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伤己才伤人(下)(1 / 1)
那个名字跳了出来;一瞬间眼前好像蹦出三个玻璃弹珠,打破了彩色电视机屏幕,耳边有声音兹兹作响。
已经顶到喉咙口的心脏忽然下坠,掉进了无底的洞里。
我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是说她在梦里叫的人是…周启星?”
“总觉得,问儿这次生病可能和他有关,如果你知道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分不清这是已经知道真相以后的威逼还是未明真相的试探。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吗?
理智和情感在天平的两端摇摇欲坠。
这件事情不该由我来说,如果要讲,应该是作为受害者的莫问来讲。
所有的犹豫都到这里中断了,我决定让莫问自己判断。
“嗯,我会的。”我轻松地笑了。
她没再追问更多。
我妈走了过来,我自动退走。
房间的灯光很暗,只有书桌上的台灯像个没精打采的小矮人,垂着头,昏昏欲睡地立着。我侧倒在床上,望着桌子前的空位,又开始听斯汀的歌。
浅唱低吟,字字句句透着一股不经意,但每个音节都能击中你心中的某个部分。
莫问没事了,嗯,没事了。
存活在身体某处的良知得到了一丝安慰,马上隐去了踪影。
她没事了,而我的麻烦似乎远远没有终结。陈家的奶奶,那个像游魂一样的苍老的影子闪过我的眼前,吓的我缩了缩脖子。
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她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只是每次陈家老板娘和老板吵架都离不开她。
“你那老不死的娘。”
“你那晦气的姆妈。”
“活着只会浪费粮食的米虫。”
“臭不要脸的老X子。”
…
陈思懿的妈总是可以想出各种带有侮辱性质的词语来称呼自己的婆婆。起初听到会感到很惊讶,在我的认知里,我的奶奶是凌驾在一家人之上的最尊贵的存在,我妈尽管在我爸面前时不时耀武扬威一下,但从来不会对自己的婆婆有半个字的不敬。有时还会戏称奶奶是老顾家的西宫太后,比天还大的老佛爷。
我猜这大概就是顾太太讨厌陈家老板娘的重要原因。
孝道,是衡量一个人,或者一个家的重要准则。
只是这一刻,我却有那么一点理解陈家老板娘了,陈奶奶对我来说成了威胁,我就忘记了去同情她。
人的感情会随着立场的转变而产生变化。
我妈硬拉着我和她一起去医院接莫问,看得出来,她对莫问的喜欢几乎都要超过对我这个亲生的儿子了。
医院里的气味总是带着一种冰凉的触感,不知是不是因为距离死亡太近,即便冬天里暖气开到让人冒汗,那股怪异的寒气还是会让人不舒服。
为了让莫问住的安稳一些,吴太太申请的是单人间病房,据说莫老离世之前也是住在这一间,走进去时,我发现墙上挂着的几幅书法,边角上印着的是小篆的莫字,推测应该是莫问爷爷的题字。
莫问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看书。护士在整理床铺。
见我们进去,沙发上的人马上站了起来,生硬而恭敬地问好,匆匆看了我一眼。
“你姑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顾太太抱了抱莫问,单手搂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我靠在床尾的栏杆上,盯着墙面上那副字。
“姑妈去办出院手续了,一会儿就回来。”
“我听说你表姐和姑父今天要回去老家那边,所以就自告奋勇过来了。几天不见,你瘦了好多,发烧的时候最没胃口了,今天去我们家吃,我熬了汤,免得你姑妈回家还要单独开灶。”
莫问没有讲话,当时我也没有去看她的脸。但后来细想,她一定是感动得没有办法出声,旁人看来,卡西莫多的最痛可能是与生俱来的病症,事实上,她可能更加缺少来自父母的爱,而我妈却总是能适时地去弥补,真心实意地把她捧在手心里,比她的家人还要仔细温柔。尽管日日住在自己的亲姑妈家里,但吴太太和莫问一样,不是喜欢表达情感的人,温温吞吞的样子,根本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可能是满心满意对你好,可放在表面上看,太过平静,不是莫问急需的那种铺天盖地的热情。
墙上的那个字写得刚劲有力,下笔很稳健,看得出莫问爷爷晚年时归于平静的心境,这一家子,都是不善于表达的类型,他们的想法似乎都只能从那一件件的作品里去体会。莫问爷爷的字,莫问爸爸的书,还有莫问的画。
多年以后,很多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我看着莫问的那一幅幅画作,心中被撩起千丝万缕的情绪,缠绕得我不能呼吸,那种不能说,又固执地想要保留的情感令人透不过起来,一旦懂得了,就注定被挟制,没有退路,也不想逃脱。
可惜,我不能穿越时光,不能用某种超越自然的方式去告知十四岁的顾念青,不能去阻止已经发生的遗憾,只能在这里,用无力而苍白的字句来叙述,告诉你们,那一年关于我的惨淡的经历。
吴太太办好手续回来了,不断地向我妈道谢,小心翼翼又诚心诚意的那种,轻声细语的样子有点像电视剧里的日本女人。
而我妈就是典型的长江边长大的女人,总有一种江河的豁达,她明快的笑声点亮了整个空间,摆了摆手,叫我过去帮莫问拿东西,随意指向了沙发角落里的书包。
我这才发觉莫问丢在工地的书包已经被找回来了。
“哎,小问的书包找回来了?”我妈问道。
“是啊,说是放学的路上捡到的,莫问住院第二天下午有人送过来的。手机都在里面,还以为被坏人抢去了。”吴太太说着,最后确认了一下病房有没有东西遗漏。
手机在书包里?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那周启星之前拿的不是莫问的手机?
我在脑海里匆忙略过了那天的记忆,时间太短,我什么头绪都理不出来,拿起莫问的书包,静静走出病房。
吴太太开车,我妈坐在副驾驶的位子,我和莫问坐在后排。
一路上只有我妈的话比较多,说的也都是些女人们比较感兴趣的话题,吴太太偶尔应几句。莫问大病初愈,没什么精神,静静看着窗外流窜的风景。
偷偷转过头去,视线里的那半张脸轮廓变得更加鲜明,线条却很柔和,从鼻尖到唇尖,再到下巴尖,一气呵成,睫毛的扇动掠过空气中的阳光,似乎在某一瞬间发过光。光线随着汽车的行进不断流转,像是阳光下的一条自由来去的鱼。
呼吸,我竟然不记得去呼吸,心脏的收缩变得缓慢。
“咳咳咳。”堆积的气息一下子全部冲了出来。
莫问的脸被我的声息引了过来,疑惑地看着我。我妈扭过头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车里有点闷。”我顺了口气。
“闷也忍一忍,小问不能受寒,别开窗。到家就好了。”
那一刻,我真的有种分不清谁是我妈亲生的错觉,长长地叹了叹气。
车开到陈思懿家的小卖部门口,我感到莫问的身体不自觉的僵直了一会儿,似乎在用力控制着什么,忽地弯下腰,将脸埋在膝盖上,但空间太狭窄,没有办法完全躲藏,挪动了一下,手肘顶到了我的大腿,我向她那一侧的车窗望了一眼,陈家婆婆站在小卖部门口,正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吓得慌忙转过了脑袋,左手胡乱握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莫问的胳膊。
几乎摸得到骨头的胳膊,肌肉很薄,没什么脂肪,隔着厚厚的衣服,也还是单薄。
没有丝毫青春期女孩子该有的肉感,但就是那种清瘦,给她蒙上了一层禁欲的色彩,太过干净,偶尔想要伸手去碰,却又担心被自己弄脏。
我可能看到的不只是那个躯体,穿过那些笨拙和不协调,我隐约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但是心底里又冒出了那个声音。
她是卡西莫多,被人踩在脚底的卡西莫多。
人很容易被恐惧吓得降低智商。根本没有必要回避和躲藏,隔着车窗,从外面根本就看不见车里的人。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忍不住想笑,望着莫问紧张的脸,笑意越发加重了。
“别躲了,她看不见的。”我悄悄俯下身,在她耳边说。
毫无血色的脸上晕开了淡淡的红,她因为尴尬和羞涩而避开了我的目光,抿嘴笑了一下。缓缓直起身。
我很少看见她笑,很浅很轻的一个笑,却再次触动到心里的柔软。
隆冬腊月里,阳光变得很薄,像纱一样,静静罩在天地之间。眼中的世界朦胧又迷离,光影交错之间,人很容易就滋生某种错觉。
我告诉自己,那肯定是错觉。
从来不敢去想,如果不是怎么办?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对于那年的顾念青来说太沉重。
顾太太拉着我将莫问和她姑妈送回了家,稍作整顿以后,又拉着她们去到了我们家。大人们在厨房里忙着准备饭菜。
我关着门在房里玩扫雷,其实这个游戏我玩了十几年,至今都没有弄清楚游戏规则,但就是靠着所谓的直觉,我都能玩得得心应手。
只有和卡西莫多扯上关系的时候,我才会不那么得心应手,她是我的天敌。
就好像Tom和Jerry。
谁是猫?谁又是鼠?动画片里老鼠把猫玩弄于股掌之间,和现实恰好相反。
然而现在,我们有同一个天敌,就像动画里Tom的主人一样的存在。
陈家奶奶是一个巨大的雷,不小心踩上去就会粉身碎骨。人生不是一盘可以重来的游戏,一步错,满盘输,只能玩一次。
杂乱的思绪好似被猫玩弄过的毛线球,纠结缠绕,最后被屏幕里的一声爆破炸得粉碎。
我必须找莫问商量一下这件事情,她是唯一可以和我讨论这个问题的人。
她一直窝在书房的角落里看书,我爸的书房里面有很多书,大部分是私交很好的书商或者翻译送的,老顾同志平时忙得家里都很少呆,更不要说有闲心在书房里面看书了,我的阅读范围基本上仅限于课本,我妈倒是一有空闲就会进来找一两本书来看。莫问很喜欢这里,她总是趁着间隙在这里找书看。对于我家里的这个空间,她反而比我熟悉。
窗边的榻榻米上光线最好,但她没有坐在那里,而是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身体被阴影掩盖,书举在阳光里。苍白的手上散射着一层阳光。
她抬眼望着我,耳朵上还插着耳机。
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的那本书,《Reader》。这个故事08年被搬上荧幕,凯特温斯莱特凭借该片里的角色第一次加冕奥斯卡影后的桂冠。那个时候莫问看的应该是英文版。
家里开了地暖,热气从脚底往上升腾,从脚板心流向头盖骨。我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但还是有些燥热,脸有点发烫,看上去比实际上要更紧张。
发干的嘴唇动了动,想着怎么开头。
“那天,你病倒的那天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她在小区门口看见陈家婆婆的反应看来,她应该是记得的。
不出所料,她点了点头,讲耳机摘了下来。
“那,你也记得那个警卫室里发生…的事情?”热量在脸上蒸腾,熏得我头有些发昏。
她有点了点头,放下了手里的书。
“今天你在小区门口看见的那个老婆婆,好像…好像就是陈思懿的奶奶,这个…你知道吗?”我的气息升高的体感温度拖住,胸口有点发闷。
她细长的眼睛瞪大,变圆又恢复原状。
“你是说…她有可能会把那天的事情告诉陈思懿,或…或者其他…其他人?”她在努力平静自己,但是慌乱的情绪还是打乱了她的呼吸,说话开始变得吃力,手臂撑住地面,微微抖动着。
她显然也在害怕。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紧张或者惊慌?担心女生的名声被破坏?卡西莫多的名声?我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被人踩在脚底生存的卡西莫多,会在乎那些吗
她也是人,卡西莫多是个人,是个女生,这是事实。
即便那样,也应该是我更加害怕。我,顾念青,旁人眼里完美的顾念青。被大家架在半空,高高在上的顾念青。
相比破罐破摔,大家更喜欢看人高空陨落。
白白的棉絮,拆开来是黑的,撕裂被单的瞬间,多么惊心动魄。
“现在不能确定她对别人说了没有,起码,我还没有听说。”低垂眼睑,她的脸还是留在视野里,个人缩小一半。
“陈思懿…那边交给我,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担心。”她抬起手,掠过头发,手指盖过了半边的脸,做出一个尽力克制的动作。
她不应该埋怨,我的自尊心不允许。可我想让她怎么样?
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反应我都不会满意。此时,她的存在才是最大的错误。
“你准备怎么做?”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我说我会看着办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知道。”我明显感知到了她语气里的不耐烦,她在生气,我惊讶于卡西莫多居然会生气,她不该是任人□□,闷声不响的吗?现在看来竟然比我还有脾气?是什么让她这么理直气壮的?因为我救了她?因为我拿她当人吗?
她在拿我寥寥无几的同情心当令箭。
身体的燥热窜起一阵火。
“随便你,如果这件事真的被传开,那你就永远不要去学校了。我说到做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是混沌的,不知道那算不算虚张声势,内心的恐惧在一瞬间扩大,自我保护的外壳只能越装越硬。
太阳躲进了云层,天色暗了一个色阶。
我们年少的时候都曾伤过人,还以为那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迫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