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三十二 琴笛相和（1 / 1）
藤原十番棋赛一如既往地以佐为全胜告终，除了第一局我惨败以外，后面九局我都发挥得不错，一下完就收获了佐为和其他棋手的赞赏。
十番棋赛比完后，夏目果真说到做到，把东西搬得一干二净。夏目真的生我气了，完全不是开玩笑的。虽然洪秀英有告诉过我，这个浅金色头发的白衣青年，一场不落地看完了这十局棋的大盘解说。
佐为也要走。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日常的衣服，还有一支系着水蓝色发丝的竹笛。我开来车子，在家门前等他。举目望去，整幢夏目宅空得触目惊心，枇杷树落了满地金黄色的落叶，满庭凄清。
相遇也许是为了离别，而离别，也许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我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变得跟夏目似的，与其在当下无力伤感，不如想好的一面，然后说服自己相信。
佐为尽管暂时隐退，到底还是牵挂着棋坛的事。佐为坐在副驾驶座上，在我启动引擎时，他问我：“小光，比完十番棋赛后，你的手合赛日程是不是恢复正常了？”
我点点头：“棋院给我的对局表，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开车到东京站，把车停在那里，然后搭上了新干线。列车载着我和佐为跨越了大半个日本，抵达矶月之森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一大片森林郁郁葱葱，站台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长椅上积满灰尘。昏昏欲睡的检票大叔看到我们，露出惊异的目光。
苍翠的矶月之森在清晨静谧得像沉睡一样，完全看不出是赫赫有名的妖怪的森林。我听见了钟磬悠远的声音，浸润了林木的清香。参天乔木之中，我隐约看到一座素雅的山寺，与镰仓那个仿大唐的佛寺大不相同。
“这就是你打算隐居的地方吗？”我问佐为。
“是的，寺名为‘清隐’，与平安朝也颇有渊源呢。”佐为说。他身上穿一件洁白狩衣，身姿飘逸出尘。
灰色僧袍的僧侣出寺迎接，向佐为恭敬地鞠躬。“藤原先生，等候您已久。禅房为您准备好了。”
谢过僧人后，我和佐为一同走进清隐寺。环境林樾幽古，是适合人静修的地方。
打开禅房门扉，是简单的茶几和寝具，书架上有线装本的佛经，地板中央摆有棋盘棋子，墙角摆有一盆雪白的夕颜花。
“我知道这是寺庙，可是——这也未免太过于简陋了吧！”我忍不住说。
佐为却无异议：“是我让贵志向寺庙要求的，一切从简。”
我听到夏目的名字时有些窘迫。佐为干脆地说：“小光，你打算何时向贵志道歉？”
“我会找贵志的。”我嘴硬地说，“等我忙完后。”
“你今晚就去，在贵志那住一晚上。”佐为不客气地拿折扇戳我的头。
“我才不要，说好了今晚和你住的。”我要亲身确认矶月之森的夜晚是否安全。
佐为把行李放在禅房茶几上，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佛经放在案上，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到那盆夕颜花上。那一刻，他的眼神变得空灵，像飘到了千年前的远方。佐为幽幽地启唇，像对着虚空的某个人影说：“岚，这就是你千年前在矶月之森居住的禅房吗？”
“佐为，如果你千年前不仅仅是为青岚取名字，而是真正地认识她——你会怎么做？”我问。
“我？我会一早向天皇与定子皇后举荐菅原姬当女官，断断不会让这等悲剧发生。”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投水，我和你、还有虎次郎就不会在千年后相见了。”
“说得是。”佐为浅浅温润一笑，“佛寺的晨课要开始了，小光，你先在寺中走一走吧。”
“行，你去吧。”
尽管现在是夏秋交际，矶月之森已弥漫出丝丝缕缕的凉意，我从行李取出那件夏目送我的金色礼服披上，在山寺塔林中徘徊。
就在这时，我在佛寺后面听到威严而熟悉的吼声：“壬生已经警告你们了，我再来警告你们一次：有谁敢伤害他们，我要你们的命！”
“斑，你至于吗，不过是两个渺小的人类而已——”
“再废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知道了，唉，斑大人自从回到夏目君身边后，就完全变成人类的帮手了……”
“你说什么？！”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就要冲出寺庙，就在此时捕捉到一抹皓白的如流云般的巍峨身影，尽管只是一瞬，它就消失不见了。
梵音声声，檀香缭绕。午后下起小雨，淅淅沥沥，雨丝落在菩提叶上，显得越发静谧。
我和佐为在禅房里下了几局棋，僧侣给我们送来斋菜，“这什么东西，吃在嘴里淡得完全没有味道。”我丢下筷子抱怨道。
佐为只笑：“小光，看来你完全不能到山寺里过这种修行的生活。”
“要是为了你，就可以。”我认真地说。
佐为摇摇头，说：“小光，你何必执着定要陪我来此生活呢？你若思念我了、想与我下棋，随时可以来。”
“我担心你又一次不辞而别。”我说，“那种折磨我不要再经历了。”
佐为怜爱地摸我刘海：“小光，我向你保证，绝不让你再受到那般折磨了。”
一天下来，佐为随僧侣参与佛事，他的神色与前段时间的悲哀大不相同，此刻的他显得平静而超脱。我想佐为未必是没有释怀的，他到矶月之森的山寺隐居，只是想让自己完全放下。
夜幕降临，月亮升了起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警惕地竖起耳朵。然而，寺外的矶月之森一如以往的静谧，瞧不出半点异样。猫咪老师的威慑有效果了？我想苦笑，却笑不出来。
殿里僧侣与佐为谈论佛理，说起执着，说起众生，说起贪爱嗔痴。我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
佐为叹息道：“我放浪千年，是一缕执着于‘神之一手’的孤魂，重生一波三折，获得肉身后又从职业棋坛隐退，任性如斯，实在对不起小光、行洋，还有众多期待我的棋的人们。”
“藤原先生，你不必自责。”僧侣平和颔首，“世人来去皆有其机缘，你只需顺势而为便可，不必再做他想。”
“什么叫做世人来去皆有其机缘？”我在一旁插口道。
僧侣双手合十：“世间万事万物、世人生死离合，佛皆通晓。因此强求无益，伤己伤人，我们能做的便是顺应机缘而行。”
我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
“小光，看来你顿悟出什么了？”回到禅房休息时，佐为微笑。
我点点头，说：“我会去八原找贵志道歉。”
“太好了。”佐为欣然道，“小光，我从前听闻世尊拈花微笑，时众僧默然，唯有迦叶尊者顿悟。这时候的你，就像那聪明的迦叶尊者一般呢。”
“你们古人真奇怪，要夸我聪明就好好夸我聪明，非得兜个圈说什么佛经故事。”我吐舌头。
晚课结束的钟声响起，我听到了一缕琴音，像从森林深处响起的，很轻，却很动人。旋律往复，是《青海波》。
佐为拿起竹笛，临窗对月吹起《青海波》来。琴笛相和，一折一荡，当真如碧海潮生，引人欲醉。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佐为和浅葱第一次琴笛相和。佐为终于实现了与浅葱琴笛相和的愿望，然而，这中间发生多少事，岂是一曲曲子能够道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