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鸿门宴(1 / 1)
事情虽然说好了,但是韦神羡总觉得心里不舒服,八月十五那场中秋宴说白了就是场鸿门宴,她还是那块不能借如厕为名跑掉的鱼肉,怎么想都宽慰不起来。
李琎虽然同她保证说只要自己开口再加上宁王在一边敲边鼓,这桩婚事圣上是绝对不好意思再赐给别人的。不过韦神羡对这个猜测怎么都放心不下,那个龙椅上的人又不是第一次坑自己哥哥家的孩子了,李珣死的时候也就是辍朝三日以示警告而已,更何况是恩将仇报这种玩腻了的把戏。
八月十五这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摆香案祭月神的时候,家主为四品小官的韦府也跟城中别的达官贵人家一样忙着预备进宫的事宜。韦昭训那套许久不穿的礼服被翻找了出来,熨了熨穿上了身,而韦神羡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老老实实地坐进了轿子之中。
韦家家道早已中落,也雇不起撑门面的奴仆,这次要进宫更是连韦夏这个半个公子也被抓来充数,穿着朴素的布衣跟在韦神羡的轿子后面。纵是这样,抵达宫门前的时候,他们的车马还是显露出了穷酸之气。
韦神羡落轿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众人投来讥讽的目光。她扫了一眼,今夜到场的人还真是够唱一出大戏的了,崔家元家裴家跟独孤家都受邀赴宴,还有一些李家的旁支亲王的子弟也来了。
看来当年皇帝是恨毒了韦后啊,连她的堂侄女都要布下如此大的天罗地网来。
正在她欲转身跟父亲一起迈入皇城的时候,一架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伴着铃铛声响,哒哒地冲了过来,马夫娴熟地勒住缰绳,稳稳地停在了皇宫大门前。
韦神羡一开始以为是李琎的车架到了,脸上不由得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回头看他。
然而从车帘后下来的人不是李琎,而是李清。或者说,寿王李瑁。
宫门前跪了一地的达官显贵,李清漫不经心地抬抬手免了他们的礼,径直向站在角落里的韦昭训走来,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唤了他一声韦师傅。
韦昭训未料到寿王会忽然之间向自己鞠躬,但还是掩住惊讶站定了受他这一礼。他是司业,再小的官也是国子监的官,受皇子一声师傅也不算为过。
有李清开了这个头,许多的年轻子弟也上来躬身叫他韦师傅,让韦昭训十分受用。韦神羡站在她爹身后,分明见到她爹得意得快飘了起来。
皇宫上次韦神羡来的时候是装成男子跟着李琎来的,那时候她只觉得这座宫殿富丽堂皇实在是难以用言语描摹,如今再来,依旧是贵气逼人,但是心境变了,这里的一花一草看上去都不同了许多。
往日她觉得这里是天上人间,住在这里的都是仙人下凡。如今再看,不过是一个由无数血泪堆叠而成的大屋子而已。
宴会设在梨园,轻歌曼舞之间杯盏中盈满了月华,韦神羡独自坐在她自己的案前,两旁的名门淑女们显然认为她并不够格与自己谈话,而她也乐得清闲,吃口肉喝口酒的,担风袖月极其淡定。
要是说韦昭训从来都不管韦神羡的教育问题的话,有一点他还是很好的言传身教了。大概就是越是危难的时候就越要表现得镇定,比如说当初宁王妃怀疑她有意勾引李琳的时候,又比如说如今皇帝要把她随意指给席中某一位纨绔的时候。
龙椅上的人将手中的筷子一放,宦官碰上热毛巾擦了手,众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知道戏要开场了。
玄宗饮了一口葡萄酒润了润嗓子,指着在一旁作陪的永宁公主道:“永宁这孩子明年也该成亲了,一眨眼朕膝下的孩儿都纷纷成家立业,有时真是觉得寂寞啊。”
下面立刻人唱对台:“陛下何必伤怀,子女总是要成家立业方不枉父母的一番养育之恩。更何况臣听闻新昌公主近日刚给陛下添了个小外孙,陛下的皇宫往后就更加热闹了。”
“可不是么,这点上老韦就不行了。听说他家夫人只给他留下了个女儿,宝贝得不行。今年都二十有二了,连婆家都尚未说定呢。”
玄宗显然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君王,一听说韦司业家的女儿二十好几了尚未有婆家,立刻要在席间的青年才俊中替这位韦姑娘选一位好夫婿。于是席间刹那沸腾了起来,所有未婚的男子皆交头接耳,猜测着女客席中哪一个会是韦司业的女儿,又在赌会被指给哪家的公子。
韦神羡端坐着,看着身旁的女眷们窃窃私语的模样就想笑。果然是了不得,这场戏唱得这样烂这些人还如此费心费力地陪那个穿黄袍的人一起唱下去。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不如请韦姑娘上来让各家公子们看看,如果有满意的,便当时朕赐婚,风风光光地把这位韦姑娘嫁出去。”
皇帝都下令了,韦昭训无论如何是推拖不得了。他懊恼地坐在坐垫上,看那小宦官匆匆地向女儿所在的席位奔去。
第一个看清韦神羡容貌的人是并州司马的儿子。他看到韦神羡头上梳了个单螺髻,一挑儿的水晶花饰戴在髻上,蓝色宝石的耳坠子,月色的长裙,竟然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
原本大家都以为是因为她容貌丑陋才这样大的年纪未嫁,如今看来如果娶了她,不仅能得皇帝的欢心,以后身侧还多了一个冰肌玉骨的美人作伴呢。
韦神羡款款走至龙椅之下,伏身拜倒。玄宗看了看她,满意的笑了起来。
“臣护军裴咏珂家中幺儿尚未婚娶,如陛下恩典,臣愿以百两黄金作聘。”
“下官殿中监崔宇一心倾慕韦姑娘之风貌。”
一时之间殿下不知跪了多少人,其中不乏高门大户的长子嫡孙在其中。然而韦神羡咬着嘴唇目光在席中来回寻找着李琎的身影。
幸好李琎今天没有喝酒,还记得他答应过韦神羡的事情。
“臣汝南郡王李琎,与福清从小朝夕相处,今日蒙陛下恩典,原许以王妃之尊,明媒正娶迎入府中,誓不有异生子。”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李琎朗声说道。言毕,走到韦神羡身旁携了她的手双双跪倒,言行之大胆,感情之深厚莫不令席间人咂舌。
原来不是因为无人相中而年大不婚,而是一早有了情郎不肯开口啊。
李琎今年二十五岁,一直只流连于风月之地,除了早年的两段短暂的韵事外再无听闻中意上哪位小姐的。而韦神羡早年的时候确实是以宁王妃贴身侍婢的身份在宁王府住了许多年,与李琎朝夕相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玄宗坐在龙椅上还在犹豫,这时他的兄长宁王也跪在案前启奏:“臣李宪恳求陛下将韦娘子赐予长子为妻。”
韦昭训亦跪拜道:“下官夫人早逝,只留了福清一个女儿在这世上。今日闹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本该怪下官管教不严之罪。然而下官为人夫,为人父,亦断断不舍有情人在这月圆之夜无法成眷属。如圣上有怪罪,下官甘愿一力承当,还请陛下成全下官。”
人人都看得出来韦昭训的爱女之情,这更让玄宗不愿把韦神羡许给李琎了。这场戏是为了打击韦家才唱的,如今反而被他们倒打一耙么。
僵持之间,一声娇笑传了出来。杨玉环手里捧着酒壶提着裙子走到玄宗案旁替他斟满了酒杯,软语劝道:“儿媳尚未出阁时便与韦娘子相识,深知韦娘子是第一等重情重义的女子。今日汝南郡王连韦娘子的手都牵了,陛下若执意另许他人可不就是有意棒打鸳鸯了么。”
话说得极为大胆,听得殿中人都屏住了呼吸。然而杨玉环只消一笑,哪怕是君王也不得不柔软了下来。
出宫的时候韦神羡觉得各家女眷的眼神如果能化作匕首向自己投来的话,估计早就死了八百回了。不过不怨她们,当初杨玉环要嫁给阿清的时候,她的眼神估计可以把杨玉环吊起来抽。
李琎得了赐婚的恩旨笑得一派祥和,活像庙里的菩萨似的。韦神羡觉得她叫韦夏把酒窖里那坛二十年女儿红给送去宁王府的时候,他活生生笑成了御花园内的一朵花。
如果说对今夜的安排有不满的人话,那就是李清跟李琳了。李琳是不满韦神羡托李琎帮忙而不是自己,李清不满的是什么,韦神羡也猜不大出来。难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才不愿意看到自己作他人妇?
要真是这样的话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摇摇头不愿在多想,韦神羡觉得自己的命运已经在这个中秋节里被写定了。嫁给李琎,生几个孩子,当个郡王妃然后贴补贴补韦家,估计这一生也就得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了吧。不过要跟李琎生孩子的话,可能会笑场也说不定……
琢磨着这些,轿子已停在了韦府门口。李琳牵着马不知道比他们快了多少已等在了这里,圆月之下他孤身立着,浑身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韦昭训很识相地让韦神羡招呼,自己进后院梳洗去了。临走前他还不忘贴心的叮嘱说韦神羡如今是有未婚夫的人了,还请世子邸下多避嫌为妙。
他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李琳听得只觉得如雷贯耳,心就像一面锣鼓似的铛铛响,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个拳头。
屏退了下人,韦神羡给李琳倒了杯茶,问道:“你大晚上的不回府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李琳的声音少见的尖利,“韦神羡我这才想问你方才在宴会上你是在做什么!”
“我在亡羊补牢啊,而且这牢似乎补得不错的样子,世子邸下你怎么看?”
韦神羡的话实在是怄人,怄得李琳鼻子酸。
知道自己的心意又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未免太绝情了一些。然而最令李琳生气的不单是韦神羡对自己的绝情,更多的是为她对李清的宽容。
李琳胸口一震,嘴唇微微地动了动,似有一线鲜红在唇间蔓延。
玩大了。
掏出手帕子来擦擦嘴角的血液,李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说话的为好。一讲话满口红牙露出来,大晚上的也挺吓人的。
“我知道邸下是气我没有给就会给邸下,”韦神羡扭过头去不看李琳,“我求花奴第一是从小的情分,第二你也知道,你这位兄长五行缺心,那副容貌又熬到现在这个岁数婚事八字没一撇呢,我才敢求他的。像邸下这样有情有义的好男儿,我实在是不敢因为一己私欲而断送了邸下的半生的幸福。”
韦神羡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琳也无可奈何了。只是他临走前死死地攥住了韦神羡的手,攥得韦神羡都想跪地求饶了,他才松开翻身上马。
长安昏暗的街道上,只余踢踏的马蹄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