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二十六 暴力围棋开局（1 / 1）

来人正是绪方精次，金属眼镜框下的目光是熟悉的野心勃勃。绪方大步流星地上前，与我们握手。客套一番后，绪方遗憾地说：“藤原先生，我本来期待的是你与老师下这七局。”

“小亮的棋局也令人期待。”佐为意味深长地说，“绪方先生，你也很想看小亮的棋局吧。”

我留意到佐为话中的深意——他说的是小亮，不是塔矢名人。

塔矢亮和我十八岁时，就已在头衔赛中连续击败绪方。被从小到大注视的师弟超越是什么滋味？绪方恐怕不容易接受这一事实。对于绪方这种性格的男人来说，甚至可能是耻辱。

我有点明白了，绪方先生在中国棋院待七年的真正原因。围甲联赛要比日本的赛事激烈得多。绪方先生此举，除了是为由梨子，也是为了让自身沉淀精进吧。

这时候西装革履的塔矢来到棋院，引起众议纷纷。让我意外的是，他是与洪秀英、高永夏一同出现的。

塔矢亮教养素来极好，轻易不在众人前流露喜怒之色。饶是如此大赛前夕，面色温和沉静，举止也沉稳得当。他向佐为鞠躬后便上电梯去了。我能想象塔矢此刻的心情。楼下棋士众多，心思各异。要是我，也宁愿尽快到幽玄之间去静心思考。

高永夏向佐为问好时毕恭毕敬，转向我和由梨子时，嘴脸就变了，冷笑，“进藤，还有你，小绪方妹妹。”语调里含有一丝戏谑。

“你——！”由梨子霎时怒目圆睁。由梨子前天与高洪二人对弈，相继输了。尤其高永夏，竟然让她输了八目之多，然后狠狠羞辱了她的棋（秀英后来告诉我，高永夏就是说话不客气了点，但由梨子在气头上，添油加醋也情有可原）。

“就因为我是你学生！”由梨子气不打一处来，“高永夏在十番棋选拔赛预言你会输，结果你赢了——他就把气全撒在了我身上！”

而高永夏的话也间接导致我朝佐为发脾气，我和由梨子同仇敌忾。佐为也不劝阻，神情竟是闲适的，只在旁淡淡道：“小光，由梨子，记住你们是棋士。”言下之意，是让我们用下棋来解决一切不和。

当然会用棋教训他，不是现在罢了。我拉过由梨子欲走，秀英却叫住我：“进藤。”

秀英似乎有话对我说。佐为和由梨子一行人走入大盘解说室（要不是佐为在这里，由梨子恐怕不会轻易罢休），只有我和秀英留在外面。

“塔矢正在我和永夏的公寓暂住。进藤，你要不要来？”秀英开门见山地说。

秀英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塔矢果然和他们在一起。然而我刚与高永夏置气，又怎会肯跟他们一起住。当下拒绝了。秀英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进藤，要是你改变主意了，随时来找我们。”秀英用便利贴写下地址。我一看，是镰仓芝公园旁边的一幢公寓。

“你们居然把公寓租在了镰仓？”我略感惊疑。

秀英抿了抿嘴唇，说：“是永夏租的。”

一般棋手挑这个时候来日本，是打算看佐为和塔矢名人的七局棋赛。名人决赛的举行地点在东京的幽玄之室。高永夏却把公寓租在镰仓芝公园，这一细节让我诧异，又仿佛明白了什么——高永夏，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我和佐为的棋赛来的？

我谢过秀英。

大盘解说会场坐满了棋坛高手及从各国来的棋士。佐为、桑原本因坊等泰斗自然坐在最前方。一切是我上次棋赛的重演。这个夏天，棋坛注定不会平静。

见到我来，佐为朝我一笑，用折扇一指棋盘对面，显然是希望我坐到他对面去。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无声地汇聚了人们的目光。棋士们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暧昧。“世纪之战”十番棋赛将在一周后举行，我和佐为会在明石馆的棋盘前相向而坐。那时，气氛将不复现在祥和。

我若无其事地坐到佐为对面，与他相视而笑。

身为现场大盘解说者的绪方先生站在台上试麦克风。一切看似云淡风清。我却觉得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出现两人鞠躬的情形。紧接着是猜子。名人执黑，塔矢执白。

众人目光睽睽，我感到如芒在背，心跳加速，连血液也沸扬起来。汗水自动从我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沁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淌湿我的金色帽衫。我惊恐地发现，自己最主要的压迫感，并非来自于周遭的目光，而来自坐在我对面的这个人——藤原佐为。

他明明如此温柔地微笑着，为何，我感到磅礴的气势朝我胸口压来，令我难以呼吸？

铃声响起。名人头衔决赛的第一局开始了。

塔矢名人将下第一子。他会如何引领这局棋呢？小目还是星？用新布局还是旧布局？名人会下出一贯的中国流或秀策流吗？我迅速清空脑海里的杂念，陷入沉思。会场的人声渐渐远去，我心中明净，只等屏幕上出现落子。

五分钟后，名人落子了。

黑1，星。

第一子，回答了在场人包括我的疑惑。“星，无疑是新布局。”绪方先生的解说传遍全场。

佐为脸色微变。惯用小目或高目等旧式开局的佐为，身为秀策流的创始人，看到塔矢名人在棋赛中使用九十年代新布局，心情大概是有些复杂的。

塔矢没有思考多长时间。两分钟后，白2也落在星上。

黑3落在小目。

白4依然落在星。

我看这均衡的开局方式，心想这盘棋也许会下得稳扎稳打，谨慎沉稳。换言之，是一盘向长辈致意的棋，也符合塔矢亮的性格。

我把这想法与佐为说了。佐为却摇头：“不一定吧。”

名人在二十分钟的长考后，下出令我们意想不到的一子：黑5落在白2星位的挂角上。

这手棋一下出来，大盘解说会场开始议论纷纷。当黑5挂后于7位拆时，解说会场已然出现了大面积的喧嚷。

台上的绪方也诧异：“这开局是韩国流——韩国暴力围棋的代表！”

我前面的想法大错特错！

白分投是好手。棋局陡然显现出诡诈多端的大气象。落差如此之大，饶是身经百战的我，也不免一下子有脏腑被掏空之感。与其说我被惊住了，倒不如说我短时间内无法接受。

“棋风深沉审慎的塔矢名人居然会使用韩国暴力围棋的方式来开局……”我以指腹不住敲击着棋桌，喟叹，“太惊人了！”

连我的反应也如此夸张，现场人更不用说了。名人决赛的第一局，注定会引发世界性的争议。

然而，我对面的佐为，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震惊。他的唇边甚至衔了一缕激赏笑意：“这是韩国流与迷你中国流的变形，攻击迅捷，敏于实地，易于构筑大模样，是九十年代新布局中最好的开局手法。”

我感到太阳穴嗡嗡直跳。听佐为谈论九十年代新布局真是奇异经历。佐为，不是别人，是秀策流的创始者，是集旧布局之大成的第一人。这样的佐为，要对新布局理解得如此透彻，需要怎样高瞻远瞩的眼界与勇于挑战自己的气魄？

说着，佐为唇角微扬，眸中凝了一缕精光：“小光，最常使用暴力围棋开局手法的新生代棋手，此刻就在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