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三十 丧失斗志的光(1 / 1)
三十
十番棋赛的第一夜,我把自己锁在酒店房间里。记得和谷说过在重大比赛前喝点酒是可以放松神经的。我买了罐啤酒自饮自酌,胃一阵疼痛,我喝不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佐为敲响我的房门:“小光?小光?”紧接着夏目的叫声也响起:“进藤光!”
我没有反应。这种时候,我见到他们只会起无谓的争执。“也许小光睡了吧……”佐为迟疑地说。
我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像一夜没睡,又像一觉睡到天明。
意识恢复清晰时,天际出现一线乳白色。我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个澡。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发现门外放着一瓶药酒,显然是夏目拿来的。我直想把它摔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住了,把药酒拿回房里自己往右手上胡乱地擦。擦着擦着,泪水又流了下来。
你们都要去往妖怪的世界。
只留下我孤单一人。
佐为和夏目相当于我的精神支柱。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他们选择离开我,不为别的,竟然是为了妖怪——那些给夏目造成如此多痛苦、让他寂寞了半生的妖怪。
棋赛还是得下。今天是“世纪之战”十番棋赛的第一局,我得和佐为决出胜负。
还怎么下呢?我灰心地想。
我穿好西服打好领带,来到明石馆。身穿一袭纯白狩衣的佐为已端坐在棋盘前,眼帘低垂像是在沉思,手执蝙蝠扇掩住唇。我看出棋盘并非昨天开棋式的那一个。工作人员也陆陆续续地出席。
“小光……”佐为抬起眼,目光落到我红肿的眼睛和右手上,脸色立即为之一变,“你怎么了!”
工作人员也向我投以惊异的目光。我摇摇头,一语不发地在棋盘对面跪下。有记者按下了快门。
佐为好像很担心:“小光,你……”
“我拜托你,你别再说了。”我软弱地说。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令我软弱、丧失一切斗志,那就是佐为。
你要怎么样才肯留在我身边不走呢?你之所以没有立刻走,是想和我下完我心心念念的十番棋赛吗?如果我不下完这十盘棋,你们会留在我身边吗?
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又红了。看着明石馆装潢典雅的天花板,我在心里骂自己:真他妈没用。
就在我脑海思绪纷纭的时候,日本棋院监事发话了:“绪方小姐怎么还没来?”
果然,记谱者的位置一直空着。距离比赛正式开始仅剩十五分钟了,由梨子却没有出现。在场的人们纷纷流露出焦急的神情。
“小光,你告诉我,”佐为着急地说,皱眉,“我昨晚就觉得贵志神色有异——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我苦笑一声,文不对题地说:“由梨子要报复我了。”
“你和由梨子昨日还好端端的,你做什么了她要报复你?”佐为诧异地问。
“我替贵志说了伤由梨子心的话,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我轻声说。
“什么……?!”
“如果绪方小姐再不到,我们就要另外找棋手当记谱者了——”工作人员困扰地说。
“我们再等等看吧。”佐为温和的声音里透出忧虑。
“由梨子不会来的。”我低落地说。我了解由梨子,她恐怕是不会轻易原谅我的了。
然而,就在距离比赛开始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明石馆的门被推开了,露出一角玉色和服裙摆。由梨子还是来了,尽管双眼红肿得几乎看不见。由梨子没有看我,在人们疑惑的目光中局促地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机械地铺开记谱纸。我说不清对她是愧疚是感激。
“由梨子,你还好吗?”佐为关切地问。
由梨子微不可察地点头。她还是没有看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终于,明石馆关闭了大门。由梨子在棋院监事的指引下,从保险柜中取出了昨天开棋式中的信封。
这时候我的胃再次抽痛起来,像有人拿针刺似的。我的脑中轰然一响。这才记起来,我昨天没有吃晚饭,今天也没有吃早饭。十二个小时里,我只喝了半罐啤酒。
完了。这是我在十番棋赛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信封开启。佐为在“星”下了一子。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明石馆中静谧到了极致,十番棋的第一局开始了。
十个小时后,我和佐为的第一局棋结束了。最后的数目阶段,明石馆中一片哗然,简直像沸腾了似的。快门声和镁光灯不断,记者已经在互联网上发稿。这是举世瞩目的“世纪之战”的第一局棋,绝对可以列为我进藤光的人生第一耻辱。
我输了十目。在十番棋赛这样的比赛,输成这样,是空前的。
佐为自己下出的这一局,他自己反倒不能相信了,盯住棋盘用力看了又看,表情悲哀。实际上,他下了几手棋,就发现我不对劲了,整个下棋过程频频看我,眼里有千言万语。然而我不以为意,败局已定时也没有认输,忍住胃痛硬着头皮把这盘棋下到了最后。是不甘、还是某种程度上的自虐,我并不知道。
监事一宣布第一局结束,我向佐为鞠躬后就立刻逃也似地奔出明石馆。我听到有人在背后不屑地说我“不管从前现在,还是一样不负责任。”无论佐为还有别的人在叫了我多少声,谁也别想拦住我。我巴不得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跑回酒店房间,却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迎面碰上一个人。还能是谁呢,只能是夏目贵志。夏目来看高永夏的大盘解说,肯定知道了这一局的结果。
“你来干吗?”我面无表情地说。
夏目把塞得鼓囊囊的背包递到我怀里,不由分说地揪住我的手:“光,我都帮你收拾好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家?”我冷冷地甩开夏目的手,“我哪来的家?”
“我知道你会发我脾气,可不可以等我们回家再发?”夏目耐心地说。
“我所谓的‘家’是什么?夏目宅吗?”我讽刺地反问。心里像有个活塞被推了下去,我索性不吐不快:
“贵志,你知道我为了你家的房子还了多少年的贷款吗?你知道我为了实现你梦里面那所谓的满院枇杷叶和紫藤还可笑地研究怎么种花草树木吗?你知道你家的和纸风铃摔碎了,我为了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几乎找遍了整个东京的旧货商店吗?夏目贵志,我很想给你一个家的。可是你和佐为要去妖怪那里,我真的一丁点办法也没有。”
“小光!”
一声焦灼的呼唤在走廊里响起。是佐为。佐为本应该被全世界各国的记者围着,然而现在他却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佐为蓝紫色的眼睛里水雾弥漫,他一看到我就伸出手,把我紧紧抱到怀里。
我是没有脸见佐为的。他应该为我输的那十目感到失望吧。不止佐为,全世界都应该是失望的。
“对不起,小光,我绝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我用力挣脱佐为的怀抱,把头转向一边。我听到自己用冰冷的声音说:“佐为,贵志,我不再认识你们。作为你们的家人,我进藤光完全失败。从今往后,我与你们没有关系。佐为,后面的九局,你就把我当成普通的棋手吧。”
佐为哪能听这种话,浑身都颤抖了:“小光,从头到尾有我说话的机会吗?”
我不睬佐为,抱着背包与他擦肩而过。“光——”夏目追上来。
“滚回妖怪身边去吧!”我厌恶地推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