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二十 平安天灯(1 / 1)
十个小时后,塔矢投子认输,十番棋选拔赛的最后一局终于宣告结束。
灼热的泪水涌出我的眼眶,我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的一局,看了又看,仍然不敢相信。心中有太多的唏嘘。我真想大喊大叫,天晓得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拼命克制住。
“其实你在识破我那一手棋后,我就输了。”认输之后,塔矢冷静地分析道,“高手过招,一着失误,就已决定成败。”
他的语气是那么云淡风清,然而微微颤抖的双肩和发红的眼睛,暗示了他心中巨大的失落与惋惜。
“放在平时,我不一定能看出来。”我诚实地说。
十多年来,我和塔矢对局了无数次,仅是正式赛场上的棋谱,就能塞满古谱典藏室的一个抽屉。要说这局当中有些什么不同,就是我没有以往那么专心地“想着自己的棋”——我的心中想着佐为。
佐为,他总是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勇气与灵感的。
“谢……”还不等我说完这句话,塔矢就落泪了。泪水大颗大颗地掉在棋子上,而这次在雨天中让他痛哭出声的,是我——进藤光。
棋赛长达整整十个小时。此时的心情不管有多激动,疲倦总是最强烈的感受。我感到头晕目眩,身体迟迟无法松弛。别人说了些什么,记者现场发稿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回响,听不真切,像隔了一层膜。办妥一切之后工作人员把门打开了,有棋手第一时间赶过来。
“小亮!”
“进藤!”
率先赶过来的是芦原和由梨子。后面跟着秀英、和谷、伊角,不约而同的都是一副感慨的神情。
“看我说过什么!进藤一定会赢的!”由梨子得意地挥舞着手里厚厚的钞票,似乎比她自己赢棋还要高兴,“看我说过什么!”
“我这趟来日本,真是来对了。”秀英叹道,“我就知道参与这届十番棋的人会是你,进藤光。”
芦原抚上塔矢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道:“小亮,老师说了,你们两个都发挥得很好。比以往都要更好。”
塔矢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在任何时候,他都是不失礼貌风度的。我如梦初醒,急忙回礼。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塔矢那双漂亮的眸中闪烁着某种光芒,像夜空里的寒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悲切中是由衷的敬意,是我期待了许久的情感。
在众目睽睽之下表达自己的情感是否很滑稽呢?但我就是按捺不住了。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我拥住了塔矢。
咔擦……咔擦……到处都是快门按下的声音。雪亮的光芒映亮了我们的身影。这一刻,少年时代的追逐与拼搏掠过脑海,浮光掠影一般。
“谢谢你。”我郑重地说。
谢谢我俩相遇。
谢谢你总是回头拉我一把。
谢谢你一步一步地把我带来了这里。
谢谢你成就了今天的我。
塔矢似乎有片刻的愕然。然而,他抬起手,坚定地按住我的肩膀。:“是我要谢谢你,进藤。”
……
快门声与镁光灯淹没了我们的眼睛和周遭的一切,有如烟花盛放。
“进藤棋士,请谈谈你赢棋的心情吧!”
“围棋史上最年轻的天元,也是最年轻的十番棋挑战者——”
“进藤先生,你在历史性的十番棋赛上即将挑战自己的老师,请问有什么感想?”
“塔矢棋士,藤原老师说,你在前一手失败时便已预料到结果。你投子认输是否印证了这一说法?”
……
棋赛后喧嚷的记者和棋迷们,我并不陌生了,只是此刻的心情更激动、也更混乱。塔矢随芦原一行人去别的棋室复盘,由梨子也跟他们一起去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佐为。佐为,你在哪里?
好不容易应付了记者的提问,棋院的工作人员让我去楼上签名。大家都来祝贺我,唯独没有佐为的身影,也不见夏目。
狂喜渐渐冷却,我终于感觉到不对。按照佐为的性格,看到我赢了这一局,他应该第一时间抱住我哇哇大叫才对。是大盘解说现场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佐为还在难过着?
我的心因担忧而刺痛起来。
“十番棋赛需要藤原老师和你共同签名,也许藤原老师在楼上等你呢。”筱田老师对我说。
来到楼上的办公室外,我终于看到了夏目和多轨。会议室门紧闭,两人正朝里张望,表情有些奇怪。就在这时多轨转过身来,看到是我,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祝贺你,进藤君!”
夏目闻言也回过头来。他安静地微笑看着我,带着他一贯的大气与温柔。我轻轻地朝他笑了,感到眼里涌起一股深刻的热意。这一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棋院的老师让佐为到这里来签名。我有些担心,就跟着一起来了。”夏目对我说。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多轨的表情却比较特别,尽管脸上带着笑,眼里的伤感却来不及掩饰。
我心中一惊,“佐为怎么了?”
多轨张口就想说什么,夏目看她一眼,多轨噤了声,别过头去,眼圈泛红了。我悚然心惊。夏目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答应我要冷静,好吗?”
“好。”我连忙说。
“光,佐为昨晚问浅葱去哪里,浅葱是怎么回答的,你还记得吗?”
佐为,他今天穿的狩衣是素洁的白衣……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手脚变得冰凉。佐为,你别跟我开玩笑啊!喂!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个箭步上前,拧开门把手,门才打开,我就听见了古濑村震惊的嚷声:
“……藤原老师,您的意思是说,和进藤君的这届十番棋是告别赛?比完这届十番棋赛后,就隐退?”
我闯了进去。议论纷纷的会议室因为我而陡然陷入了沉默。
人们的目光汇聚到了我的身上。眼前除了天野社长和古濑村之外,还有桑原本因坊、塔矢名人和森下老师等棋院的老前辈。会议室里还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名取周一。名取想必是来看塔矢下棋的吧。我心想。
当然了,还有佐为。
白衣翩翩的佐为立在窗边。雨珠在窗外流转,不时在他的衣袂上拓出几缕柔和的银光。他的眸中盛满了晶亮的喜悦与欣慰,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
“我等到你了,光。”他说。
世界瞬间寂静了,我甚至能感觉到雨水是如何温柔地淌过茂密的林叶。隔了好阵子,我才一点点地找回自己的疑惑。
“刚刚……听古濑村说……告别赛?”
“怎么,此事连进藤君也不知情?”天野社长惊讶地说。
看看四周,除了塔矢名人外,其他人的神色都是反应不过来的愕然。想来也是与我同样,在刚刚几秒钟才得知这一消息。
“藤原先生,告别赛的说法,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原本因坊皱眉问道,语气中大有不解之意,“是在十番棋赛后休养一段时间,还是真的——隐退?”
“请恕我无法给出确切的说法。”佐为平静地说,眉眼低垂,“倘若会给棋院的安排造成困扰,就当做隐退吧。”
我激荡难言。佐为无波无澜的表情告诉我:许多事情,他在心里已经决定好了。
“不,不,佐为,你别冲动,”我试着劝阻佐为,“你看,每个人都期待着你的棋局。浅葱好不容易为你弹琴了,往后,还有那么多人想和你下棋——”
“光,隐退不意味我将停止下棋。”佐为摇头,仿佛是让我放心似地微微一笑,“围棋是我的信仰,故人亦有愿,我永不停止我对棋道的追求。”
我还是不能接受。天野社长与古濑村不约而同地都是瞠目结舌。名取周一的眼神有些古怪。桑原本因坊点着一支烟,烟圈袅袅上升。
“藤原老师,”有人轻敲会议室的门,是韩语翻译,我在高永夏身边见过几次。“韩国记者在楼下等您,问您有否时间接受访问。”
“好的,我这就来。”佐为彬彬有礼地站起身。
“藤原。”塔矢名人缓缓道。
“放心,行洋,我自有分寸。”
佐为与我擦肩而过,离开了会议室。门外的夏目和多轨看到佐为出现都差点儿跳起来,两人忙不迭跟着他一块儿下楼去。
佐为走后,会议室再次陷入静默。
“佐为,他前面遇到了一些事,他刚刚说的话不算数的……”我焦急地说。
桑原本因坊施施然地吐出一口烟,片刻后,对天野社长和古濑村道:“我对藤原退隐一事持保留意见。”
老爷子声音冷峻,让人听了身子一凛。桑原本因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希望棋院和《围棋周刊》对此事保密。
森下老师忽然用折扇重重地给了我一记。我措手不及,脑门顿时疼得火辣辣的:“老师,你干什么啊!”
这多少缓和了会议室中胶着的气氛,大家都笑起来。唉,不管我赢了多少局,我在这些欧吉桑眼里就是毛头小孩一个,永远改变不了。
“说,这事是不是和你小子有关?” 森下老师严厉地问。
我大呼冤枉。“我也不知道佐为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进藤君,你好好劝藤原先生。”天野社长忧心忡忡地说,“棋神隐退,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我随筱田老师去签字。十番棋的文件比以往每次棋赛的材料都要多,厚厚的一沓,详细写下了繁复的对局制度,以及从江户时期沿袭下来的规矩。仅是草草翻阅,便已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感。
最后一页,签名那一栏,我看到了苍古雄劲的书法——“藤原佐为”。
我的胸口一下子像被什么打中似的,炙热的泪直逼上我的眼眶。“……筱田老师,还有毛笔和墨水么?”我转过头问。
“有是有,是藤原先生刚刚留下的……怎么,你也要用毛笔签名?”饶是在如此肃穆的时刻,筱田老师还是忍不住打趣我。我的字不好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不过我才不会在意字好不好看这种小事呢。签名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细节,但首先从细节透露出来的气势上,我就不能认输。我坚持要来了毛笔和墨水。
平生头一次享受挥毫的快感。“进藤光。”我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在十番棋文件上书写。墨迹纵横。虽然难看,但不比佐为的小。
天野社长和古濑村在旁边看得都无语了。我郑重地把十番棋文件交到筱田老师手上。
疲倦地回到会议室时,我发现室门虚掩着。塔矢名人一个人负手而立,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塔矢老师?”我轻敲门。
“进藤。”名人转过身,高大如松柏的身影略显苍老。他的气势仍旧威严慑人,没有因为日渐年迈而有所改变。
对上名人有力的眼神,我想到了一件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件事问出口的,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样做并无不妥。
“塔矢老师,佐为他……他是否把不战败的真相告诉您了?”
名人并没有立刻回答我。他的脸色变得复杂深沉。接下来,名人竟然说:“名取周一的事,我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语气中有幽然意。
我呆住了。
“小亮和名取周一从小要好。藤原佐为出现后,小亮与名取之间的异常一望便知。后来,小亮便向我提到了你的事。”
名人深深叹息,声音里带上一抹喟然:“藤原佐为,原来真的不是凡人,我等血肉之躯永不能超越之,只能穷尽一生仰望。”
我感到震撼,同时又一点点地感到释怀。名人,他本来就该知道真相的。
佐为一定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了名人,所以名人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接受佐为的话吧。我几乎可以肯定了。
“塔矢老师,您是怎么看待佐为今天说的话的?”我又问。
“名人是怎么说的呢?”
深夜,我和夏目坐在屋顶上。阴沉沉的雨云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露出了浩瀚广阔的星空。
“塔矢名人说,棋道其实也是修行。好的修行,是为了放下。若佐为实在觉得背负了太多,需要另外寻找心安之地才能下好棋,那么隐退也未尝不可。何况,佐为隐退,也不是不能找他对局了。”
虽然名人对此事表示出了体谅,我还是无法接受。我会再找佐为谈这件事的,等比完十番棋后。也许到那时,他就会改变主意了。
夏目沉默一会儿说:“不管佐为最后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能做的——只有尊重。”
凉风吹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运动外套。就在这时我看到屋顶下有一团柔和的光。湿润的空气里弥漫上松脂燃烧的气味。雪白的衣袂簌簌拂过草地,佐为手捧一盏平安天灯优雅地走到庭院。
我和夏目沿着梯子下来,到佐为身边,也伸手捧住了天灯。天灯骨架硕大,灯面以半透明的唐纸制成,上书的“平安”二字丰沛优美。松脂燃烧出的火光在里头摇曳,使整盏天灯散发着一种古老的凄美。
佐为放开天灯的时候,我和夏目同时也拿开了手。它立刻迎风飘浮起来。天灯摇晃地掠过屋顶,在黑暗中滑行过一段发光的轨迹,再悠悠飘向浩瀚的星空,与钻石星辰融为一体。
佐为由始至终地仰着脸,蓝紫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点微弱清浅的灯光。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思念着谁,而那缕思念,又有没有随着天灯从他的心头飘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