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二十九 玉碎(上)(1 / 1)
开棋式后的庆祝宴会在怀石料理店举行,棋手和各国媒体人齐聚一堂,便类似于记者接待会了。
佐为是漩涡的中心,落在他身上的镁光灯始终不断。佐为对别人的态度总是温和而彬彬有礼的,加上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人,人们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一直是仰慕而充满喜爱的。
对我,可就不一样了。我的棋力与塔矢亮、高永夏等人势均力敌,这些年太露锋芒,在座还是有不少棋手真正视我为敌手的。我能够参加本届十番棋赛,连我自己也认为有运气的成分在。年轻棋手们未必不服气我的棋力,但恐怕少不了心生嫉妒吧。
此时,我和佐为跪坐在红木长桌前,桌上怀石料理应有尽有,我们却基于各种繁琐礼仪不能动筷。这场“世纪之战”的开棋式与宴会,从这纹付羽织袴礼服到跪坐姿势,都让我苦不堪言,远不如穿运动装般轻松自在。双腿早已跪麻了,更别说我的胃还在隐约痛着。汗水从我的刘海落下,滴到和服的衣摆上。
对此感到不适的不只我一人,跪坐在我旁边的由梨子同样坐立不安。女生的礼服束缚更多,不能轻易弯腰。由梨子的脊背至始至终保持挺直,仅是看着就替她辛苦了。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我和由梨子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叹气。
“进藤,英国卫报的记者正问你话呢。”古濑村小声提醒。
什么?我回过神,果然一位金发碧眼的人正好笑地盯住我。我不会说英语,当下手足无措了。
那英国记者好像知道我在尴尬,用带有浓浓伦敦腔的日语说:“进藤棋士,我方才叫了你三声,只是想问你有没有思考过要给全世界展现出怎样的十局——看来,你确实在争分夺秒地思考。”
我一时不知如何理解这话。这话说的,既像在为我打圆场,又像讽刺我神游天外。也许讽刺的滋味更多一点,因为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尽管大部分的笑声是善意的,但也有人的表情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
我向众人鞠躬致意,内心感到不悦。我是来这里下棋的,又不是来点头哈腰地应酬的。就算被他
们说不擅应对媒体,对棋局又有何影响呢?我感到无趣。
一曲《青海波》演奏完毕,总算能动筷了。大快朵颐间,听工作人员说待会儿还有能剧表演,我筷子上的天妇罗立刻掉了下来。由梨子苦了一张脸:“再跪下去,我就要哭了……”
再跪下去,我也要哭了。而且这样的场合待久了也实在没意思。我忽然心生一计,向由梨子耳语几句。
当啷一声,由梨子不小心打翻手中杯盏,杯中酒水泼到我的金色礼服上,在胸前染了大片红色,像一滩难看的血渍。
“对不起进藤,我不是故意的!”由梨子从侍应生处取手纸为我擦拭,慌乱间又打翻杯盏。红酒溅到她那袭玉色和服上,那是色泽鲜明的对照。
我和由梨子的小伎俩岂能瞒过佐为的眼睛。佐为在旁瞧着我们唱念做打,啼笑皆非,神情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
“唉,绪方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棋院理事脸色为难地走过来,“你们两个快离席整理吧,如此狼狈,被媒体拍到照片就不好了。”
我和由梨子顿时如释重负,向众人鞠躬告辞。离开饭席后,我们大叹空气为之一新。
我抱怨道:“日本人真迂腐,简单的十局棋赛,非得加那么多繁文缛节!”
“我们丢下佐为跑出来是不是不太好?”由梨子良心发现。
“你没发现佐为很享受那样的传统礼仪场合吗?”我诧异地说。
我和由梨子都笑。芝公园的微风扬起和服衣摆,湖里白莲盛开,空气里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水汽,我感到心口有个地方渐渐地凉下去。
我望向今早举行过开棋式的明石馆,垂下眼睑。
“进藤,今天开棋式我看你脸色不好。”由梨子正色道。
“我有点胃痛,可能太紧张了。”
我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可是我自己了解事态有多严重——我在开棋式就已畏惧到那种地步,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由梨子仿佛看穿我想法。她提出与我下几局,给我明天增添点儿信心。我不妨她这样建议,和由梨子下当作赛前热身也挺好的,于是答应。
我们在芝公园湖畔找到围棋会所,在二楼的棋室里落座。
能让我忘却烦恼的果然只有棋局。几局赢下来,我感到紧张缓和了些,胃好像也不那么痛了。
由梨子小心地问:“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向她道谢。
由梨子从来是个体贴聪慧的女生。我庆幸有她在身边陪我度过比赛。
“夏目君会来看你比赛吗?”由梨子边收拾棋子边问。
我知道她憋这个问题已久了,就回答:“贵志会来啊,说不定现在就到芝公园了。”
由梨子收拾棋子的手停了一停。她挪开视线望向窗外,眼里泛出遥远而温柔的光芒。
我忽然感到不忍,叹口气,说:“由梨子,你放下贵志吧。”其实我也有点儿劝解自己的意思。
由梨子脸色微红,嗫嚅地说:“放下谈何容易……”
放下谈何容易。或许,我是最没有资格劝由梨子的人了。
我咬了咬牙,说:“不能放下只能自己辛苦,你以为这份心意会被他珍视么?”
由梨子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蓦然瞪圆了眼睛。唉,我们居然在为同一个人烦恼,上天在给我们开玩笑吗……
“如何才能放下呢?”由梨子无助地说,话音未落,窗外飘进琴声。
琴声温柔,如泣如诉,让由梨子听得惊异:“这曲子,我怎么觉得像方才听过的《青海波》?”
确实是《青海波》。但琴声与刚刚的演出天差地别,是让人迷醉的天籁。
我的心陡然一跳。被酒水打湿的金色和服粘在胸前。夏目说这件礼服不是普通的和服。这是猫咪老师和丙为我和佐为特地求来的,普通人穿上它也能看见妖怪。
琴声是从户外传来的。我和由梨子打开露台门走出去,从二楼居高临下地眺望。
镰仓芝公园是一片昭和古典园林。我们所在的围棋会所楼下不远处,湖上有夕雾台,白衣如雪翩翩飞舞,水蓝色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如雪晶莹光泽。那弹琴的清丽少女不是浅葱是谁?
夏目果然来了镰仓芝公园看我的开棋式,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浅葱的身边。
浅葱旁边还有一个穿紫色和服的女子,就是在开棋式上见过的川添真由。她身旁还有两个戴面具的妖怪,显然是川添的式神。
尽管我心中牵挂棋赛,但也不由被这画面吸引了目光。浅葱在芝公园弹琴,是因为佐为、川添和夏目都在这里吗?
他们几个是提前约好的吧。我心里想。可惜了,佐为在庆祝宴会上不能过来。
由梨子当然不可能看到妖怪,她只能看见夏目和川添,就要在楼上喊出声了,我忙“嘘”一声,朝她摇头。
一曲弹毕,浅葱优雅地鞠躬道:“夏目君,真由小姐,我这就向你们告别,回壬生身边当琴师了。”
夏目把一枝紫色藤花交给浅葱,“这是佐为吩咐我交给你的。他今日忙于开棋式,无法送你了。他让我转告你:‘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但感别经时’,说你自会明白。“
“佐为先生以花喻思念之情。我明白的。”浅葱把紫藤放入袖中,微笑。那是如春雪融化般的笑容。她真正从过去的伤痛走出来了。
我看得入迷,就听由梨子惊讶道:“夏目君在和谁说话?”
我忽然回神,由梨子还在我身边,而她是不知道夏目能看见妖怪的秘密的!
我忙拉过由梨子,想把她推入围棋会所中,却发现来不及了,由梨子眼中凝聚了一丝惊疑而畏惧的光芒,仿佛赫然察觉了什么一般。
“由梨子……”我咽口唾沫。
就在我不知如何面对由梨子时,就听夏目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浅葱,佐为之后也会去矶月之森,在附近的寺庙隐居,你不等他一同上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