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十六 赛前（1 / 1）
今晚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我撑开伞匆匆跑出棋院。雨越下越大，没过多久，我的刘海和衣服就湿了一大片。好不容易跑到居酒屋，我束起伞后掀开布帘，一眼就看到由梨子和大伙儿东倒西歪地坐在大桌前。
“进藤进藤！你总算来啦，就等着你和奈濑了！”阿福朝我挥手。
四周充满了调鸡尾酒的搅拌声、酒杯碰撞的声音、从冰箱里捞出冰块的哗啦声，闹哄哄的。伊角给我递来一杯冰红茶。不一会儿，店里又传来了女歌手的唱片声：“整个夏天，一起快乐过一天，也算值得。”
熟悉的旋律，我不由一怔。也难怪了，这是首曾经风靡一时的演歌，就是欧巴桑们爱听的那种。
和谷已经向服务生抱怨开了：“能不能换首正常点的，换□□AP也好啊……”
居酒屋的布帘再次被掀开了。一个披着湿漉漉的褐色长发的女生跑了进来。
“天气真够呛。”奈濑狼狈地除下雨衣，水珠甩得到处都是，“关东雨灾，接下来镰仓和东京就要倒霉了。”
奈濑看到由梨子，蓦地呆住了。两个女生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几秒，就像两个没拧发条的机器人。和谷一拍由梨子的肩，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正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奈濑拉住了她的手，把由梨子拉入了怀里。
多年过去了，院生时代的好友留的留散的散，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聚会过了。今晚无论如何得喝个尽兴。我从背包里取出一副玻璃棋子，呼朋唤友玩团体赛。
大家聊起各自的近况。奈濑说她上大学后也没有放弃围棋。“藤原先生的棋谱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的啊……对了，进藤，藤原先生——”
我叫苦不迭。几天以来我已经为这件事解释好多遍了，我干脆买个录音机算了。众人都笑了起来，唯独和谷和由梨子没有笑。
“接下来塔矢将挑战塔矢名人，一连七局。”阿福掰着手指说，“三天后，就是藤原十番棋选拔赛的最后一局了，进藤VS塔矢——再过半个月就是举世瞩目的藤原十番棋，藤原先生……”
我正喝冰红茶喝到一半。就在这时阿福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停住话头，扭过头来看我。由梨子也盯着我，脸上写满敬佩。
这一刻突然安静了。大家看向我的目光意味深长的，什么样的情绪都有，艳羡的，嫉妒的，敬佩的。我有些尴尬，转过头咳嗽一声，把玻璃杯轻轻放在桌上。
“由梨子，你之后还要回中国吗？”我转移话题。
“我吗？”由梨子认真地想了想，“我打算回日本。”
“你要回日本！”我、和谷和奈濑同时叫道。
“太好了，如果你回来，我会在赛场上和你拼个你死我活的。”和谷说，看也不看我一眼。
大家喝得十分尽兴。结束时，由梨子和我拿着钱包去柜台结账，突然，一只胖墩墩的花斑猫从后门溜了出来。我弯下腰打算抱起它，可是它灵活地扭过身子，尾巴擦过我的脚踝就蹿出了拉门。
猫是怎样一种生物呢？前一秒还跟你亲密无间，眨眼就能翻脸不认人。我也不知哪来的火气，追着猫就跑了出去。花斑猫眨眼不见踪影，我懊恼地跺脚，遍寻不得时发现头上的雨水停了，转过头，看见由梨子撑着伞站在我身后。
“你怎么不带伞就跑出来了？真是的。”
霓虹灯照亮少女酡红的双颊，束成马尾的黑发在雨中飘拂。我心一动，不由自主地对由梨子生出几分怜惜。
“我还以为今天能见到夏目君和佐为的。”由梨子失落地说。
“不是的，你别误会。”我忙说，“是我，我还没来得及把你回来的事告诉他们。”
“佐为他……”由梨子欲言又止地说。
“你别担心。”我说。
“真的吗？”她不安地再三确认。
“真的。”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由梨子期待着怎么样的结果。我一向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不知不觉就拖了好几天。直到夏目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回八原过周末。
“别浪费钱搭新干线了，开我的车回去吧。”我懒洋洋地说，又补充道，“记得跟藤原叔叔和塔子阿姨解释清楚，说你不会搬回去住了！”
“知道啦知道啦。”夏目无奈地应允道。
我听见电话那端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还有，由梨子回东京了。”我多加一句。
“什么！”
我特地把手机拿远。果不其然，半秒后传来了夏目那伴随着引擎轰鸣的嚷声：“进藤光，你怎么总是这样啊！”
隔天，洪秀英约我出来对局。我和高洪二人在洪秀英舅舅家的棋会碰面，下了个痛快。
“换言之，进藤这一手是调虎离山之计？！”
“现在根本别想看懂进藤和秀英下的每一步棋。”
我把棋子放到棋盒之中，隔窗望向天空中的云翳沉浮。远方响起滚滚惊雷。围棋会所里的空气闷热难耐，隐约能听到蝉鸣的声浪。
又一场暴雨在即了，我想。
十七年蝉，在破土而出的前一刻，是不是也会有这种粘稠燥热的挣扎与茫然？
“秀英，如果你在这里识破了进藤的这一手，就能击破进藤的左下角了——”高永夏边摆棋子边说。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不可能。在秀英击破以前，我就能算清楚他会怎么下。”
高永夏眉头一跳，就想说什么，秀英冲他摆了摆手。
棋局已经结束，一直静坐着，我却狂冒汗，帽衫胸前腋下背部全部湿透。
“真是热。”我说。
“空调已开到20度了。”秀英皱眉，“你太紧张了。”
“自上次不战败以来，一直没有人再见过藤原先生。“高永夏看着我，“进藤，你把藤原先生藏到哪里去了？”
高永夏对我说话时总有几分戏谑。“我怎么可能藏得住佐为？全世界都在关注他。“我不耐烦。
“难说了。否则如何解释那六年？”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十二岁学棋、十八岁才公布佐为身份的往事。我不再多说。不会有人完全了解我和佐为的事，当然了也没有必要让别人了解。棋魂的传奇，是只属于我和佐为两个人的。
“我叫舅舅开车送你回家。”秀英说。
我摆手，“不必了，我还得去找塔矢。”
“真没想到，你们居然还能和平地见面对局。”高永夏说。
“不然呢？”我反而笑出来，“一见面就挥拳过去开打吗？”
用了两天时间准备棋局，最后一天夜里，我还是冒雨赶去了镰仓。天空中电闪雷鸣，雨伞根本招架不住。奈濑所预言的关东雨灾成为事实。即便穿着雨衣雨靴，帽衫和牛仔裤还是湿哒哒的，混着汗水黏在身上，让人相当难受。
可是我好想见佐为。只要看到他，我就有无限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