多很多孩子,即使只是与他在一起,我也是满足的。
姑母看了身侧一眼,旁边的宫女自然意会,忙奉上水烟袋,伺候姨娘用上。“喜子这名字不好”姑母自顾自说着,父亲笑道“是……本就是图个喜庆……的……小名”
姑母吸了几口水烟“得改改,嗯……改改!”阿玛恭恭敬敬的语气“那烦请老太后赐名罢。”姑母还是吸着她的水烟“哀家便罢了,左右你是喜子的阿玛,这事你惫懒不得。”
姑母兀自放下水烟袋,语重心长的对着阿玛“好好翻翻书,要找个配的上大清国母的名字才是。”阿玛也自是千恩万谢地应了。
姨娘起身“穆宗当年选了个狐媚子皇后,年纪轻轻就……”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哽咽,却匆匆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以色侍人者又能得几时的长久,到底还是要有这当皇后的命。”姨娘迈开步子,一旁的人都伺候着跟上去,府里的人全都埋低了头恭送老太后。未几,姨娘忽然转过头“你家这喜子小姐,以后必定要好好的待才是。”看起来似乎是嘱托着门口的仆役们,但这话,给阿玛听了进去,必然不会好受。
是夜,额娘坐在我房中,细细摸着姑母的赏赐,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命……额娘总以为我的喜子要嫁与匹夫草草一生。”说着又喜不自胜起来。花青也笑着应和道“都说我们小姐是闷头子不开花,这一开,开的是大富贵嘞!”
我轻轻拍了花青一把“这些年跟着我倒也谨言慎行的,如今怎么反倒乱说话了?”花青方敛了神色低声道“花青也是替小姐高兴不是?”嘴角还带了丝丝的甜意。“额娘,你瞧她,得好好发两月俸银才能堵上花青的嘴。”我也笑了出来。
“小姐这什么话呢……奴婢去把太后娘娘的赏赐理一理。”说罢福了一福方才走开。
我坐在床头“额娘,姑母说的那个狐媚子皇后……”额娘紧忙叫我住了嘴“可乱说不得!是孝哲毅皇后……”我素日爱多读些诗词,府外的事,自然也就不闻不问的。
额娘伏在我耳边“孝哲毅皇后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到底年轻些,又和穆宗两情相悦的,政事就被耽搁了。”我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孝哲毅皇后?人人都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又生在那样尊贵的世家,怎么会任着皇上……。”
额娘一惊,旋即打断了我的话“这话可断断不能让你姑母听得……”
我轻轻笑道“怎么?”有些莫名。
“宫里的事诡异莫测,切不要妄加揣测才是。”额娘的表情是那种很少才有的紧张,她望着我。
“喜子记得。”我点点头。
额娘这才放下心来“凡事不要逆了你太后姑母的心意,她自然会对你多加照拂。”她看着院中的天,轻声慢语地,似乎含着无限的悲哀。
良久,娘都没有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