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三十一 千年前写好的结局(1 / 1)
月色如白练般照射在进藤宅上。我不停按门铃。妈妈开门,见我哭丧着脸,一下子惊住了:“小光?!”爸爸也从里屋出来。
“我输棋了。”我像小孩似地吸了吸鼻子,“有拉面吗?”
“有有有!”妈妈立刻说,“小光,我这就给你做!”
厨房不一会儿就飘出拉面的香味。我如丧家之犬般地趴在饭桌上,很奇怪,回到家竟然哭不出了。老爸坐在一边,看我没啥动静,竟然优哉游哉地看起报纸来。他忽然“哟”的一声,“小光,报纸上刊登了你和藤原先生今天下棋——”
“别提了。”我挫败地说,“明天吧,你就会看到他们怎么写我了。”
“怎么写你倒在其次,小光,我从来不记得你输棋后表情如此难看。你哭着跑回家来,恐怕是因为别的事情吧。”
“我把佐为和贵志甩了。”我恨恨地说。
老爸和端拉面来的老妈都瞪圆了眼睛。“‘甩了’是什么意思?”老爸奇怪地说。
“你突然回来,夏目君和藤原先生知道吗?”妈妈问。
“我跟他们没关系了。对了,我胃在痛,妈妈,有胃药吗?”
“当然有……唉,小光,好好地下盘棋,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一碗美味的拉面下肚,坏情绪也消散不少。我服下胃药,抛一句“我想睡觉”,就跑上了自己从前的房间。
我多年没有在自己的房间住过了。一切都是旧时模样,整洁的地板、书桌、床、白帘,被妈妈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是没有了中央的棋盘。如今回来住真是怀念得很。打开衣柜,是我少年时代的衣服,妈妈显然不舍得丢,现在的我穿一穿竟然还合身。
我疲倦到极点,整个人趴在床上,进入梦乡。我再一次看到了佐为。佐为望向远方,眼神悠远静谧。我忽然委屈,轻轻地问:“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离开我吗?”
“我没有离开你。”清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真真切切,如初雪温柔落下,“只是,我也有我自己不得不去做的事。”
我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不正是佐为吗?清晨的阳光洒满少年时代的房间,在佐为优雅的身影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我从床上坐起,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又置身在昔日的房间里,不知是处于过去还是现在,我呆呆地凝视佐为。
身穿狩衣的佐为就跪坐在我的床边,纯白衣袂似高洁月华,浅紫色的长发宛如河流般淌到地面上。他凝视着我,蓝紫色的眼眸温柔得像水一样,荡涤我的心。
“小光,你醒来了。”妈妈敲开房门走进来,端着托盘,托盘上有茶壶和两个杯子,“藤原先生一早就赶过来了,说要看你呢。”
我说不出话来。“谢谢你,进藤太太。”佐为接过妈妈手里的茶壶,“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藤原先生,小光最听你话。你好生劝他。”妈妈对佐为说,“昨晚小光哭着回家来,让我和他爸都担心很久。”
——让我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不就是眼前这个人么?
妈妈走后,我没有好气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这只恶鬼,从我家消失吧。”
佐为伸手扳过我的身子,凑过来盯住我的眼睛,用卡哇伊的语调说:“小光,我有时候觉得你长大了,有时候又觉得你比从前还小,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耐烦地推开他:“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讲话颠三倒四的,我不认识你,你又怎么知道我从前的模样?”
我抱住手臂从床上爬起来,故意不看佐为。佐为像从前似的,不管我走到哪里,佐为就跟到哪里,我到浴室洗漱,佐为就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我满嘴泡沫地刷牙,我从镜子里看到佐为的包子脸,哭笑不得,简直想一拳挥过去。
我吃早饭时,佐为就在我身边喝茶。我在玄关穿运动外套和耐克鞋,佐为就坐在一旁等我。我对妈妈说出门去公园跑步,佐为也跟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
公园里有给小孩子玩的滑梯,樱花树下有空无一人的秋千架。我忍无可忍,冲身后的佐为吼道:“别再跟着我了,你没有地方可去了吗!”
“是啊,除了你进藤光身边,我就是没有地方可去!”佐为大声说,“无论从前现在,都是一样!”
简单的两句话,让我微微湿润了眼睛。听到这话真他妈难受,我心想。
我轻声问:“除了我身边没有地方可去,那为什么还要去妖怪的森林隐居?”
佐为静默了。风似乎一下子变大了,把公园里的林叶摇得飒飒作响,在他背后扬起漫天樱花吹雪。几缕浅紫色的长发拂到俊美的脸庞上,佐为蓝紫色的眼睛里辽远素丽悲伤。
“只为求个心安,是不是?”我苦笑道,一屁股坐到秋千上。
“既然你是明白的,那为何要把自己弄得那样难受?”佐为困惑而不忍地说,“小光,我和贵志都没有离开你。我只是去矶月之森隐居修行而已。”
“你去别的寺庙隐居也就罢了,偏偏是矶月之森。万一你被妖怪害了怎么办?佐为,我可经不起再一次以为你死了——还有贵志……”我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名取说得对,我做这一切其实是为了自己。我无法一个人留下过寂寞冷清的日子。我无法一个人面对棋道之路上的繁华与孤绝,我无法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棋盘对面。
与夏目相遇、与佐为重逢以后,我再也无法过佐为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了。
“无论我说什么,最后还是得去矶月之森的寺庙隐居,是不是?”我低声问。
佐为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故事的结局,在千年前已经写好。
有一刻的寂静。佐为坐到我身边的秋千上。纷纷扬扬的樱花雨落了他满身,纯白的狩衣如白鸽栖息的翅膀般垂下,与浅紫色的长发一起拂到铺满樱花的地面上。
“你去吧。”我拍落肩膀上的樱花,艰难地说,“你和贵志都去吧。只要你们想好了。”
第一时间找我的不只佐为,还有塔矢亮。塔矢打电话,约我在会所见面。
今日的媒体上铺天盖地都是十番棋赛的新闻,我没有看,因为知道一定不会有好话。那天晚上,我来到塔矢亮的围棋会所,做足了心理准备。
我没想到的是,平常言辞刻薄的塔矢亮竟然没有数落我,反倒说出了一番劝慰的话:
“进藤,许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像十番棋赛那样的比赛,因为棋力的差距和心理状况等原因,挑战者在第一局惨败是很正常的。以前挑战吴清源的棋手甚至下得脑溢血。进藤,自从藤原先生回来后,你给自己太大压力了。”
我本来不打算说夏目和佐为要走的事的,此刻却忍不住了,向塔矢和盘托出。
塔矢不予置评,只淡淡地提议:“进藤,十番棋赛期间,你搬来高君和洪君的公寓与我们住吧。本来,挑战者和被挑战者住在一起就是不太好的。”
我接受了塔矢的建议。而且,那个夏目宅,已经成为了我心里的伤痕。
第二天,我真的收拾行李搬出夏目宅。搬出来那一日,夏目怔怔地站在门口,浅金色的短发耷拉着。我余气未消,却对佐为发不出脾气来,只能间接地撒在夏目身上。我这几日把夏目当透明的,不管他对我说什么,我不理不睬。
犹记得我和夏目贵志认识以来的种种心路历程,从陌生到熟悉到知己,从彼此试探到敞开心扉,从亲密无间到伤彼此的心,每一桩每一件,都历历在目。
我把行李箱搬到汽车后备箱,一个人不够力,夏目忙上前来帮我抬,总算顺利把箱子塞进汽车。
我瞥夏目一眼,“小子,你满意了?”
夏目忽然按捺不住了,他颤着声音说:“进藤光,这段时间以来,我真的很委屈!你可不可以别再说这种话了!”
“怎么,我进去拿《围棋周刊》才一小会儿时间,你们又吵起来了?”佐为从夏目宅出来,诧异地说。
我朝夏目喝道:“夏目贵志,你最好在我出去住的这段时间里给我搬回八原去,什么纸皮箱、《紫式部日记》,还有别的妖怪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在屋里面看见!”
夏目被我伤透了心。他握紧拳头,赌气地说:“好!我会在你比赛的期间,把东西搬得一干二净的!”
我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把车子开走以前,我看见佐为把夏目揽入怀里,像是说了一句:“等小光冷静下来就好了……”
我驱车来到高洪二人在镰仓的公寓。
洪秀英站在门口等我。我以为高永夏会把我往死里羞辱一顿,想不到他在公寓里和塔矢亮下棋。一切都是最平静的模样。我怀疑秀英已警告过高永夏一番。
看到我来了,高永夏和塔矢亮停止了下棋。
塔矢亮把我领到房间:“这段时间,你和我挤一挤,晚上睡一起,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说。
“行,来下棋吧。”塔矢说。
不得不承认塔矢亮待人处事确实有一套。他平淡如水的对话与陪伴,是我最需要的东西。度过两天吃韩国泡菜的日子,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不见佐为,我似乎没那么焦躁了。
杨海、陆力和伊角来过公寓一次。我们下了小型的中日韩团体赛,十分尽兴。休息的时候我频频按手机,杨海发现了,忍不住问:“进藤君,你在联系谁?”
伊角看在眼里:“进藤,你是想联系绪方吧。”
“由梨子总是跟杨先生和陆力在一起,我以为她也会来的。这样我就能向由梨子当面道歉了。
“我们也确实问过绪方,可她好像有事在忙,这段时间也没来找我们下棋。”陆力说。
我发给由梨子的信息,她一条也没有回。
当天晚上,我和高永夏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塔矢亮和洪秀英先送杨海、陆力和伊角出去,我还专注地盯着盘面,往棋盘落下一子。
人们出去后,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高永夏看着棋盘,终于低头道:“我认输了。”
胜败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我没有往心里去,伸手收拾棋子,只听见高永夏低声说:“其实,进藤,我很羡慕你。”
我抬起头来,目光笔直地看向高永夏。
“在我们这些新生代棋手里,你是唯一有机会与当代秀策同台竞技的人。”高永夏注视我,态度是难得的坦然,“尤其,sai之后要隐居了。”
我没料到一向张狂嚣张的高永夏会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苦笑:“塔矢还对你说了多少?”
高永夏挑起眉毛,反问:“你以为塔矢对我说了多少?”
“算了,不重要了。我们复盘吧。”
与塔矢、高洪二人对弈了一个礼拜,十番棋赛的第二局要来了。
在经历了地狱般的第一局后,我的状态似乎调整了过来。镰仓芝公园就在高洪的公寓附近,撇去棋赛不谈,那一大片古典园林其实是非常赏心悦目的。我早上六点起来去芝公园晨跑,每天经过红叶馆和明石馆三次。
第二局举行的当天,我还在晨跑,就在明石馆里看到了早早过来准备的佐为。
“小光,看样子,今天能和你下出一局好棋了。”佐为望着精神抖擞的我微笑。
“不止今天这一局,未来的九局,我也不能辜负了。”我用毛巾擦额头上的汗水,“佐为,待会儿见。”
我步伐轻快地跑出明石馆,完成接下来的一圈半。我回头看了一眼,佐为端坐在屏风后,光艳的绯红礼服铺展一地锦绣,浅紫色的长发从他的肩膀披泻而下。
这是我和佐为的“世纪之战”,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要我独自承受离别的孤单也好,无人陪伴的寂寞也好,我只能勇敢面对。我已经辜负了十番棋赛的第一局,无论如何,也不该辜负后面的九局——辜负佐为。
清晨的阳光把芝公园染上一片金色。我没有停脚下的步伐,脑海里想着佐为,独自跑进这片绚烂静谧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