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十五 塔矢亮(1 / 1)
傍晚,雨水潇潇,我撑伞站在殿外,隔着翻飞的帷幕望着垂首礼佛的佐为。香火清苦的气息缭绕在幽深的佛殿里,一支又一支的烛台滴着红色的烛泪,我不知道此时随住持念经的佐为在想什么,是想着千年前的那一场雨,还是再三错过的青衣少女?
千年的哀思深沉如海,并非我所能感同身受。可是佐为……我舍不得你受一点点苦啊。
啪嗒、啪嗒……雨水落到油纸伞有浮冰般的轻微声响,夏目走到我的身边。我还凝望着佐为怔怔出神,夏目对我说:“光,你回东京去吧。”
我转过头,有些讶异的。
“你留在这里,也不能改变佐为的想法。这样下去,只会让你们两个都更难受。”夏目很理智地说,“你还不如先回东京,向塔矢君和朋友们都解释清楚。佐为身边有我在。”
那句“有我在”,带着夏目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坚定得无可撼动。夏目总是能让人放心依靠的。
“我把车留给你。”我把车钥匙交给夏目,“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不敢打扰佐为,只默默地向僧人借了一把油纸伞,离开了镰仓佛寺。
浮屠山寺远去。嵯峨峰万籁俱静,我只能听见雨声和自己的脚步声。很遥远的地方有城市的灯火,朦朦胧胧,像倒影在海水上的星屑。
“我现在到会所来找你,大概九点到。”我发短信给塔矢。
塔矢只回了一个字:“好。”
我打算搭最后一班新干线回东京。自从买了汽车后,我有好几年都没搭过公共交通工具了,到达检票口时甚至不太会用机器,费了好些时间才顺利搭上“光”号班车(日本的新干线列车分为“光——ひかり”号和“遥——はるか”号)。
再次想起佐为附在我身上的那些日子。从棋院对局后回家,我和佐为曾无数次地搭乘电车和新干线,眼前是霓虹灯闪烁的繁华灯火,玻璃幕墙和高架桥在我们身边飞驰而过,伴随着佐为惊喜的孩子气的欢呼……
到达东京站时居然看见洪秀英,打伞站在站台外,研究着墙上新建设的JR地图。我有些惊讶,远远叫了一声:“秀英!”
秀英猛地转过身,眼里的焦灼与担忧呼之欲出。“你和藤原先生还好吗?!”他大声嚷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别的话,他就朝我直冲过来,捉着我的手臂由上而下地打量了一圈,确认我安然无恙,他眼里澎湃的情绪才平息下来。
“进藤,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我无可奈何又把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我真不想对秀英说谎,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别说啦……这不,我连车也不敢开了,连钥匙也给了我朋友……对了秀英,你怎么会来?”
“塔矢亮说你这个点会到。”秀英回答。
“你刚刚和塔矢在一起?”
“嗯,永夏和塔矢亮正在会所下棋。”
我蓦地转头。“什么!”一股意气撞向我的心口。
自动门开启,角落的位置围满了观战的老头。我果然看到一头红发,像燃烧的火焰。
市河小姐一见到我和秀英就立刻迎上前来:“进藤君,你和藤原先生都没有事吧!”
这一声让观战的老头们纷纷回过了头。“进藤!藤原先生——!”
我头大如斗,又一心一意地想着塔矢和高永夏在下棋,此时思路仿佛都打了结。就在这时,埋首于棋局的塔矢亮突然抬眸看了我一眼,犀利如刀的目光袭来,视线相碰,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佐为已没有事了……嗯对……不用担心。”
秀英走到高永夏身边,我也上前看棋。“这已经是今天他们连续下的第四局了。”旁边人告诉我。
经过这些年的成长,除了佐为的棋,已经很少有棋局能让我震撼了。可是,眼下的这盘棋不一样。他们下的每一子都让我有压迫感。难以置信,这是与我同龄的两个人。
我感到威胁,内心最深处却忍不住喝声彩。有塔矢亮和高永夏在,我进藤光的棋士生涯永不寂寞。
汗水从高永夏的鬓角滴下。塔矢接下来祭出杀招,我咽了口唾沫。白棋已把黑棋逼到死角,黑再无翻身之机了。
“我认输了。”高永夏说,“今晚,二胜二负——塔矢亮,你不愧是日本青年第一高手。”他的眼里隐约浮动出某种雄心勃勃的欲念,使他看起来像一匹脱缰而出的野马。
塔矢不动声色地说:“彼此彼此。”
高永夏坐在塔矢对面,薄薄的锋芒凝在眼底。我不加掩饰地瞪着他。
“要复盘吗?”塔矢问。
高永夏站起来:“天色不早了,我和秀英还是回酒店去的好。”
“我晚点再找你对弈。”秀英对我说,“替我们问候藤原先生。”
方才对弈的紧张气氛还未完全消散,我坐到方才高永夏坐的位置上,这时的心情是可笑的。我竟然是在妒忌——是在妒忌第一时间出现在塔矢身边的高永夏,还是在妒忌即将挑战名人的塔矢亮?
塔矢亮没过两分钟就回来了。我看着他从门口疾步跑回来,拉开椅子坐下。
“为什么说谎?”他急切地问,“藤原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果然听出我在撒谎了。我咽了口唾沫,谨慎地斟酌着词语。“佐为遇到了一些事……也许,他需要时间。”
“我今天在对局室等了两个小时。”塔矢低声说。这一刻,他眼睛里的神色甚至是茫然的,“究竟是什么事,竟然能让藤原先生放弃与我、还有和父亲的棋局?”
“一些往事,与生死有关。”
塔矢的眼底蓦然闪过震惊,如流星划过夜空。
“我知道你能明白的。”我恻然地说。
塔矢低下头,不再追问了。窗外细雨淅沥,我们良久都没有说话。我鼻头一酸,转过头去看窗外,看见风吹落枝头上的花,软绵绵地拂到地上,淌了一地秀丽斑驳。
“塔矢。”
“嗯?”
“你今天怎么样?”
“我不知道。”塔矢低沉地说,他的喉咙似乎被哽住般,“我从来没想过,我居然有一天……挑战父亲。”微微苦笑,“偏偏是以这样不算光彩的方式。”
“没有什么光彩不光彩的。”我立刻说。
“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那是我的父亲!”
“得知你将挑战你的父亲时,我的激动绝不比你少。”我说,“我得承认我很妒忌你,塔矢亮。”
塔矢仿佛深吸了一口气。“这样?”
“十二年前,我成为职业棋士的那一刻起,就想和佐为战斗了。”我平静地说,一字一字清晰回荡在会所里,“我从前只是不敢想。”
我终于说了出来,把自己多年的渴望酣畅地说了个明明白白,说罢自己心中也释然了。塔矢似乎没料到我如此率直,神色略有动容。
“和父亲战斗,是每个棋士……不,每个男人的梦想。”
“所以说我妒忌你。”我微微一笑,“和父亲在赛场上精彩地较量一番吧。”
对局后疲倦入睡,本来以为会一夜好睡,没想到还是乱梦频频。我似乎丢了折扇,在梦中四处寻找,却还是哪里也找不到,再找佐为,伊人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急得大汗湿透帽衫。
攸然醒转,看到电风扇在脑袋边呼呼直吹。折扇就放在我的枕头旁,浅紫色的流苏被风吹得丝丝舞动。
晨光熹微。没有佐为和夏目在的房子如此寂寞。蝉鸣声浪浩大,空荡荡的夏目宅中弥漫着紫藤的芳香。
我摸出手机,没有夏目的来电,却有一个长途号码发来的简讯:“我凌晨五点的飞机回日本。”
我一头雾水地瞪着长串陌生的号码。拨打回去却听到中文解释,说对方已经停机的样子。
我蓦然醒悟过来:“由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