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终章(1 / 1)
关于幸福的定义,每个人都不一样,因为人本身就是独特的存在,每个人都不一样,即使是双生子,也不会完全一样,我们为什么要扼杀别人的独特呢?因为恐慌?害怕?懦弱?还是深深隐藏在内心里的不自信?
路过街角商店的橱窗,人们总是会驻足,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影子映射在玻璃上的模样,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够不够得体?脸会不会看起来很肿?最近是不是胖了?是不是不如以前年轻了?脸上妆容是不是花掉了?
因为在意自己,所以你连同他人也想干涉,多希望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没有饥饿,不存在贫穷,更没有残缺,宛如天堂一样和睦安乐。
莫问对那些质疑,那些排斥,那些伤害有着透彻的理解,她想,如果自己没有遭遇出生时的意外,大概也就不会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大概和多数人一样,带着成见,自以为是地生活,或许会成为更糟糕的人,成为比顾念青还要傲慢的人。
黄小小在讯问室里看到的莫问,神情镇定,对于提出的问话一一做出言简意赅的回答,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就在此时,隔着一道门,顾念青就在外面,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她。
“那么,你为什么会承认自己杀害了受害者连素珍?”问询员面无表情,眼睛周遭一圈泛着黑晕,大概已经好几个通宵没休息了,肌肉疲惫,但精神很紧张,不动声色地发出专属于这个职业的威慑感。
“因为傲慢。”她停顿了很久,才说出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四个字。
讯问的人皱着眉,他没明白,有些气愤,觉得这分明是答非所问。
“我以为只要我肯认罪,所有人都可以解脱,我以为这么做是最好的选择。”她有些恍惚,已经记不起当年接受讯问时是个什么心情了,一样是四面白墙,一张桌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小女生了,这一比较,她才知道自己在这十四年间究竟遗失了些什么,是记忆的能力,漫长的时间里,她竟然什么都记不住,好的,坏的,甜的,苦的,全部记不清。
“有人威胁你,对吧?”讯问员看了看自己写的记录,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莫问,而黄小小从开始就一直没说话,她和莫问一样,很恍惚,但恍惚的不是记忆,而是当下,从顾念青告诉她莫问答应接受再调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没有实感。
莫问没有回答。
对面的人又问了一遍,语气加重了一倍。
“不是威胁,是交换,以物易物,等价交换。”当年,她的确没有把那当成是威胁,因为,一切都是她自愿的,为了守护一些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所以必须做出牺牲,她认为值得,所以那不是威胁。
“等价交换?她们给了钱你?”
她摇头。
“那你得了什么好处?”
“自尊。”
“自尊?”
“你看过《朗读者》吗?”她的眼珠转了一下,重新看向讯问员,房间里的气氛瞬间变得不太一样,不那么焦灼,严肃了。
“那部奥斯卡获奖影片?看过,很多人都看过,经典不是吗?”他缩了缩脖子,有些尴尬,和很多人一样,他一开始想去看这部电影,纯粹是被‘□□’的噱头吸引去的,但看完以后,没有半点兴奋,反而心里像是被巨石压顶一般,久久透不过气。
“你觉得女主角为什么宁愿蒙受不白之冤,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文盲的事实?”
他想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对于很多人来说无足轻重,在自己看来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是尊严。”虽然许多事情、感受都在岁月的冲刷之下淡掉了,但惟有那时比磐石还要坚决的心意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她当时想,宁可死,也不要看见顾念青因为自己的喜欢而被人侮辱嘲笑,甚至背上一辈子都可能洗刷不掉的罪名。
为什么愿意为了一个人而毁掉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顾念青?这些问题她没有想过,女心不能细思。但若真的要说个所以然,那大概恰恰就是因为顾念青身上的自负,骄傲,以及比起别人,更加相信自己的样子。
他身上存在着她的另一种可能性。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如果莫问没有疾病缠身,大概就会是这个样子。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很像,只是这种相像旁人是察觉不到的。
各类繁琐又复杂的程序压得一众人喘不过气,舆论还在持续发酵,査彦明公司的股价不断下跌,已经连续跌停了三个交易日。
不相干的人在酒桌饭局上激奋地大骂华旗集团,叫査家滚出这个城市,滚出这个国家。报社电视台以及各大门户网站的记者将査彦明在湖心路购置的别墅围得水泄不通。
丢弃亲生骨肉,外加干涉司法公正,任意一条罪名若是成立,华旗都会遭受重创,査家人都有可能因此失去集团的经营权。但见惯了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査彦明深深地相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实业家永远不会害怕舆论。
陈思贤将已经签好的离婚协议交给了总执行官办公室的秘书,她知道査彦明就在门里面,但她不想见他,不想再争吵,不想看着曾经爱过的男人用充满恨意和埋怨的眼神看自己,所以她选择安静地离开。
小熊在等她,而圆圆,需要的是一个不用戴面具的母亲。
医院的复健室里,小男孩费了好大劲才走出五米,一瞬间,又跌倒了。周围站着的一众大人谁都没有去扶他。
有一个温暖低沉声音在说“站起来,慢慢地,不要慌…”,渐渐地,他又听见了别的声音,说着类似的话,这些声音让他不那么怕了,即使没有人伸出手去扶他,他也不会怕。
这是术后三个月的康复训练,他还没有适应用自己的双脚去走路,小女孩总是笑他,明明是哥哥,为什么走不好路?他却没有生气,只觉得她可爱,哪里都可爱。
“圆圆,等我可以走了,咱们就去公园,坐你喜欢的旋转木马!“这是小熊进手术室以前给妹妹的承诺。
他一定可以实现自己许下的第一个承诺的。
“小熊,很好,利用你可以摸到的东西,慢慢地爬起来。”年轻的医生在不远处蹲下,脸上的笑容温暖和煦。小熊不是周启星的第一个病人,却是他最特别的病人,因为某个人的嘱托,因为某个人就是他成为神经内科医生的理由。
而那个人现在也在此处,隔了那么久,她终于回来了。
手腕处还缠着绷带,今天,也是她复检的日子,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另外一个人,顾念青还是一副天之骄子的倨傲模样,从来都是如此,有他在的地方,他就能顺理成章成为焦点。而现在,他的目之焦点是她。
不知不觉,绕了长长的一个大圈,过了长长的十四年,所有事情似乎都要归于原位,而他周启星人生的时钟才刚刚开始走动。
小熊摸索着,挣扎着,终于重新站了起来,脚下还是有些不稳,看起来随时又会跌回去。不过不用担心,他知道自己可以再次起身,跌倒又爬起,爬起再跌倒,多数人都是这么活着。
小男孩看见周围的人欢心地笑了,他的莫莫,他的大猫,他的启明星医生,以及他的妈妈,全部都由衷地为他喝彩,为他骄傲。
小熊,也许你的人生会和多数人不太一样,即使是陌生人的一个不理解的眼神都能刺伤你,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你会恨,恨自己为什么和大家不一样,会有失去信念的绝望,如果有那样的时刻,请你仔细回忆一下,记忆中是不是有个人总是存在,总是为你哭泣,一直守护着你,哪怕有那么一秒钟,你想到了这个人,你的人生就不是绝望的。
这段话是莫问写给小熊的,写在一封长长的信的最后。
信里面有很多话,其实是她想要告诉自己的。
夜已经很深了,她听到窗外的蝉鸣,很多年都没有听过蝉鸣了,一大片的蝉同时发出声响,那样的画面在她脑海之中曾经那样壮阔,一如她第一次看见顾念青,波澜不惊的脸却是她铭记一生的惊鸿一瞥,她以为自己被一道极光刺穿了,心里留下了空空落落一个洞,只有看见他的时候,那个洞才不会那么空。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懂得了爷爷曾经教过的一个成语——自惭形秽。
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不足是一件多么令人羞耻的事情,她心里知道,除去身体的限制,她比很多人都优秀,因为她付出的努力比任何人都多。
从三岁起,她就开始认字,背书,练帖。
四岁的时候跟着老师学画,年纪小,协调能力也不好,一张画她要画五十次以上才能勉强过关,勤能补拙是她学的第一个成语。
可是她发觉,这个成语并不能适用于所有情况,她开始害怕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她感到羞耻,为什么她天生是这般不堪的模样?她不需要国色倾城,只想自己能是个正常人,拥有一双不会突然颤抖的手,维持一个动作可以超过三秒钟,肌肉不会莫名其妙就紧张起来…她仅仅,仅仅只是期望自己站在他身旁的时候…不至于无地自容。
卑微的喜欢,怎么看都是一种痴心妄想。
她也笑自己,告诫自己,不要自取其辱。
可他们的人生还是纠缠到了一起,有点像荒诞派的画作,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不协调。
莫问写下了最后的落款,字迹带有一种古人的风骨,她临赵孟頫的帖十年,精髓已经领了大半,带到硬笔里,自成了一种风格。
另一个房间里,顾念青坐在电脑前查询着法国巴黎近一周的天气,衣物行礼都已经准备齐全,只是莫问近来有些感冒,去了那边又是倒时差,又是适应气候,了解一下天气状况有备无患。
他抬眼,发现莫问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一杯牛奶。
“不早了,明天还要赶飞机,早点休息吧。”她走了过去,将托盘往前一送。
四年后
电视画面里播放着当季最流行的奢侈品广告,代言人净身高180的好莱坞女星优雅自信,颀长的身影走过电视机橱窗,只是半刻的驻足,已经让他确信,本季的合作案已然成功,下一季全权代理合约业已是囊中之物,这个假期,他可以自在地呆在黄金海岸,享受碧海蓝天,以及沙滩上的她。
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一有假期就飞来法国,再加上公司近几年的发展,国际一线品牌的广告合作案越来越多,其中许多品牌的总部就设在巴黎,这使得他又有了假公济私的机会,有时候,他故意不告诉莫问自己会来,她惊喜到不知所措的样子冲淡了所有的旅途疲惫。
只是莫问有的时候会去一些乡间采风,就将自己住所的钥匙给了他一份,他放下行李,在房子里转了一圈,陈设没怎么变,只是窗口的花开了,紫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他叫不上名字,却觉得分外好看。
冰箱里剩了一点面包,再无其他可以食用的东西了,决定等她回来,去餐厅吃一顿地道的法餐,也好有时间多聊一聊天,上次见她是四个月以前,那个时候她正忙着毕业论文,整个人扎进了一堆画册和文献里,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他也就乖乖在一边完了三天的手机游戏,大拇指都磨出了茧,无论如何,这一次一定要补偿回来。
他坐在沙发上,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被翻得残破的信封,再一次地打开来看,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遍读这封信了,大概不下一千遍了,她刚走的那段时间,他一天要看好多遍,想她,就会看,可是看完了,更加想她。
答应放她一个人在异国追逐梦想,是怕她的心飞得更远,原本,他就是耍赖般的将她留在身边,表面接受的她,总是若即若离,太不真实,她想要独自变得强大,那他就只能成为更加坚实的后盾,站在原地等她回来。
信里面留了很多给别人的话,给黄小小,给小熊,给周启星,甚至有给陈思懿的。
她对陈思懿也没有半句怪罪,只是说,在自己人生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她扮演了朋友的角色,不管陈思懿怎么想,莫问曾经将其视为最珍贵的朋友。
信里还说,她自己并不是心胸宽大的人,她也曾经怨恨、嫉妒、厌恶…把这些情绪全部画在了画里面,这些画很意外地并不丑恶,反而生出一种怪异的绮丽。
“我明白了,只要是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际遇,好的,坏的,开心的,悲伤的,美丽的,丑恶的,就像一幅画,如果只有一种色彩,固然也是一种风格,但多种色彩混合而成的画作才最真实,才最能反应人的观点、意识以及情绪。爱一个人,同时也会恨他,这不矛盾,同情一个人,同时也会爱他,这也不矛盾,对于一个人,不可能只抱有某种简单的看法,所以,我不太在乎你是不是同情我,因为,它和喜欢并不矛盾,我知道你在意我,其他的感情同时也都存在,当你碰触我的时候,当你看我的时候,当你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
他看着信,感觉到黄昏的斜阳已经照耀到了自己的膝盖,而门外的脚步声也正慢慢靠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美好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