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似是故人来(下)(1 / 1)
下车也是逃难一样慌乱,险些错过。
公交站没有几个人。
莫兰突然站住,一动没动。她在看着什么。
“那个是你,对不对?”她的手指向五十米开外的大幕,大幕的后面是青翠的群山。
那是一副巨大的画。
一个少年的脸,很简单,整幅画只有一张脸。
从天而降的神奇景色,让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如果是梦,为什么我清醒得可以听到树梢上有风掠过?如果是现实,为什么我不能动?不能讲话?不能回头?不能逃跑?
黑加白,还有灰。
深深藏在黑色里的眼睛,干净得只有白的脸,还有填补空缺的灰。
我的脸,确切的说,那是十四岁的顾念青的脸,高高挂在半空。
啊,我那时是那个样子的,像是突然间有了重大的发现,心里突然亮了一块。
“莫问画的,画了半年。”莫兰的声音飘到耳边,轻得像路过的风。
毫无保留地被人看透,是一件很羞耻,但又很幸福的事情。莫问看到了□□裸的我,把那个样子画在了离我很远的地方。
莫兰告诉我,莫问一直在画画,永远都在画画,画了很多个我。她叫莫问画她,对方却皱着眉说画不出来。
“离你太近,画不出来。”
所以躲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来画吗?
你有没有试过亲吻你自己的鼻子?
做不到对吧?
长在同一张脸上,怎么可能亲得到。
所以你试图亲吻镜子,太可笑了,那样也是亲不到的。
于是,你画了一个自己,亲吻那幅画。
我想我知道莫问的意思。
画一个顾念青,只有那样,才能靠近。
“你为什么要找莫问?”莫兰席地而坐,裙子展开,绽出了一朵花。
“不知道,还没弄清楚,只是想见,所以就不停找。”
“找到了,然后呢?问很多问题?像跟着我一样跟着?”
“我看起来像跟踪狂吗?”
她居然点头。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找到以后要干嘛,找到了就知道了,所以请帮我找到,那样你就知道答案了。”
天空飞过一群不具名的鸟,那队伍毫无规则。不时会叫几声。
身边的女孩望着那群鸟儿,很久不说一句话。
“陈然不是坏人,只是太需要钱了,需要的数额很大。”莫兰现在的样子很像莫问,尤其是垂着的眼睑,还有静静扇动的睫毛。
“我知道。”
“你真的愿意花钱来换取和莫问见面的机会?”
“嗯,我也可以给钱你,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她忽然皱起眉头,很不愉快地看着我。
“你要陈然别侮辱莫问,那你现在呢?”
女孩的裙摆骤然收起,抬腿就走。我又开始追赶。
可是这一次实在太快,刚要跃上公交车的时候,我撞上了门,司机以为我是不怀好意的好色之徒,大盘一甩,扬长而去。
太阳一走,又开始下雨,这次是大雨。
我落汤鸡一般回到酒店,一整天滴水不进,却淋了一身的雨,站在镜子前,里面那个人狼狈不堪,水滴从发梢上掉下,掉到鼻尖,最后挂在干枯的嘴唇上,沁到干枯死皮里。
浴室水缸里的水慢慢上升,雾气盖住了镜子的景象。
伸手在上面写下一个名字,一个刻在心里的名字。
那两个沉重的字被水滴拉着往下坠,延伸出几条水迹,无限延长。
我在房间里整整躺了一天,什么都没做,只是发呆。
到底思考过什么?那一天的记忆存储是空白的,也可能是被之后发生的事情所覆盖。
来到贵阳的第四天,我又去了陈然店里。
莫兰看见我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拉着我往外走。
她叫我不要在去店里了,她和陈然都不欢迎我。
我不知道怎么去说服她,怎么去祈求,只有赌气一样站在那里。
喧闹的街市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听起来又都是差不多的。忽然,一阵叫喊声突出重围,惊动了整条街,不像我和陈然那天的小打小闹,此时的骚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拉扯着陈然,其中一个身材壮硕,浓眉大眼,他将陈然按到墙上,钳住对方的手,另外几个人则在陈然身上搜了一通,他们好像找出了什么,几个人嘀咕了一阵,拉着陈然往街口走去。
莫兰惊慌地冲了过去,我也紧跟在后。
前面的女孩扑到其中一个警察身上,大叫声惊叫着,疯了一样想要阻止年轻人被带走。我几乎没有机会去拉住她,灵活有力的身手叫那几个穿制服的人都措手不及。
“坏人,坏人,你们这些坏人,放开他!姑奶奶我死都不会让你们把人带走的!”
玩命的撕扯,吓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几个彪形大汉被一个小姑娘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场面。
浅蓝色的制服成了布条,搭在健硕的身体上,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抓痕。
被莫兰袭击的警察已经腿软得站不稳了。
一件原本就不简单的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警察局,尽管是作为担保人。
他们告诉我陈然是因为抢劫被抓的,他当街抢了一个人五万块。但经过询问,陈然才是受害者,他抢的那个人是个骗子,骗了他原本拿来进货的五万块,事情可大可小。
比较麻烦的是莫兰,她袭警。那一场壮烈的表演被人传上了网,标题是:“妙龄少女当街扭打执法人员,什么仇,什么怨?”
我没法找到莫兰的家人,陈然一直在和骗子打嘴仗,没空告诉警察怎么才能联系到她的家人,而莫兰本人则是满脸的无所谓,完全不合作。
“我妈死了,我全家都死了,要关就关,废什么话?警察了不起是吗?”
“我不认识什么叫顾念青的,叫他少管闲事!”
“你们赶紧叫姓顾的滚蛋,我不见,不见!不见!…”
…
当值的人员满脸无奈。只有根据我告诉他们的姓名,在居民户籍资料里面找一个叫莫兰的人的家庭资料。
结果查无此人。
我想起她说名字是莫问取的,很可能之前上在户籍上根本就不是莫兰这个名字。
一筹莫展的局面。
被莫兰弄伤的警察从医务室回来,看起来也不怎么生气,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他走到我旁边坐下,叹了口气:
“当警察就是这样,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就当积点德,出来混,要还的。”
“这么说,你们打别人也是理所应当?”我的语气淡的像水。
“想要不挨打,那就不要犯事,警察打人也是要耗费体力的。”
“屈打成招,可以立功,还管什么费不费体力,警察想吃饱肚子,多出点力,没关系。”慢条斯理的语气,说得风轻云淡,旁边的人脸色变幻得像是一盏失灵的红绿灯。
“你丫是来找不痛快的是吧?算了,老子不想和你生气,你呢,不懂,就不要乱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中国梦知道吗?中国梦!不是租界的巡捕房,不高兴就屈打成招的事情老早就没有了,你看,就你要保释的那小姑娘,她哪像是年轻轻的姑娘啊,就是大爷,是祖宗!我们得哄着、供着,还敢得罪?弄个不好,随便拿个手机一拍,发几个字,咱哥们就要回家喝西北风了。”
我没有讲话,对于他的话不否认,也不认同。
不断沸腾的水保持着一百度不变,气泡上涌,噗地一声,破裂。
时间滚过无数的气泡,随着水汽蒸腾着。
警察局的玻璃大门开了关,关了又开,来回摆动着。
一双很旧的高跟鞋,被擦过了无数次,留下了无数细小的擦痕,泛起干净而黯哑的光。一步踩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沿着脚踝往上看,那双鞋的主人瘦小的身躯穿过了玻璃门,走到值班人员的柜台前。
“你好,我是莫来子的母亲,我女儿,他们说我女儿在这儿。”
莫来子?来子,赖子?真是任性的父母,当孩子是打麻将赢来的吗?还是说想要儿子,就叫来子,但是怎么不想想自己姓什么?莫来子,神仙听了也要问一句,这到底是要儿子啊,还是不要?
当值的人似乎也被这莫名其妙的名字逗乐了,但很快收敛了笑意。
“莫来子,我找找,好像没有,只有一个叫莫兰的女孩子,上午被捉来,有个姓顾的小伙子想保释她,她自己死活不乐意,喏,那边就是顾先生。”他抬起手臂指向我。
“对,莫兰,就是我女儿,她有个小名叫莫兰。你说,顾先生?”那个女人回过了头,疑惑地看向我。
和莫问太过相似的轮廓,吓了我一跳。
我赶紧上前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莫问的中学同学,过来这边找莫问,撞见了莫兰的事情。
一听说我是莫问的中学同学,不自觉地现出一种不自在,更确切地说,那更像是一种慌张,来自故地的人,带着故地的口音,同时也沾染着故地的气味,突然撞见了,就会不知所措。况且,那个所谓的故地可能是她一心想要逃离的中心。
“顾先生,你费心了。”声音轻轻淡淡,不怎么善于言辞,面对陌生的我,保持着羞涩的矜持。
审讯室里的莫兰好像知道自己母亲来了,大声吵嚷起来。
“老太婆,你要是敢带姓顾的去见莫问,老娘出去就杀了你!你听到没有?我说到做到!”
莫兰的妈妈惊惧地抖动了一下身体,朝着声音发出方向看了一眼。望着我尴尬地苦笑了一下。
“我们还是先办理保释的手续吧。”我陪着她办理了手续,交保释金时对方给出的数额让这个瘦弱的女人半天讲不出话,她紧紧抓着手里的包,小声地问:
“暂时不交的话,会怎么样?”
突然变得很安静,听得见秒针走动的咔嚓声。
气息顶在胃里,出不来。
收款的人没有讲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眼里透漏的意思是:
“无能为力。”
交不起保释金的人何止一两个,这就是保释金存在的意义。
提高犯罪成本。
不知为何,我没有提出代为交款,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竟然讲不出口,她拱起的后背对着我,像是高高矗立的山峰,没有写“禁止通行”,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决绝的事实。
陈然和诈骗犯之间的恩怨一时半会也没有结论,但警方决定先扣押那五万元现金,等待检察院的调查。
三个人一起走出警局时已经是下午将近六点,太阳有一大半已经掉进山头里。余下的光辉落在天边,成了一片壮烈的火烧云。
三个人,没错,三个,我们没有保释莫兰。
没有一句商量,所有人都觉得合理,莫兰表示最满意,她笑嘻嘻的面对这个决定,那个样子甚至是得意的。
“老太婆,做得对,不要保释我,过几天我就出来了,这里还有吃有住,省了一笔生活费。”
她的妈妈抹着眼泪,没讲一句话。陈然也沉默着。
冰冻一样的寂静,将时间拉长到冰河世纪那么久。
“顾先生,你跟我来。”终于有人打破了难熬的沉寂,莫妈妈说,一个人低头向前走。
陈然拉住了我。
他摇着头,那双眼睛在祈求,叫我不要跟去。
起风了,那阵风吹过陈然的衣袖,穿透我的脸,去向未知的地点。
心脏紧紧回缩,又用力扩张。
那个女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就要堙没在闪烁的灯光里…
光影之中,那个影子和梦里的身影重叠了,交织成一个幻象。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挣脱了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又迫不及待地冲向前方的幻影。
你见到莫问,要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见了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想见莫问?
不知道,就是想见。
你们之间有什么故事?我想听。
你想听?真的想听?
想听,想听,想听得会流泪。
我告诉你,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一件件,全部告诉你。
小熊,我就要见到莫莫了,你会替我开心的。
大猫,你一定要跟莫莫说,小熊很乖,非常乖。
嗯,我会的。
要带莫莫回来。
嗯,我会的。
顾念青,找到莫问,为了我叔叔,我一定会帮你。
嗯,一定可以找到。
少喝一点咖啡,那种跟中药一样的东西,莫问也不会喜欢的。
好的,我知道了。
顾念青,不要勉强莫问,不想被找到的人,被你找到的话,不会开心的。
是你找不到,心里不甘才这么说的。
姓顾的,你想再做一次全身检查吗?
不,不用了,谢谢。
顾念青,你个王八蛋。
…
我祝你们永远见不到。
这样,你就开心了吗?
是,你痛苦,我就开心。
…
顾念青,是你?真的是你。
你好,莫问。
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