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坠跌(下)(1 / 1)
不做逗留和迟疑,我继续笔直向前走,在大门的警卫处拐进了住宅区。不知是因为肚子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胃酸开始翻腾,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进门时,我妈刚刚做好饭,饭菜的味道一传进鼻子里,我憋着没有发作的呕吐感马上窜了出来,冲进厕所里吐了起来。
“儿子啊,你怎么了?”
呕吐过后的我青着脸,坐在沙发上不做声。
“不是怀孕了吧?”我妈系着围裙,拿着汤勺,笑着打趣。
这个玩笑引得我一阵烦闷。
“这是当妈的该问的吗?”我低声吼了一句。
“你怎么了?”顾太太无辜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吓到了我妈,调整了语调,“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话。”
“没关系,快来吃饭吧,我等一下还要去你奶奶那里一趟,她补身体的中药喝完了,我得抓一副送去,你爸这阵子忙得很,老吴的闺女下个星期就走了,这周他请了几天假,你爸就帮着顶一下。”
这么多年,我看着我妈对待奶奶时的尽心尽力,实在很难理解陈家的情况,人与人之间的强烈的对比使我感到难以接受。
“妈,你不烦奶奶吗?”
“烦死了,怎么会不烦?你奶奶是我见过最挑剔的老太太。”
“那你还…”
“但这和我尊敬她没有关系,我生了你以后,就更加尊敬奶奶了,以前我也不理解你外公,为什么他看见你外曾祖母时显得那么恭敬,简直跟罪人一样,甚至想,这是封建主义家长制度,应该彻底废除,你外公说,这种恭敬其实是对自己的尊重,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感恩,这是做人的基本,而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正是自己的父母,他们已经垂垂老矣,贡献出了生命的所有力量,理应获得这样的尊敬和照顾,这不是什么封建主义,这是人性。”
“但她只是爸爸的母亲啊。”
“都是一样的,一个家族,就是一个整体,婚姻从古至今就不是什么个体行为,而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以后你就明白了,其实你奶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麻烦谁,她只是孤独了而已,以后假如你离开了家,偶尔回来看看我和你爸就行了,父母要的只有这个。”
我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妈话里的意思,却有些惊讶和感动。
吃过饭,我妈还给莫问的姑妈去了电话,询问莫问平时吃药的方子,说顺便也帮她抓一点药回来。对方礼貌谢绝以后,她有些小小的失望,但还是哼着《好日子》出门去了。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和我妈之间有着这么大的性格反差?如此温暖的母亲,生下的我为什么反而无法对周围的人展现出那种人情味?从小到大,我对任何人都有所保留,这种性格在以后的生活里也没有改变,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可能是,我所生活的环境太过安逸了,日子过于顺遂,顾念青这个人一直被摆在中心的位子,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学校,不懂得何为困苦,关注自我多于关注他人,不断被抬高的自尊又使得我有些自视甚高,对他人都保持着或多或少的轻视和不信任。
人格上存在的缺失显然自己是不愿意承认的,何况正处于身心都尚未成熟的十四岁,人生的十四岁可能伴随着生命的大变革,比如男人的第一次遗精,第一次晨勃,以及其他生理上的蜕变,谈性色变的东方文化里,这些东西往往伴随着一种羞耻感,本能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被单和底裤上粘稠的液体像极了过期的白乳胶,而自己身体则成了永远拼不回去的模型飞机。
那个清晨我花了足足半个小时来安抚自己,房间的窗子旁边有一棵不具名的树,树枝上已经长出些许新绿的嫩芽,我甚至看见了一个浅粉色的花骨朵儿。隔着那扇窗子,我觉得那棵树因为发现了我的秘密而露出了恶意的讪笑。
换上了干净的底裤,那罪证一般的带有脏污的底裤被我丢进了垃圾桶,被单卷起来藏在床底,最后如无其事地走出房门。
这一天,正巧是开学第一天,春节过后,头一次回到学校,大家都既兴奋又疲惫,玩性未收,上课的质量自然也不怎么高,老师们意料到这一点,不约而同地让我们做试卷,慢慢进入学习状态。一上午下来,算是考了两场试,午间休息的时候分别了一个月的同学们才有机会说上话,互相交流自己的春节是怎么度过的。
姚远春节回了趟老家,名义上是祭祖,实际上他们家的祖坟早就被变成了耕地,一行人回去其实是度假旅行。他兴奋地描述起那里的山山水水,以及从来没有见过的耕牛和鸡舍。声情并茂,基本上可以写出一篇游记形式的满分作文。
黄小小则是被走亲访友的密集行程弄得疲惫不堪,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平时几乎没有往来的亲戚一定要在春节期间访问个遍?自己就像是被绳子牵住的一条宠物狗,每家每户溜了一通,进门就点头哈腰,管不认识的人叫爷爷,好在这一切都不是无偿的,起码收到的压岁钱足以抵偿接下来一年的学杂费,顺带还能给自己从头到脚,由里至外换上一整套崭新的衣服,剩下的结余,她也能自己自由支配。
听她吐完一肚子苦水后,我拿出了自己买到的《基督山伯爵》,黄小小楞了一下,露出一个狡黠又略带玩弄的笑。
“不是警告过你一星期之内来换的么?”
“那本书你还给莫问吧。”我将书塞进她的抽屉里,不再讲话。
我不知道自己此时能说些什么,这本书原本是我欠她的,现在我还给了她,至于她会不会把莫问的书还给莫问,那是她的选择,我决心置身事外,把本身是自己应该解决的问题丢给了黄小小,可以说是一种逃避,我不想和卡西莫多再有多余的牵扯。
不知道黄小小最后究竟是怎么处理的,之后也一直没有问过,相比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件事不值得多说什么。
平静的日子大概维持了将近一个多月,积雪化了,绿芽抽新了,气温还是偶有反复,一场降雨后就被打回冬天,天一晴,就恨不能穿短袖。春天就是个性情古怪的绝世美人,笑可以倾城,泪也能倾城,反复之间却是两重天。
这期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初中最后一次春游,我们去了郊区的一个森林公园,去时还是万里晴空,回来的时候突然雷电交加,春雷在头顶不断翻滚,旅游大巴仿佛在跟着那巨大的声响颤动着。男女生分别坐在车的左右两边,中间隔着一条狭长的走道。陈思懿和莫和我坐在同一排,莫问坐在窗边的位子,陈思懿坐在靠走廊的位子,一道走廊另一边依次是我和姚远两人。
闪电掠过的时候大家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的几秒钟里越加没有声息,所有人都安静地等待着巨响,当雷声凌空炸开,女生们尖叫起来,尖锐惊慌的声音盖过了雷声,车窗的玻璃几乎都要破碎。男生们碍于面子强装镇定,沉默着不出声,有几个真的不害怕的吹起口哨来,戏弄起惊弓之鸟一般的女生们。
陈思懿抱着自己纤细的臂膀尖叫的时候,莫问木然看着窗外,好像她根本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空间一样。
她是真的不害怕吗?真的对于周围的伤害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吗?不论是面对杜成他们的欺凌,还是撼动周围所有人的巨大雷声,她都保持着镇定。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这是麻木还是超脱?在我看来,这样的卡西莫多很可怕,比起她无法自如的举止,这种镇定更加不能理解。
明明应该感到痛苦的事情,明明应该用力尖叫的时刻,明明应该痛哭流涕的情境,而她却总是隐忍不发。
想着想着,忽然就觉得悲哀。这种悲哀不知所起,在心里一晃而过。
除了春游,另外有一件事和我关系不大,却又不得不说。
我妈收到了陈思贤婚礼的请柬,时间定在当年的五月中旬。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麻雀变凤凰的戏码就要上演了,大家都带着那么几丝兴奋,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隔壁的林太太总是拉着我妈发表她对于此事的高论。
“我看哪,这事情没那么容易,我家那口子的姑妈和这准新郎的妈妈可是在同一家美容院做脸,听说人家家里到现在还没松口呢!”
“门不当,户不对的,她王丽菊连ABC都念不清楚,怎么和人家华侨家庭打交道,査夫人可还是ucla毕业的,喔唷,啧啧啧…我都替她捏把汗。”
“灰姑娘的故事听起来是蛮动人的,可也不想一想,辛德瑞拉是个什么家庭出身,人家是资本家家庭和贵族家庭的结合,再看看陈家这是什么?相当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立的阶级放在三十年前是要互相斗争的呀。”
…
林太太本人是名牌大学毕业,丈夫在外事部里升官以后便一心在家相夫教子,说的话虽然尖刻,带着吃不到葡萄的酸溜气,倒也有一定道理。我妈在吃晚饭的时候将林太太的话转述给我爸时,明显是赞同这种观点的。
班里的同学有很多也知道了这事,女生中间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现实版的《流星花园》给了她们极大的激励,尽管不知道这査彦明是不是有电视剧里言承旭帅,但穿三十块钱夜市货的道明寺就已经令人充满幻想了,何况现实中的査彦明和假冒伪劣的豪门之子完全就是天壤之别。
只有黄小小保持着冷静。
“漫画和电视剧看看就可以了,就算现实中真的有这种事,那也是故事的开头而已,谁知道接下来会往哪个笔调上去写?”
她说出这么一句话以后,周围的女生半天没有讲话,就像泡面吃到一半,汤里面出现一只死苍蝇,想了想,用筷子将苍蝇捻起来丢掉,又继续若无其事继续吃,所以她们自动过滤掉黄小小的意见,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梦幻里。
大家关注着这桩喜事的进展,而陈家的丧事却抢先了一步。
四月的某天清晨,天还未大亮,大家便被响亮的哀乐吵醒了。
治丧的队伍在长街上聚集起来。
陈家奶奶死了。
家属第一时间报了警,而不是叫救护车。
他们说是卡西莫多杀死了他们最亲爱的奶奶,用墙角的那瓶敌敌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