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年(1 / 1)
第三章那年
记忆中,校园的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到了夏天,总会看见被风吹起的叶子,泛起那一浪接着一浪的波纹,身上和心里的燥热便被吹散了大半。我所在班级的教室位于整个学校的东南角,窗外就是学校南面围墙食堂,坐在教室第三组第五排的位子,一转头就可以望见那苍绿的围墙,以及卡西莫多的黑色兜帽衫。那个人就坐在我斜前方,第四组第四排,与外面的绿色围墙融为一体,就像框在背景图画里的肖像人物。
我习惯于向左侧眺望,但每次视线里的光被那身黑色的兜帽衫阻绝,我都会下意识扭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黑板,我对卡西莫多的存在感到好奇,但更多的是恐惧,我不适应,所以恐惧,我不接受,所以恐惧,尽管我知道,卡西莫多心里的恐惧肯定比我的要巨大很多。
隔着一道不宽不窄的走道,我很容易被心里的抗拒所驱使,尝试用语言上的冷漠来保持最安全的距离。可是卡西莫多没有任何改变,既不反抗,也不退缩,用一种最冷静的方式嘲笑着我的幼稚。
“钟楼怪人今天上课时看了你一眼,你小心点。”前座的姚远趁传卷子的机会回过头来。
我没有理会他,埋头继续算那道我一直解不出来的数学题。腹中悄悄燃起一堆无名火,手中的铅笔因为我无意间加大的力度断掉了。
“该死。”我低声叫了一句,环顾四周,大家已经准备做卷子了,偏偏是我最不喜欢的英语课考试,没有铅笔怎么填答题卡?
我问黄小小有没有备用的铅笔,她瞪了我一眼,”听力就要开始了,你安静一点!”
左边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扭头一看,地上有一支深绿的中华牌铅笔。我知道卡西莫多正偷偷看着我,我弯下身准备去拣,但在一瞬间又改变了主意。
我一脚踩断了那根铅笔。两声连续又明显不同的断裂声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并不突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微笑,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所以在那一刻也不确定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也没有看清卡西莫多的表情,刻意不去看,不去在意,但心里却知道自己幼稚的目的得逞了,卡西莫多不喜不悲的样子一定已经不复存在了。
那场考试我没有交答题卡,其实我完全可以在黄小小用完铅笔以后用她的铅笔填上答案,她提前20多分钟就做好了卷子。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卡西莫多也没有交。
我们两个一起被“方便面”叫进了办公室。“方便面”是英文老师的绰号,开学第一天,她就顶着一头“经典款”大波卷走进教室,活脱脱就是被人扣了一碗份量十足的方便面在头上。
“你吃到伐?(你知道吗?)你阿普(奶奶)怎么求校长的,校长才让你留在学校上课的不啦?你还不老老实实的,个小赤佬,真不叫人省心!”方便面左手叉腰,右手用教鞭不断戳指着卡西莫多的肩骨。又尖又细的声音夹带着浓重的上海口音刺得我耳膜发麻。尽管此时受到训斥的是卡西莫多,但是那幅尖酸的样子实在令我无法忍受。
“是我不小心踩断了莫问同学的铅笔,莫问同学才没有交答题卡的,还有,老师,请注意一下你的用词,即使是学生,也是有尊严的,而且,教室的墙壁上不也写着‘请说普通话’几个大字么?老师应该以身作则践行才是。”
我一口气说了以上这么一大段话,完全是大脑充血,不知所谓的状态,方便面顿时气得发抖,手上的教鞭差一点就直接打上来了,就在此时,卡西莫多很夸张地向前鞠了个躬,“不慎”打翻了办公桌上的一大摞试卷,试卷还未落地,就被一旁的风扇吹的四散,霎时间,办公室里刮起了一场龙卷风,所有在场的老师同学都安静了下来,我只听得见电风扇转动的嗡嗡声以及方便面发作之前粗重的喘息。
我以为所有人都要大祸临头了,在办公室里的人无一能够幸免,传说中惊声尖叫版的河东狮吼即将再现于江湖。
“铃铃铃…”上课铃响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上课铃声是如此美妙动人,还能普渡众生救人于危难。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方便面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教案,指着我和卡西莫多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小赤佬,给我把试卷清理完了再回教室上课,明天早上给我一篇1000字的检讨!”
方便面和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只剩下我和卡西莫多四目相对。
我们默不作声,各自蹲下捡卷子,我一门心思只想快一点整理完,回教室去,和卡西莫多单独在一起叫我浑身不自在,内心里也怕从此扯上关系,以后说不清道不明了。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一个异类交朋友。
一切恢复如常,我每天依旧时不时会向左边的窗户望去,光影的交错令我心神不宁,偶尔会瞟见卡西莫多用黑色的外套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有的时候会看见周启星坐在后排,将揉皱的纸团掷向卡西莫多,似乎那个人的背上有一个看不见的标耙盘,打中头,是十分,打中肩胛骨是七分,打中脖子,是九分,周启星自己在脑海里设计了一套自动计分系统。我看不出卡西莫多的沉默代表着什么,我感觉不出任何情绪,就像是一件物品,或者本身就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傀儡,你可以去践踏,去指责,去嘲笑,不会有反击,但是欺压和折磨的乐趣也减少了大半。
“没意思,不玩儿了。”周启星每天就像例行公事一样,用一个个纸团将前排的黑影围住,然后开始心安理得睡大觉。
我下意识将脚边的纸团踢开,卡西莫多开始清理自己的座位。
那个样子看起来很笨拙,一举一动都有充斥着一种不协调。我会不自觉悄悄观望,在某个不为所知的时刻感到一阵隐秘的疼痛。
卡西莫多,莫问同学,这个人骨瘦嶙峋脊背对着我,我看见那黑色外套包裹下的骨骼起伏着,犹如一座光秃,满是岩石的荒山,看起来坚硬苍白的石头在长年累月的日晒雨淋之后,变得满目疮痍。
“顾念青,顾念青!”
黄小小的声音突然冲进我的脑海。
“你发什么呆呢?又在偷看人家陈思懿了吧?”她用手里的笔指着我,那表情分明就是抓住了里在自家厨房偷腥的老野猫。
我没有辩解,也不想让她知道我真正关注的是谁。
“不过吧,看归看,千万不要真的跑去招惹她,否则…”
“否则什么?谁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我打开自己的练习本,无心地翻了翻,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理直气壮。
“总之,你就不要再去趟浑水了,咱们班喜欢她的男生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懒得理你。”
女生喜欢凭借那自以为傲的第六感去决定对一个人的喜欢或厌恶,那时的我直接将黄小小的话当成女生之间的互相排斥,丝毫没有想过那可能是一个旁观者的客观判断。所谓的第六感也可能是源自潜意识对于事物的观察和分析。
黄小小的忠告很快被我抛在脑后,因为我一开始就没有兴趣去摘取班里那朵“高岭之花”,我很清楚那些越是看起来诱人的美丽植物,就越是危险,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从心底里觉得,每个人都心驰神往的东西上面往往萦绕着一层媚俗之气。小时候,我妈给我买过一个外形很炫的变形金刚玩具车,一开始,我把它当成自己的至宝,别人碰一下都不让,因为这是只有我懂得欣赏的宝物,别人没有,也不知道它有多好,我的喜好似乎就是比其他人高了一个层次。我喜欢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后来,变形金刚越来越普及,它渐渐被我厌弃,我便开始寻找其他的、只属于自己的独有宝物。
我想要不媚俗,为了维持生活的平静又不能太不合群,尤其是作为处在青春期的男孩,那种渴望被同龄人认同甚至是艳羡的心理占据了主导。不管我内心是否在意陈思懿,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任由大家误会着,到后来,就连陈思懿也开始觉得我喜欢她,有时候,偶尔在走廊里碰见,她总是会娇羞地冲我一笑,而我只是木然地看看她,转头继续前行。
喜欢,这种人类在青春期都会滋生的情绪令我感到陌生,我从来不曾喜欢过谁,书里面说的脸红、心跳以及大脑空白,我都没有经历过,对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而言,并不是最具有吸引力的体验,我宁愿围着操场狂奔一周,感受体能达到最大值时的那种失控。
这个时刻我总是幻想,周围有数道光芒刺破这静止的画面,时间会像霍金说的那样,开始变幻形态,会弯曲,或者变成一个圆,回到最初的原点,在所有一切事物产生以前,鸿蒙初开,自然,我也是不存在的。
胡思乱想的景象总是使我万分惊喜,没有人可以侵扰这个只属于我的景象。
但也不总是这样。有的时候,姚远会冲过半个篮球场,拉起我的手臂,拖着还未起身的我向前冲出好几米。
“姚远!你疯了吗?看我不教训你小子!”我奋力在移动中站起身,并试图将姚远拉倒在地,他的身形和我差不多,个子稍矮一些,力气也逊了一成,我总是可以借助拉倒他的力站起身,并且翻身将他压倒。
我说的是总是,但并非每次。
像现在,我即将得手,尚未成功。只因为那一瞬间的晃神,只因为卡西莫多的黑色兜帽衫被挂在那高高的篮球架上端,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它在夏日的阳光和热风之中飘动,刺眼的光束穿过那件衣服直径射进我的眼中,下一秒我失掉了重心,被姚远死死压住。
呼吸开始沉重起来,目光四处搜寻着什么,甚至听不见姚远此时胜利的高呼。这是怎么回事?我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十米开外的地方围着一群人,传出刺破天际的笑声。
“钟楼怪人!怎么样?脱掉衣服舒服多了吧?”人群中最高的那个人笑起来最肆意。我知道他,他叫杜成,是初三的学生,比我们大一岁,个头在他们年级也算是比较大的。时常欺负比他弱小的学生,据说以前还在小学门口“吓”过钱。一句话,此人就是一块洗不干净的油抹布,大家都会对其敬而远之。
我用力推开姚远,站起身,走向那一群人,隔着三四个人的距离,我看到了卡西莫多。那副景象还时常会出现在我梦里,卡西莫多上身只剩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跪坐在水泥地上,运动裤上满是尘土,双臂死死环抱着自己,刘海遮住了半张脸,眼睛以下的部分分外灰白,那常年裹在黑色外套下的臂膀似乎也泛着白光。
卡西莫多被隔绝在外,似乎不是这个世界会出现的生物一样,这具躯体上就是只有黑白两色,我瞪大眼睛看着,没有说话,周围的哄笑一直都不曾停止。我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去,还是大笑,所以只是站在原地,死死盯住卡西莫多。
“你们俩!快去脱裤子!”杜成用手指着我和一旁另一个肥硕而矮小的学生,那人是隔壁班的,有个外号叫硕鼠,平时的举动和他的外号一样,喜欢小偷小摸,遇见比自己厉害的人就畏畏缩缩,言听计从。
“硕鼠”已经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还是没有动,杜成开始盯着我看,周围的其他人也开始朝着我看过来。仿佛是头顶上压着一团乌云,随时都会降下一阵暴雨。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姚远,他也正看向我,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会意地眨了眨,朝着教学楼开始狂奔。
“看什么看!”我大叫,上前紧紧抓住了卡西莫多的肩膀,用力摇晃着。背对着旁边的“硕鼠”。周围的人一下子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我这个好好学生会真的对卡西莫多出手,前面的那一声大叫,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你还看!不准你看我!你让我觉得恶心!莫问?我看叫你卡西莫多更加合适吧?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来学校,垃圾。碰到你都让我觉得恶心,看你臭的,真脏。”
我猛地放开了手,卡西莫多重重摔倒在地,手臂上蹭出了一条血红的伤口。看到血痕我开始止不住呕吐起来,一泻而出的秽物一半都溅到“硕鼠”身上,周围的人一下子散开。
卡西莫多挣扎着站了起来,朝着杜成的方向缓慢移动,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我刚刚说卡西莫多身上发臭,周围的人仿佛就真的能闻得到那股子令人作呕的味道。杜成也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用极端嫌恶的眼神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人。
但卡西莫多还是在不断接近他,蓦地,一个飞扑,那团黑白的影子突然跃起,死死抱住了杜成的左腿。杜成被吓了一跳,谁会想到那软弱得如同瘦鸡的卡西莫多会反扑?不止杜成,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呆了,我甚至惊得忘记了呕吐。
杜成慢慢缓过神,他开始用手肘击打卡西莫多的背,那瘦削的脊背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梦魇般的疼痛,那样的痛击,仅仅只是通过声音,便能是我感到疼痛。
我的身体开始自我保护,不需要大脑发出指令,双腿就已经奔跑起来了。
不停地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跑,一心只想逃离眼前的场景。在恍惚之中循着感觉回到了教室。
我最讨厌“方便面”的英语课,她带有上海口音的海派英语总是令我忍不住分神。而且即使是用汉语说话,那种自以为是的腔调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所以我总是会在她的课堂上偷偷做一些别的事情。比如做物理作业,或者看篮球杂志,回答上面出的一些互动题目,这些题目通常都比较简单,比如,某球员在本赛季得分最多的一场比赛是哪一场?又比如,某球员在某场比赛上的得分数据。
碰上问题里面的球员恰好是我喜欢的,那回答起来便是毫不费力,凭借着小小的运气,我曾经赢得过杂志的奖品,一件令人艳羡的奖品,湖人队的球衣,24号,得分后卫科比,那是湖人队状态最好的时期,三连冠的开始,杰克逊来到湖人,开创了一段传奇。我收到寄来的包裹时,无比兴奋,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令我感到开心了,那样的如获至宝,我不允许任何人碰它,也不舍得穿在身上,而是放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摆放在房间最显眼的地方。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向每个来过这里的人炫耀自己的宝贝。
那一天的英语课,“方便面”却一直没有出现。我坐在位子上,腿依然在抖,前排的姚远不在,他还没有回教室。卡西莫多的位子也空着,大家都在疑惑,疑惑着莫名的空缺。
“你生病了吗?怎么一直发抖?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黄小小察觉到了我的异状。
“我没事。赶着上课,跑急了。”
“那个人不会有事吧?应该不会吧?”她自说自话,小声嘀咕着,目光悄悄瞄向陈思懿身边的空位。
“什么不会?”
“其实,我老早就觉得会出事了,杜成那帮人迟早会惹麻烦的。莫问也是倒霉,偏偏坐在那个位子。”
黄小小的话就像一颗石头扔进湖面,引起我脑中数丈波澜。
杜成,我之所以对他有深刻的印象,除了是因为他平素里的流氓做派之外,另一个原因是他在整个中学时期都在用无赖的方式追求着陈思懿,恐吓打击他觉得碍事的一切对象,当然其中也包括卡西莫多。
所以黄小小让我和陈思懿保持距离,那并不是出于不着边际的第六感,而是有道理的推断。
“莫问碍到他什么事了?”
“谁知道呢,我又不是杜成肚子里的蛔虫。”
不一会儿,姚远气喘吁吁跑进了教室,我以为自己会被叫去办公室问话,毕竟我当时在那么多人面前拉着卡西莫多大吼。可是老师并没有找我,只是叫姚远传话,说这节英文课自习。
这就是所谓好学生的特权,老师会尽力帮你远离麻烦,因为缺失了一个尖子生,等于在其他老师面前减少了一成战斗力,上公开课时也会少一个像样的答题样本。
我呆滞着,只是看着卡西莫多的座位,陈思懿再一次闯进了我的视线。她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辫子搭在左边的肩膀上,窗外的阳光恰好投在近旁,这是一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美妙的图景,年少的时光不就是应该被这样的画面包围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丝毫触动?心中黑色的阴影占据了大片的位子,我太容易被它吸引,就像是宇宙黑洞,吸收了周围的一切光芒,把自己变得不可触及。
呼气,吸气。
空空的手心想要抓住些什么。手指弯曲,变成了拳头。
放课的铃声响起得很突然,平静的空间霎时被冲破,形成一个螺旋的波浪,校园的各处开始热闹起来。
嬉笑声,追打声,呵斥声,全部搅在一起,成了一锅粥。
夕阳还在天边逗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学校的自行车停放处挤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把我夹在中间,而我只能一动不动。
“顾念青,顾念青,快点,回家前咱们还要去一趟书店,黄小小说《漫友》新一期出来了,我妈昨晚打牌赢了,赏了点钱我,对了,《篮球先锋报》也刚好会在今天出。”
这是每天都差不多的日常情景。我开始默默靠向自己的自行车位,挤在我身后的人突然撞了我一下,而下一秒,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将他扑倒,姚远说,那样的画面,他只在动物世界里面见识过,那一期讲的是猫和老鼠。
自行车如同花色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在短短几秒里,由东倒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