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二十九 玉碎(下)(1 / 1)
夏目这句话来得毫无预兆,我还在烦恼该如何搪塞由梨子,可是他沉静的声音好像具备了一种未知的力量。好像有水缓缓漫到头顶上来,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他说的话,身体就先一步感觉到坠痛的茫然。
见我陡然没了反应,由梨子摇一摇我的胳膊:“夏目君在跟谁说话?佐为要去森林的寺庙隐居?”
浅葱的声音流露出忧虑:“我不等佐为先生一同上路,是因为我实在不愿他去矶月之森。我仍抱有希望,佐为先生之后会改变主意。所以才不等他,免得他与我见面会影响他的决定。”
夏目摇头:“浅葱,你不会影响佐为的。我反复劝佐为多次了,佐为说他意已决。”
“我知道,但我不等他走,至少表明了我的态度……”
由梨子把我摇得眩晕,我的眼前渐渐一片黑。我明白了,为什么佐为会跟棋院说隐退,为什么佐为劝说我让夏目选择他想过的生活,为什么佐为会谢谢我尊重夏目的决定,我明白了。
那是因为,佐为也要走。佐为也要离开我。
我和夏目闹成那样,加上十番棋赛,佐为才没有跟我说。当然,他不跟我说,也意味这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一枪打穿心口的傻瓜。
风吹得树叶哗啦啦作响,阳光照射下来,在我与他们之间隔开一堵没有温度的高墙。夏目的声音从墙那边模糊地传来:“浅葱,佐为之后到了矶月之森,你能保证他的安全吗?”
“这是当然的,我会尽我全力……”
由梨子没有摇晃我了。我呆呆立在露台上一动不动,像尊石化的雕像。这么听起来,夏目和浅葱一早就知道了佐为的决定,或许连多轨和名取也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
只有我一个人,是不知道的。
“进藤……”由梨子更不安了,不知是因为我陡然变得凄惶的脸,还是因为楼下的夏目对虚空讲话的诡异场景。
我扭头就走。行动出乎我意料的矫捷,我打开围棋会所的露台门,玻璃门撞在墙上发出砰一声巨响。楼下的人一定都听到了,“光!”夏目好像叫了一声。
“进藤!”我走到会所里,由梨子就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她着急地问:“你知道的对不对?夏目君究竟在同谁讲话!”
我用另一只手撑住门框,楼下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忽然间我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脱下金色的礼服,一股脑儿塞到由梨子手里,含糊地说:“你穿上就明白了。”
“什么?”由梨子意外之极。
“你穿上它啊。”我说,语底有幽然意,“这是妖怪送我的衣服,你穿上就明白了——你不是想放下他么?”
由梨子在听到“妖怪”这个词时有明显的战栗。然而她没有说别的话,只迅速穿上了和服。
夏目和川添来到门外的楼梯上。我一个影子也看不见,但想必浅葱和妖怪式神也跟在他们身后,因为由梨子骤然发出一声尖叫。“它们是什么?!”她惊恐地指住夏目和川添身后的虚空。
夏目看到由梨子身上的金色和服,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脸上一点点地褪去了血色。“绪方,你看到妖怪了……”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会所,跑下楼道。在与夏目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一把拽住我:“光,你听我说——”
我猛地推开他,红了眼睛:“绝对不要指望我会原谅你,夏目贵志!”
夏目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手却没有放开我。由梨子恐惧地抽泣。这一切发生在两分钟内,是突发性的一幕。川添站在台阶下,完全反应不过来,脸色无助。
“你放手!”我朝夏目吼道。
“不放,谁知道你待会儿会对佐为做出什么事来!”
“立刻放手,不然我打你!”我抡起拳头。
“你打啊。”夏目淡淡地说。
于是我的拳头真的挥到了离他眼睛只剩最后两厘米的地方。拳风扬起几缕他额前浅金色的发丝,夏目安安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躲闪,没有眨眼,甚至连眉也没有皱一下。
电光火石间我偏过手,拳头堪堪落到他身侧的墙壁上,发出一声轰然闷响。疼痛在我神经里炸开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夏目怔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拉过我淤青的右手,低呼:“光,你明天还要下棋!”
我任凭夏目握住我的右手仔细查看,没有反抗。我的气力似乎在挥那一拳的时候用尽。泪水模糊了双眼,此刻的我像一个丢了魂的纸片人。
川添看我受伤了,倒吸一口凉气:“我去找药酒。”便跑开了。
然而失魂落魄的人不只我一个,还有骤然获知真相的由梨子。她毫无防备地看到了妖怪,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台阶上,双眼空洞。
“对不起,绪方。”夏目深深吸气,走过去,向由梨子伸出手,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会跟你解释的。”
由梨子没有把手交到夏目。她颤抖地捂住了脸,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指缝里溢出,接着大声呜咽起来。
由梨子的崩溃让夏目渐渐动了气。我不经他同意便揭穿了他最痛苦的秘密,相信他难以接受。我从夏目难堪的表情里获得了一种复仇的快意。
夏目对我怒目而视:“光,你怎么能这样?!”
“这个问题,不应该由我来问你?”我冷冷道。
“就算佐为的事让你伤心了,也不代表你能随随便便迁怒!”
“哈!随随便便迁怒!”我讽刺地说,刚想反唇相讥,一股无法形容的凄凉扑面而至,我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佐为说我没有很强,你说我随便迁怒,我进藤光是不是真有这么多缺点,你们一个两个都要从我身边走掉?!”
“你说什么……那些事,根本不是因为你!”夏目也激动起来。
“不是因为我,可你们在惩罚我!”我多想向夏目大吵大嚷。但是当这句话来到我嘴边的时候,我却陡然失去了声音。
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在他们心里,我的感受是不重要的,至少不比妖怪重要,不管是活着的妖怪,还是死去的妖怪。否则,他们怎么会无视我的痛苦,一个两个离我而去?
悲伤与失望是两把刀子,杀人于无形。
“光……”夏目还想说什么,就被由梨子一声呓语般的“夏目君”给打断了。
女生这时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就像被风吹落的花瓣缓缓坠到湖中。仿佛我们不在激烈地争吵,而在闲话家常。
“夏目君,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么?”由梨子低着头说。
“你问。”夏目小心地说。
“很久以前,你在河边像躲什么似地逃跑……是因为它们在追赶你?”
“是。”
“你当时在神社踹了我一脚,是把我当成了它们?”
“是的。”
“学校里,从走廊外打破了窗玻璃的也是它们?”
夏目闭了闭眼睛:“是。”
由梨子“啊”了一声,又茫然地看向我:“你和进藤,还有……佐为……”
“与它们有关。”夏目简短地说。
泪水,从由梨子的眼睛里一连串流下。她这时的眼神,像眼睁睁地看着挚爱的东西在面前死去似的。
我想起夏目说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去面对一个匪夷所思的秘密的。
“绪方,对不起。”夏目再次说,他甚至向由梨子鞠了一躬,“真的很对不起。”
由梨子含泪抬起头。“夏目君,我……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热烈,仿佛在无望中突然豁出去了一般。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嗯。”
“你的心里,有没有属于我的一点点位置?”
居然对他说这种话,你疯了吗?!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脱口而出。
由梨子这么聪明,她心里是有答案的。她只是想夏目安慰她,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安慰。女人就这点软弱!
夏目显然知道这点,一时说不出话,像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由梨子深情而绝望的目光让他再也无路可退。绚烂的日光下,我几乎能看见汗水是如何沁出浅金色的发丝。
夏目动了动嘴唇,眼看着就要回答了,我厉声打断他:“还用问吗,当然是没有!连一点点也没有!”
空气在这一刻冻结成冰。夏目和由梨子扭头看我,惊讶和受伤的目光一模一样,仿佛我是个没有了理智的疯子。
我冷笑道:“由梨子,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贵志的心里,可全都是那些妖怪——猫咪老师也好妖兽也好河童也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属于我们人类的位置!”
由梨子如五雷轰顶。
夏目彻底沉默了,望着我的眼神渐渐陌生。午后的阳光把他周身照得苍白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我倒希望他争辩几句,可他没有说话,连一句话也没有。他好像失去了语言的功能。须臾,那双沉静柔软的茶色眼眸里涌出泪水。
夏目的泪水像掴了我一巴掌似的。他痛,我又岂能不痛。我倔强地将头扭向一边。
由梨子很慢很慢地脱下了那件金色礼服。泪水朦胧间我看见女生玉色的和服裙摆,用丝线绣的粉色花瓣仿佛要飞舞起来,红酒的痕迹溅于其上,像一个人支离破碎的心。
“进藤,你曾经是我最感激的人——为什么,你要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告诉我真相,毁掉我最珍惜的一切?”
说完这句话后,由梨子就颤抖地、用尽全力地把金色礼服甩到我的脸上。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当礼服掉落到我胸前时,她已头也不回地跑远。
由梨子推开门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是洪秀英。
我顾不得夏目和误打误撞看到这一幕的秀英,去往怀石料理店。宴会却散了,我又跑去我们下榻的酒店。
手表上显示宴会结束才刚过一小时。我不能置信,感觉上像过了一年,甚至十年。啊,今日的开棋式上,我们只下了两手棋。原来我和佐为连一盘棋也没有下完。
我问服务生要来房卡,走进佐为下榻的酒店套间。我原以为那里会挤满找他下棋的人,没想到一个人也没有。房间里空荡荡的,桌上是折叠好的绯红纹付羽织袴礼服。佐为显然已换上常服出门,说不定在到处寻我。
我一个人坐在佐为的房间里,本想等到他回来说话,却发现大脑空如一张白纸。
没有用了。我绝望而清醒地意识到,佐为下定决心的事情,不管我再说什么、再怎么闹小孩子脾气,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我趴到桌上,手肘不小心碰到礼服。一枚镶着紫玉的杜若衿璎从袖口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当”一声响。
这不是夏目送给佐为的新年礼物吗?我拾起来,却发现来不及了,玉已碎了一角,横亘上一丝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