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 三十三 折扇(1 / 1)
我一个人回到夏目宅,夜晚的月色沁凉如水,我自己蹲在院子捡枇杷果。把果子放在嘴里一咬,顿时酸得牙齿要掉下来。“这鬼玩意儿!”我暗骂一声,吐掉了口中的果肉。但是酸味仍在口中萦绕不去。
回到房间里,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偌大的夏目宅安静得可怕。我用手机给夏目传了一条讯息:“佐为去矶月之森的寺庙了。”
不到一秒,夏目就回复了:“我一下班就去看佐为。”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心跳加速。这是我和夏目吵架以来第一次联系他,甚至连打字的手指都有微微的颤抖,但这并没有阻止我飞快地打上:“你回八原了,猫咪老师有回到你身边当保镖吗?”
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妥,这么说岂不暴露我一直在担心他?
我把原来的问句删去了,又继续打上:“哎,你就这样搬走了,也不说一声。我最痛恨别人不辞而别!”
于是,就这么循环往复地——
“叫你搬你真搬了,也不等等我,你有病吗!”
打完这句我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删去这句话又用力地打上:“你回八原了,就别再过来了。当我从来不认识你,被妖怪吃掉是你活该!”
我打这句话只是想发泄。谁知道我的手一抖,居然按下了发送键。我想撤回已经来不及了,手机“叮”的一声,告诉我信息发送成功。
夏目瞬间就回复了:“我活该。”
我顿时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明明跟佐为说好要向夏目道歉的,怎么就做不到了呢?把手机丢在一边,我气馁地倒在床上。
轰轰烈烈的夏天过去了,道旁的叶子被染上鲜丽的红。因为十番棋赛,我的大手合一度暂停,今天,是恢复正常的第一天。来到日本棋院会馆时,棋手们都祝贺我与佐为下出了精彩的十局棋。
“好可惜,藤原先生与你下完棋之后就隐退了……”
“也不知道下一次十番棋赛是什么时候——”
棋手们纷纷为佐为的隐退惋惜。
“只是暂时而已。”我对他们说,我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这样笃定,“佐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我在办公室拿到了自己的对局表。看清楚后,我不由得瞪大眼睛,我今日的对手竟然是——绪方由梨子!
由梨子正式回日本棋院了!她在中国棋院升了四段,此刻也编入日本棋士的段位中!
如此重大的消息,由梨子却一个字没告诉我。
窗外的枫叶红得如燃烧一般。看着对局表上的“进藤光七段VS绪方由梨子四段”,我的心中涌起感慨。
由梨子,不是别人,多年前,是我为她推开了围棋世界的大门。我看到端坐在棋盘对面的她时,心中甚至按捺不住激动,然而女生的脸上只有一种面无表情的漠然。
我盘腿坐在由梨子对面。一会儿后我咳嗽一声:“虽然我很过分,但你也用不着生气那么久吧。”
由梨子脸上那副厌恶的表情,活像看到了衣服里的一只虱子。
伊角与和谷进来了,看到我好说歹说、由梨子不理不睬的情形,两人都忍不住笑。由梨子与我的冷战至少有个好处,即和谷愿意搭理我了。理由是他觉得我怪可怜的。
“绪方对我们说了你和藤原老师比赛时的情形。”和谷含糊地说,拍我的肩膀,“真是严酷的比赛。”
我瞪住和谷,心想“你现在才知道吗”,一拳打上和谷的胸膛。和谷也回我一拳。算是和好了。
“真想快点看到你俩的对局。”和谷对我说。
由梨子还是不跟我说一句话。我假装凶巴巴地说:“你不踩我,待会儿要后悔的。”
我没有手下留情,反而比平常更不留情面。可能是因为十番棋赛的历练吧,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气势不同以往。由梨子面对棋局依然不动声色。在中国的留学生涯,让二十一岁的她具备了同龄人不常见的大将之风。可是逐渐苍白的脸颊和从鬓间滴下的汗水,暗示了她并不轻松。
中午休息时,塔矢亮来看我们的棋局。他站在我身边扫了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电梯里追上塔矢,说:“怎么样?”
“绪方现在变得很强,让人刮目相看。”
我其实挺佩服塔矢,说这种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依旧这样冷淡。
我去往棋院附近的和菓子店,挑了一盒看起来女生会喜欢的点心。在楼下,我看到了卖扇子的柜台。脑中灵光一现,我计上心来。
傍晚,由梨子认输。塔矢、伊角、和谷、越智都在旁看棋。除了塔矢外,其他人的脸上都是我熟悉的敬畏。无法否认,我和由梨子下出了极精彩的一局。由梨子会不会追到与我旗鼓相当的地步呢?我感到威胁的同时又有隐约的兴奋与期待。也许多年以后,坐在十番棋赛场上的,是我和由梨子。围棋,不就是这样被传承下来的吗?
我从背包里取出和菓子盒。由梨子一下子抱走了,她起身离开,还是不跟我说一句话。我没放弃,在楼道里追上她。血红的霞光被窗户切割得支离破碎,投落在我俩之间的阶梯上。我喊住她,从背包里取出了另一样东西——折扇。
“进藤,你这是——!”由梨子这回总算正眼看我了。
“这把折扇,我送给你。”我诚恳地说,双手捧住折扇,递到她的面前,“你不是说,要是你也有一把折扇就好了吗?”
由梨子怔怔地接过这把坠有紫色流苏的、稍嫌破旧的折扇。“我以为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她震惊地说。
“很重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庄严虔诚,“比什么都重要。我的棋,我的精神,甚至我的另一个生命和灵魂,它象征了我的全部。”
“既然这么重要,为什么要给我?”由梨子不可思议地说。
“我觉得你值得。”我看着由梨子的眼睛,看到她的神色由震惊过渡到恍悟,最后凝为无限的感动,“我一直在关注你。我很期待你来到我的面前,然后亲手把折扇传承给你。”
我说出了心里话,然而由梨子还是结结巴巴地推辞着:“我……我还是不能收!”她把折扇还到我手里。
“你不收下,说明你还是没有原谅我?”我忽然沮丧,迈开了步伐想走,“好吧,我知道了。”
“等等!进藤,我收下!”由梨子大叫一声,追过来,从我手里夺过折扇,像珍宝一样搂在心口,“我收下就是了!”
由梨子接过折扇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奇异感觉,仿佛自己交到她手里的,不止是围棋与传承的象征,还有我这几年来的悲欢离合,与夏目友人帐的交集,纷纷繁繁,笑泪顷刻掠过胸间。
我的这个举动似乎成功打动了由梨子。她提议请我吃拉面。于是我们来到我常去的拉面馆。
“进藤棋士,又来啦!”老板已对我很熟悉了。
“又来了。”我咧开笑容,很有绅士风度地为由梨子拉开椅子,对好奇的老板简短地说,“棋院的后辈。”
“不只是后辈,还是永远的学生!”由梨子也笑道。那笑容阳光得就像我在照镜子一般。我感到亲切,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她的性格与我在某种程度上是很相似的。我为由梨子倒一杯玄米茶,看着温润碧绿的茶水在杯里倒映出她的笑脸。
然而下一秒,由梨子扭过头看向窗外。那一刻,她的侧脸氤氲在屋檐的阴影里,流露出一股女性特有的温柔与惆怅。这种表情,像她少女时代每一个想念夏目的时刻。我的心一震,又有点茫然,不知该怜悯谁。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狠狠地打醒了我,我还不晓得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而且,你也帮我解答了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对夏目君的疑惑。”
“我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我不该以那种方式让你和贵志伤心。”我说。
“没关系。我也早就没有生你气了。”由梨子说。
“真的?”
“真的。”由梨子点点头。
我们俩相视一笑。我和由梨子之间恢复了和乐融融的“师生”(谁也不许反驳我)气氛,在比赛后依然时不时复盘、相聚。只是,面对着空荡荡的夏目宅,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绪。有一段时间我都和塔矢在会所里讨论得很晚,甚至连塔矢也准备回家了,我还留在会所里打谱。
“在会所里打谱,总好过在夏目宅发呆。”我这么对塔矢说,“会所的钥匙,你给我一把就好。”
我以为塔矢会摆出一副好朋友应有的担心我的态度,就像和谷和伊角那样,可是塔矢不以为意。他留给我一把钥匙,说:
“进藤,我了解你,你有些事无法面对时总是会先采取逃避的态度,可是短时间内,你就会鼓起勇气,把事情解决得比任何人都要好。”
我笑:“那我就谢谢你相信我了。”
塔矢高估了我。那时附在我身上的佐为消失后,我之所以能这么快站起来,是因为我想通了——可是现在,我想不通。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对夏目和佐为已经如此掏心掏肺,他们还是选择离我而去。
他们明明是可以选择留在我身边的。我想不通。我妒忌猫咪老师、妒忌和夏目身边的妖怪。凭什么它们带给夏目如此多的痛苦,却还是把夏目从我身边夺走。我能理解围棋之于佐为的意义,但我不能理解夏目友人帐的世界。对于夏目友人帐的世界来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这让我感到无比的难受与不甘。为什么,人生充斥着那么多的无能为力?
对我来说,人生有一件事比成功更难,那就是学会接受有些事我确实无能为力。
立秋到了。按照日本的传统习俗,各家各户都会在此时放灯笼、做烤肉,穿和服去神宫祈福。早早结束手合后,我穿上夏目送我的金色和服,与伊角、和谷、由梨子逛明治神宫里的小吃摊。
逛了不知多久,我在明治神宫里看到了一棵大树。树干粗壮,红叶繁茂,枝条上绑着许多签条,像有千万只雪白的千纸鹤与凄美的红叶一起翩翩飞舞。
我想起多年前的新年初脂,我和夏目求得的一支共同的签文:“友人生离不知——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不是说,把签文绑在树枝上,就能避免厄运吗?”我喃喃自语般地说。
伊角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不过我们都是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幸运与厄运总是对半分。”
由梨子把我送给她的折扇小心地放到和服口袋里,从和谷手里接过了章鱼串烧。
和伊角一起站在系满签条的大树下,我若有所悟。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雪白得透明的签条落在地上,洒了一地斑驳光影。命运从来握在我自己的手里,相遇与离别有之,隔绝与重逢有之,是幸运是厄运,在人的一念之间。
我的心中有了一个决定。“你们逛吧,我先走,去找好朋友。”我对伊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