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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芸常常在想，在自我的背面，到底还藏着什么东西？
有时像是灵感，像本能的潮涌。那里是一片沉寂的黑暗，黑暗中有超越人性的东西在游荡。
他从无意识的状态回过神，发现白天即将过去。他从躺椅上起身，毯子落在地板上。
他的第一反应是寻找方柔的身影。
房间空无一人，屋外黄昏如同雾气溟濛，旷野中升起一阵浓烟。
方柔背对着房子，穿着他的白衬衣，站在屋外的草地上。
一时之间，商芸竟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他走过去，无声无息地从背后环住她的肩膀。
“在看什么呢？”
方柔听到他的声音，双手轻轻附在他的双臂上。即使在南半球的盛夏，她的手也总是冰凉冰凉的。
“他们在点篝火了，晚上有个热闹的晚会。”
“要去吗？”
方柔摇摇头。“太吵了。”
“有很多帅哥可以认识哦！”
“你也别指望我会忘了，还有很多美女。”
“美女不会看上我的。”
“哦？”她转身，把手臂搭在他两肩上。“那你是在说我丑咯？”
“并没有。”
“那你眼睛不要往一边瞥啊，看着我！”她把他的脸扶过来正对着自己，“你好好看看，我到底哪里丑了？”
“不看。”他把脸转向一边。
“为什么不看？”
“我不会被再你引诱了。”
“你会的。”
她真是个神奇的女人。商芸想。素骨凝冰，柔葱蘸雪，既天真无暇，又时常艳骨妖媚。她就像这世界万象的一个投影，身体里蕴含着整个宇宙的秘密，他只能屈服，一再向她索取那令人愉悦的生命之泉，春风一度，零云断雨，至死方休。
他很欣慰，她终于慢慢解开了久年的心结。他们在一起到现在不到半年，他很清楚她的改变。他第一次碰她的时候，她浑身发抖，情绪失控。那之后商芸从没再有过越界的行为。直到结婚一个多月之后，在法国和意大利交界的一个小镇，奇峻秀丽的勃朗峰下才第一次成为真正的夫妻，在此之前商芸得到最大程度的获准只是和她相拥而眠。在这个约会上/床如同游戏的年代，两个人都表现得保守又笨拙。
他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她从前的确有过很多男朋友，他们都睡过她，但都只是字面的意思。那时的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抱着她的噩梦到处寻找能够停靠的港湾。可惜世上大多数男人愚蠢而浅薄，除去自尊和占有欲几乎只剩空壳。商芸不算聪明，他流露出的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笨拙的，但贵在真实，女人的天性恰好对这一点异常敏感。
从前那些男人，包括带给她噩梦那个变态教师，他们深知她的灵魂遥不可及，于是干脆放弃了去理解她的内心。而对于商芸来说，最令他沉迷的性/感带并不是她身体的某一部分，而是她的灵魂。
无悔献上的，纯洁无暇的灵魂。那是种像爱情一样虚幻、却又能切实感受到的东西。
“如果我不爱你，那么就算我们接吻一千次，你也碰不到我的灵魂分毫。”维多利亚时代大诗人的诗句，用在她身上浑然天成。
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去的地方不算太多，常常在一个地方待到失去旅行的意义。一对平常的夫妇，无法把旅程的每一步都走得浪漫彻骨，极具象征意义，但至少旅途是甜蜜而愉快的。商芸是个没什么梦想的人，在遇到方柔之前他渴望自由，得到以后却又并不觉得自由有多么令人向往。他很实际，所以在结婚之后，他的梦想变成了和方柔登上最美的山峰，横渡最蓝的大海。他们做到了，安娜普尔纳让他们望而却步，于是他们辗转到了阿尔卑斯山。他们观看了世上最大的蓝洞，也隔着数千米高空跟世界心脏一般的米尔矿坑挥手。他们在力所能及的自由之内随心所欲的来去，彼此都由衷感到快乐。现在他们身在温暖的南半球，远离了寒冷，夜空的远处传来欢笑声，他们坐在客厅里一边啜饮红酒一边看着老电影。
《楚门的世界》，方柔最爱的电影之一。
他们安身在楚门最想去的地方看这部电影，顿时在电影之外产生了额外的妙趣。商芸对电影没有多么独特的品位，硬要说他最喜欢哪一部的话，大概是《大河恋》，布拉德皮特1992年出演的电影。
方柔有个很有意思的习惯，一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会闭着眼睛来看，这就意味视觉系的电影她一般都兴趣缺缺。
“视觉是五感当中最容易被欺骗的一种，太过于依赖眼睛，意识会退化。”她说。
怪不得她这么敏锐。商芸想。
“但这样会失去很多乐趣啊！”
“我的好老公，人活着可不只是为了追求乐趣。”
他想开口反驳，她又说：“比如你最开始喜欢我的时候，真的觉得这里面有乐趣可言吗？”
尽管商芸觉得她在诡辩，但他无言以对。
反正商芸做不到她那样的地步，因为她的缘故他英语进步不少，不过他还是必须要看字幕，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
电影看完，他们在保持光线昏暗的客厅里坐了很久。
“我们明天就走吧！”方柔说。
“去新西兰？”他们下一站准备沿着《魔戒》的拍摄地朝圣。
“不，我们去亚南极群岛。我有件事情想确认一下。”
“那新西兰的机票……”
“改签就好了，推后几天吧。”
“好吧。”商芸立刻上网改签机票。
“你就这么答应了？”
“不然我还要先跟你大战三百回合吗？”
“你偶尔也可以问一问为什么，或者拒绝一下。”方柔笑着。
“你偶尔也可以拒绝一下，嗯。”商芸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
方柔娇嗔一声，这是新婚夫妻间的默契。
“不过我们自从结婚之后好像都没有吵过架了，我讨厌虚伪的和平，我们来吵架吧！”方柔仰头撒娇道。
“You bicth！”
“You son of bicth！”
“你看，你又赢了。”商芸说。
“那你要奖励我。”她把这话说得韵味十足。
“还要？”他假装惊讶。
“嗯。”她可爱地点头。
“……哎，好吧，给我十分钟洗个澡。”
“叹什么气啊，你偶尔也可以拒绝一下。”她不到两分钟就把这刚才的文字游戏刷回来了。
亚南极群岛的行程却并不顺利。那边没有航空路线，轮船也被告知海上交通管制不准过去，渔船的话似乎正在禁渔期，并且不准靠近那一带的海域。他们最后又问了直升机租赁公司，小型飞机倒是可以过去，不过只是单程，而且价格贵得方柔直咂嘴。
总之兜了一圈的结果是：去不了。
方柔并没有太大的失望。她又打电话问了去几个地方的航班，最后挂了电话。“真奇怪，有些地方好像无论怎么样也去不了呢。”
“那就不去呗，嗯……决定好了吗？我们下一站去哪？”商芸问。
“算了，我们就在附近的镇上逛逛吧。”
“新西兰不去了？”商芸知道方柔是《魔戒》小说的忠实粉丝，电影也喜欢得不得了。
“嗯。”
“真的没关系？”
“没有啊，去哪都是为了秀恩爱嘛！”
“……有道理。”商芸点头。
于是他们去镇上租了间日租房，其实只是当地人空出来的房间。他们一整天都在这个寻常小镇游荡，说是寻常，其实只是旅行地图上没有标示出来。对于身在异乡的人，一个地方的风俗和美食，甚至只是日常的生活也会带给他们惊喜和慰藉。
小镇上有一个小广场，里面竖立着一座石头纪念碑。据说这纪念碑比镇上的任何人都古老，以至于当地人也忘了它到底是用来纪念什么的。傍晚的时候两人在小公园坐着，跟镇上其他的恋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海风带来潮湿的空气，也带来绚丽多变的黄昏晚景。夜灯点亮，建筑与人群呈现出另一种愉快，他们回到住处，像这个镇上普通的任何一对夫妇一样吃完饭，嬉戏，耳鬓厮磨，彻夜难眠。目前一切顺利，商芸觉得有点不可想象。你怎么能想到区区“一切顺利”四个字里面竟然包含了这么多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