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七十四章 舞动之影(1 / 1)
这是一座雄伟的殿堂。
黑色的棱柱晶体仿佛拔地而起的石英,延伸到高得模糊不清的天顶,红色嶙峋的石头勾勒出表情各异的人面,纠结着组成地面和墙壁,红与黑,构成这里唯一的色调。
凹凸不平的血红石块大小不一,有的小如土丘,有的大如山峦,仿佛殉道者的血路。许多凄厉的人面山挂着陈旧的布料,在看不到地平线的空间飘荡,滞留着无比沉重的气息,连时间也就此定格。无形的氤氲令世界模糊扭曲,一切犹如淹没在魔鬼制造的幻象中。
无数血红色的人脸突然齐齐发出哀告似的嚎叫,像是尸山血海的大地上,一个人影徐徐走来,披着华贵金丝图案的纯黑祭袍,漆黑的袍角轻柔地拖曳在无边的血色上,步履优雅舒缓,当他走得近了,平滑的黑色棱柱映出一张难描难绘的俊美面容。
连月晕的渲染都无法调和的完美发色,闪着仿佛水银碎洒一地的高贵纯银色调,柔滑的长长发丝有着上好天鹅绒般的质感,脱下黑色兜帽,笔直站立的青年,宛若月亮水滴的结晶,不可思议地闪动着明亮惑人的光芒。
天生带着魔魅的深紫色瞳眸,散发出夺人心魄的极致魅力,让人想到魔鬼的杰作,黑色的祭袍贴合着比例匀称的优美身姿,就像一朵污泥和血塘里开出的妖异花朵一样美丽洁净。
空中,一只黑色的眼睛睁开了。
巨大威灵,犹如神灵投注在世上的目光,虚无的瞳孔却被灌注了比血色的殿堂更浓烈深重的污浊和血腥,旋转出深不见底的漩涡。
空灵而诡异的人声回荡在空旷的穹顶,震动出四壁悸颤的回音。
啊……现世的召唤……
真怀念……宇宙还存在吗……
荒神呢?我的神……你抛弃了这个应该被清洗的世界吗……
从正面宇宙坠落的果实都熟透了,我闻到了香甜的腐败味道……啊啊……真想快点为心爱的神明献上礼物……
红色的血花缎带好呢……还是涂抹上新鲜的脑浆……
折断幼嫩的骨头……我梦见了孩子的头盖骨……
都是坏掉的玩具……捏碎就可以了……
血……我要血……
一个接一个淡淡的影子浮现在黑色晶柱上空,都披着象征归一会最高地位的罩袍,有男有女,有胖有瘦。
这里是试炼之间,历代大主教的竞选者在此晋升,登上荣耀的「圣裁」之位;或失败倒下,在死亡以前成为历代大主教灵魂的容器——暗之仲裁。
当代的大主教微微一笑,清亮透明的男声宛如月光结晶碎裂的声响:“蝶会断翅,血会染沙,世界终将归于荒神的苏醒,我们的生命也会在茧中酝酿出野心的毒酒。”
一瞬的静默,空气冻结,那些在历史上留下深刻恶名的远古幽魂都哆嗦了一下,想起什么生前被遗忘的片断,充斥着血光与恶意的眼神浮起一丝清明。
最近的一个大主教坐在漆黑的晶体上,像还有生前的触感,抚摸那冰冷的表面,肉眼可见的霜白痕迹覆盖了大半个晶体,气温骤降到零下两百度以下,他笑眯眯地俯视后辈:
“这不是罗切斯特吗,试炼一别后,都没怎么变过,真出色啊。”
“好想吃掉,好想吃掉,一定比这个软弱的废物美味多了。”一个矮小的身影说道,他戴着双角帽,五官端正,脑袋却不合比例的大,像穿错大人衣裳的侏儒,手指神经质地抓握,一团无色的能量捏在手掌间,周围的物体从外形到本质,都像烤箱中的面团,被无形的威力揉搓着。
“要抓紧时间哦,这次的容器特别脆弱,我们连玩个游戏都不能尽兴。”一个女性大主教抬起晶莹的手臂,撩拨丰润的青灰色长发。
那奇异的头发像极了昙花的丝状花瓣,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抖动间,空间泛出层层叠叠的波澜,生出无数刀剑似的锐物。
更多的大主教躁动着,朝坐卧在黑水晶当中的一个人影投以不满的目光。
他们生前个个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让生者恐惧胆寒,让死者永不安息,纵横寰宇,是无数遗民和负宇宙人民的噩梦,死了却只能附在一个脆弱的小辈身上,偶尔回来现世溜达一下。
被大主教们嫌弃的,是一个苟延残喘的活物,纠结破碎的衣服缠绕在尖利的血红岩块上,微微蠕动的肌肉干瘪不堪,变异的青筋和血管遍布面目全非的头部,枯裂的嘴唇发出沙哑干涸的喘息,是个比骷髅更佝偻怪异的形体。
罗切斯特没有看暗裁,他的态度正符合所有归一会成员对失败者的不屑一顾,说的话却令众人愣了愣:
“你们被切断的命运之线能重新接驳,了解受愚弄的真相,都是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虫子,至少应该感谢一下吧。”
“有趣。”呆滞的气氛中,一个大主教开口,“你这小辈,不但发现了长老会的秘密,还是个隐藏的叛逆啊。”
“这是什么?良知?怜悯?好美丽的心灵,好想……打破啊。”
“吮吸他的血肉,啃掉他的脑子,他一定没被种下跗骨虫,尝到信仰燃烧的滋味。”
“怎么会有一条漏网之鱼?尖晶石议会的长老终于老年痴呆了吗?可是他能熬过试炼,不可能是软弱之徒。”
对他们的指控,银发青年不以为意,静静笑起来,眼神温柔而虔诚:“神旨奉下,末日将临。”
大主教们浮现出各异的神情,有震撼有惶恐,有恍惚有不甘,如果说迎接荒神的灭世是这些神仆生前最大的夙愿,到身不由己的死亡后,面对这个终结,他们竟然没有原本以为的狂喜。
所有的大主教都要经历「最后的试炼」,随着神力的膨胀,他们会渐渐失去人性和自我的掌控力,这个时候,为了不给组织带来危害,他们要把神恩灌注进尖晶石议会制作的「血肉之卵」,奉上他们一生最终的祈祷。
但事实上,血肉之卵也会同时吃掉他们,然后擅长操纵灵魂的尖晶石议会长老会伪造他们被神力撑爆的记忆,让他们的灵魂继续为归一会所用,附在历代的暗之仲裁身上。
这个仪式的真相并非荒神的秘仪,而是人类的野望,就和历代大主教不过是尖晶石议会的傀儡一样。
他们,本来就是长老们从各地找来的有资质的孩子,培育长大;有的是不自知地被摆弄了悲惨的命运,因而对世事憎恶透顶,自己投身归一会。
“我不想和不承认失败的弱者说话。”罗切斯特语调柔软,却透出一股尖刻得令灵魂作痛的意念,“事到如今,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被愚弄的凡人,又不想否定自己的一生,这样弱小的‘前辈’们,挑战起来真是无趣啊。”
那个暗裁发出激烈到吐血的剧咳,附身者的情绪使他不堪负荷,但是短暂的失控后,前代的大主教们却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力量。
只有一个大主教例外,自降临起,他就无视罗切斯特和其他同伴,自顾自沉浸在回忆中,不断嚷着“血”、“干”之类的字眼,旁边的同伴受不了,踹了他一脚:“别嚎了,死胖子!”
基因的优异直接反映在相貌上,在场的大主教几乎都是各种族的俊男美女,唯独这个胖子是例外。他肥得像颗球,长相极度猥琐可鄙,连获得的神恩都十分奇葩,是「种欲」。在他活着期间,建立了全宇宙最荒淫的后宫,数不清的遗民女性遭难(还有漂亮男人),手段残忍无道,归一会的名头臭到史上最低点,没有一个大主教有他变态。最后,这位大主教甚至不是神力过剩而死,而是他觉得享乐的花招都玩遍了,活腻味下开始用无痛手术烹煮自己的肉吃,长老们及时发现,才急急忙忙把这具破败的肉体奉献给血肉之卵,没让他活着没有建树死了还要自己糟蹋掉,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对这样的“前辈”,银发青年倒没有嫌恶的情绪,而是无聊地看了看对方,他不明白,这家伙活着到底是干嘛的。
在归一会的血之磨砺中生存到最后的人,无论天性如何,都不可能还有“良心”存在。
“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和我们结盟,推翻尖晶石议会吗?”大主教们问。
罗切斯特轻轻摇头,众人惊讶,这个后辈没必要说谎,当真相揭露,他们就是天然的盟友了,不然他何必冒着被长老们知情的危险让他们想起来。
“归一会必须纠正,因为它是荒神座下的聆听者,神的仆人。”大主教一手放在胸前,宛如虔心的诵读,低声道,“人类追寻神意,是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尖晶石议会恐惧寿命的短暂,眷恋世俗的位置,就不配为神使了。”
“……居然会是这么可爱的理由啊。”那个女性大主教慨叹,和妖艳的容貌相似,她有着“另花”这个美丽的名字。
其他大主教面面相觑,原来这小子是归一会古往今来最叛逆,也最虔诚的卫道者。
这是什么古怪的性格!
“那你又为什么告诉我们?”最先开口的大主教问道,“既然你不需要我们的帮助?”
“清醒地活着,比一切权势地位和力量都更重要。”
大主教们震住,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答案,这个后辈,简直是……狂妄,狂妄得没边了。
大概他弱到让人发指,也会是这么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银发青年灿烂一笑:“你们是我的前辈啊,而且这位暗裁和我有些渊源,我还不想他被你们玩死了。”
另花有些不能直视他的笑靥:“那尖晶石议会,就放过了?”罗切斯特拧了拧眉:“长老们可不是窝囊废,你们被摆弄了一辈子,难道我会例外?”
众人噎住,的确,罗切斯特被带到归一会时还是个小孩呢,中暗算了,被灌输的信念定型了,被毁掉的人生更不能回头了,哪怕他察觉了真相,也不代表他能挣脱束缚。
“谁是窝囊废!谁是!”那个一直在嘟囔的胖子突然尖利地叫起来。
轰隆隆的连绵巨响中,地面剧烈震动,巨大的龟裂绽现在血红色的石块上,尖锐的石壁从地底刺出。
那胖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发出非人的惨叫,身体瞬间变形,壁刃重新沉入地下,他的灵魂完全融化,变成一滴滴金色的液珠升上高空,像有生命力一般飘落,融入罗切斯特雪白的指尖。
“窝囊废就是窝囊废。”银发青年眼皮也没抬一下。
大主教们微微变色,他们看出那是极为精纯的银海能量,罗切斯特压榨出那个主教灵魂层面的精神力,转化吸收。他们平时也是这么从银海提取能量,转变成生命力,提高自己的体质,不过他们还不会这么斩尽杀绝,把灵魂活生生炼化出来吃掉。
而且那胖子图南是有神恩的!他们生前至多只能容纳一个神恩,这小子听说已经有三个神恩了,还能吸收,什么怪胎啊!
罗切斯特挥了挥纯黑的袍袖,似乎刚刚只是拂了下衣角,丝毫不萦于怀:“我酷爱邪恶,邪恶锻造人心,但是长老们的意图太消极了,一味宣扬末日的残酷,大不敬地定义神意;又想得到只属于荒神的不朽,窃夺荒神的权柄。”
“这样的意图消极吗?”一个大主教质问。
紫色的眼眸朦胧了一瞬,浮起难以言喻的感怀。
“漆黑之诗预言了神灭,概率乃天意,但毁灭是包含在几率中,而非绝对。”
要说世界上真的存在天使的话,一定能够看到人类的伟大,琐碎,可笑和愚昧,不是瑞泰尔那些嫉恶如仇的天使。
如果众生和神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经历风雨的多少,构成宇宙的荒神,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加宽容和平和,能够包容整个世界。
从他出生起,他就感到一个微渺的感应,指引他必然的归宿。加入归一会,既是姨母希望他拥有向法师协会复仇的力量,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皈依。
在接过大主教权杖的一刹那,他确定自己选对了路。
虚无缥缈的神座,他仿佛看到世界围着它旋转,从永恒之中获得了须臾的恩赐,天空上升,太阳如火焰,雨水、江河汇成湖泊大海,广阔无垠。
混乱中诞生有序,有序的宇宙塑造了荒神存在的形式,永恒威力的痕迹遍及宇内,那些名为众生的渺小存在,就在荒神调节的和谐旋律中,奏响命运的琴弦。
荒凉未知的神秘,那是何等美丽的光芒,赐予世界万物于灵,无论邪恶还是良善,丑恶还是美好,神的高贵无与伦比。
惟愿侍奉您到世界的尽头,吾神。
罗切斯特展颜而笑,纯粹洁净。
“追求力量与永恒,是每个生命与生俱来的本能,我也不例外,但是……”冥夜一样沉寂又妩媚的音色宛如太古时代的镇魂歌,律动着深沉浩瀚的旋律,“白天和黑夜,馈赠与索取,吃和被吃,这就是此岸,这就是人类,这就是生存。轮到我们去死,当然是毫无遗憾地踏入毁灭或新生的轮回了。”
长老们把他教育成这样,真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主教的魂灵们彼此对望。
他是个真正的圣徒。
“对了。”罗切斯特一指放在下颌,“从长老的一些行动来看,血肉之卵似乎不仅是针对我们。”
众人惊愕:“不止是我们?难道他们还异想天开想把教皇和白银女王填进去?”
罗切斯特不语,沉思:这也有可能,不过,归一会从古至今就在寻找能沟通白海的神子,完全唤醒荒神,终结世界——这个深层意图讳莫如深。
“先不说长老们打算如何,荒神降下毁灭,他们也活不了多久。宇宙目前的形势如何?星云帝国还存在吗?真想看到末日的一天,教皇那极美的身影也沉入血海啊。”一个大主教陶醉地道。
归一会发动了无数对星云帝国的阴谋,想要颠覆那个光辉耀人的国度,没有一次成功过,这是隐而不宣的耻辱。
“DOLL系统号称不灭的屏障,也许教皇陛下有他的自信吧。”罗切斯特回想起初见的那个神圣绝美的金发青年,和被这位教皇守护深爱的人,“但是,一切都是无法抗拒的神意啊。”
对于神仆而言,世间没有偶然,克拉姆遗失塞亚的逻辑之罪,就是命运断裂的一个齿轮。
归一会已经逐步开辟了「第四道」,能够通过「路径扭曲」的方式进入星云帝国,逻辑之罪的核心也安置了名为「异端」的席位,只等那位创造者入席——罗切斯特觉得翡翠圣堂的启智信徒很讽刺,明明是用他人的武器达成目的,还称呼别人异端。
罗切斯特对于毁灭星云帝国没有特别的野望,他明白,这些前辈和归一会上下死心不息想要瓦解教皇的统治,是出于对那璀璨光明的嫉妒,和长久阴谋失败的不甘心。
但是,他也想得到那位「武器师」。
听完后辈对逻辑之罪研发进度的简单叙述,大主教们都很振奋,但他们也知道,目前不过是暴力破解,归一会对DOLL信仰系统的原理依然一无所知,而且星云帝国是教皇的大本营,克拉姆的化身千千万万,进去容易,实力不如,马上被捏成小饼饼。
塞亚逃离了时钟城,罗切斯特由衷惋惜,女王陛下太喜欢欲擒故纵了。当然,如果塞亚仍在白银女王手里,归一会也捞不着一杯羹,但总比塞亚回到星云帝国好。
“我安排的探子很快会进入星云帝国,遗民中有很多我们的人。”罗切斯特道,看到前辈们的表情,他会意,“啊啦,我知道诸位不把遗民看在眼里,不过,教皇陛下一直暗中关注遗民,如今看来,就是为思乡机器做准备了。我曾经因为私事调查了冰岛法师协会,还派遣手下潜入炼金联盟,教皇陛下很早以前就委托他们收集遗民的接触者基因,连瑞泰尔的生物研究基地也有他的资助,当初我感觉有问题,就安排了一些人手,总是有备无患。”
谁像你这么变态,有三个神恩在身,还有空玩阴谋,我们那时撑着一个神恩,就恨不得天天用杀人发泄身体改造的痛苦。大主教们腹诽。
如果说罗切斯特本人有什么遗憾,就是对自己的年龄了,各项后手起步晚,塞亚还总是把他当小辈看待,克拉姆也视他为乳臭未干的小子。
罗切斯特想起一件事,看向一位大主教:“妮可•弗拉维是您设计逃到星云帝国的吗?”
“倒不是故意。”回答的正是上届大主教,“那时我和一支遗民种族玩追逃游戏,她就在这个种族里。她的能力是‘吞食’吧,因为看那个小女孩一脸痛苦的样子吞食同族的血肉很有趣,我没有马上杀光他们。那些帮助她活下去的人渐渐让她怨恨起了周围的一切,我看得出,妮可的心坏掉了。她最后一个族人是她故意杀的,是她的小妹妹。当妮可开发到第二类接触,除了寿命夺取,她还可以制造虚拟器官,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清醒地感知体内的脏器一一消失,痛苦地呼喊,干瘪地死在眼前,那真是一件充满绝望、憎恨、怨毒的艺术品。从那时起,我放过了她,她后来怎么样?克拉姆救了她是吗?”
“是的,她干掉一个第三类接触者,幸好如此,不然上次人数就集齐了。虽然遗民的故乡重建也无所谓,却会让其他接触者看到希望,涌出更多的人选,这样的良性循环一旦形成,多少会让我觉得困扰。”
罗切斯特对于妮可今后的作为不抱希望,塞亚既然回星云帝国,这女人就蹦跶不了多少时间,那位精明的教皇恋人,可不像纯真的教皇那么好糊弄。
召唤的时间逼近尾声,首任大主教说起一件事:“罗切斯特,你要调查荒神伊鲁玛拉古斯达神名丢失的事情,也许娜提亚会提供一些线索。”
“哦?”银发青年一怔,娜提亚就是树母之国的核心树,因为和这位树母有深厚的交情,在拉非雷灭了树母之国以前,他提前把她转移了。
“她是我种下的橡实,能吸取银海能量,在宇宙空间中繁衍。最重要的,我的神恩是‘动向’,能追溯概率流的方向。我那时有心把她改造成半神器,没来得及完成,但她的功能如果有意识开发,至少找出第一片「瓦尔哈拉扉页」是被谁动过,绝不在话下。”
罗切斯特双目一亮,他对这次会谈本来不抱期待,历代大主教,他自信没人能在智略上胜过自己,不过,这着实是个意外的收获。
“感谢各位的驾临。”罗切斯特将双手拢进袍袖,低首送别。
当大主教的魂灵接连回到暗之仲裁体内,那被消灭的胖子又重新出现,众人不奇怪,未免尖晶石议会的长老发现,当然要弄个替身出来。
安静下来的血色殿堂里,罗切斯特重新戴上兜帽,朝黑色晶石中的佝偻身影投以关切的目光。
“瑞肯,还好么?”
那比死人只差一口气的人咳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还好……大哥。”
罗切斯特过去没想到自己的父亲还有个妹妹,而他的妹妹有一儿一女。
那个女孩已经去世,罗切斯特发现瑞肯和自己的关系纯属意外,不过最亲厚的姨母已经去世,他还是想尽力照顾一下这个亲人。
只是,归一会毕竟是弱肉强食的法则,罗切斯特不后悔当初试炼时,把自己的堂弟踩在脚下,登上大主教之位。
淡金色的流光涌出青年的胸口,随着水波般的节奏,融合成一颗明亮的光球,罗切斯特把这颗生命力的凝聚物慢慢推入堂弟破败腐朽的身躯,小心翼翼地帮助他吸收。
定定站了一会儿,找不出话说,他转身离去。
身后凝视他的目光没入他纯黑的袍子,没有反弹出一丝涟漪。
大主教悄无声息地回到住所,发现卧室外等着一个人。
“切尔茜?”
高领边缘垂着杏仁色的长卷发,祭袍就像修女服一样合适,温柔又蕴涵着魔性的深褐色瞳仁,属于他亲随之一的女郎恭恭敬敬行礼。
罗切斯特并不是正人君子,然而除了白银女王,他还没有染指过女性(严格说来那次是被染指),和这些收养的女孩都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罗切斯特大人,有一个会让您不快的消息。”切尔茜直起身,平静地道,“雪莉没有通过第一次试炼。”
银发青年怔了一会儿,语气因为溢出口的叹息微微黯淡:“这样啊。”
这是一点不出人意料的结果,那个女孩子的资质和心性都不适合成为一名主教级的成员,他提醒过两次,让她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可是那个金发女孩执意要留在他身边。
爱情,那是娇弱的花啊,不堪摧折,无法成长在血腥的土地上。
他不认为作为指导老师,切尔茜有在其中动手脚,这个女郎对他一往情深,心思深沉冷酷,却没有把那种天真的小女娃放在眼里。
“明知要走的是怎样充满荆棘和血的道路,却没有足够的觉悟。”
“世界上也有些事情,不是靠着觉悟就能解决的。”罗切斯特轻声道,结束了这个话题。
切尔茜敏锐地察觉对方有心事:“罗切斯特大人,您想传唤谁吗?”
“不,我亲自去一趟。”银发青年起身离开,袍角飞扬起来。
没有比荒神的足迹,更重要的事情。
星云帝国•首都星海尔施罗姆——
艾娜喜滋滋地翻阅一本本古籍,得知炼金联盟大部分历史书都是兄长亲手所写,她立刻拷贝了所有的电子版,并且提出购买原本。
炼金联盟对历史类的文献不重视,塞亚的弟子柏利克又想卖个好,就同意了这笔交易。
幸好如此,炼金联盟随着整个时计领烟消云散,如果这些书在那里,损失就大了。
想到毁灭的艾薇因空岛,那位可敬的贝尔夫人,初到负宇宙认识的人们,艾娜心下感伤,不敢想象哥哥的心情。
话说,有时候好人也会有好报。当初艾娜和伊恩劝说邦妮不要贸然行事,待在炼金联盟。结果邦妮挂念友人,还是独自驾驶星际梭艇来到堇花联邦,意外躲过了使徒造成的那场天灾。如今在学术之星沃尔鲁夫议长的邀请下住到了埃维亚,她的韵歌者体质有望在当地机构得到一定的治疗。
艾娜此刻希望找的是“拉乌尔族”的信息,也就是白银女王伪造的塞亚的身世。不过,负宇宙的时间混乱,时计领幅员辽阔,穿插着遗民的迁徙,历史格外复杂厚重;塞亚又不知怎么分类的,书目排列看起来不像传统的编纂方式,一时千头万绪。
这时,洗漱好的伊恩从盥洗室走出来,见女友头痛的样子,关心地道:“艾娜,在找书?要帮忙吗?”
“嗯。”金发少女点头,“我想找出哥哥那个姓氏的由来,确定乌拉拉是凭空捏造遗民后裔的说法,还是有什么阴谋。”
“如果是这样,你先从语言起源查起。”伊恩指点,“塞亚不是用年代志、纪传体之类编写,因为时计领的语系发展是最经典也最清晰反映了当地历史变迁的特征。”
“伊恩,你真厉害。”艾娜由衷佩服,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
“嘿嘿,你在看塞亚写的书吧,知道他写书后,我也翻过,超级有意思的。我还做了个索引目录,拷到你的终端手表上。”伊恩说着,熟练地操作。
艾娜的翻书工程顺利了许多,很快找到相关记录。
当初她发现“依路安那”这个姓氏发音有异,是在阅读蜥蜴人的历史资料时,归一会对信仰太阳神的蜥蜴人使用了遗忘术,就是他们内部的神隐咒,隐约提到了“维铎语”。
Anna的发音,正是维铎语的“神隐”。
塞亚曾经提到,归一会的前身是负宇宙最古老的文明,他们的语言就脱胎于那个遥远的种族,名为维铎。
而如今,在塞亚的记载中,全宇宙只有归一会还掌握,使用那种语言。
只有归一会使用的语言……
疑惑漫进艾娜的心房:哥哥的姓怎么会包含着归一会的语言?
“艾娜,去吃饭吗?要不我帮你拿进来?”看女友查得专心,伊恩问道。
“不用了,我跟你一起去,我有事问问哥哥。”艾娜把书一放。
金黄色的光从走廊斜照进来,餐厅前站着一个身影,两人愣了愣:“咦,克拉姆。”
深邃如红酒的长发,郁金的眸子,是在酒宴上有一面之缘的三号。
艾娜还记得,那天他和四号在一起,一直静静地聆听,时而看向塞亚所在的方向,仿若无声的牵引。
红发青年趴在古典制的门扉上,轻轻推开一线,脸上是温柔而期盼的神色,听见他们的声音,转过头。
所有的克拉姆是共同体的存在,共享感情和记忆,三号也是认识他们的样子。
“克拉姆,你来吃饭?进去啊。”伊恩热情地道,却见三号看看他们,又探头,发现爱人不在餐厅,满脸不知所措的神情。
两人一头雾水,这时,一个声音化解了僵局。
“三号。”
身穿墨绿色长款制服的黑发青年大步走来,零号的克拉姆抱着一只小老虎跟在他身边。
红发的教皇面露喜悦之情,快步跑到爱人身后,塞亚拍拍他握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对两个幼崽道:“抱歉,三号不会说话。”
艾娜和伊恩大吃一惊,要说世上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宇宙的最强者,教皇的人格之一是个哑巴。
塞亚本以为这是概率空间一种天生残疾的投影,听了四号的叙述才明白,恐怕三号的失语是心因性障碍。
他不会说话,也怯于精神上的交流,只有四号和塞亚能和他勾通。
红发青年安静地站立,金眸洋溢着愉悦和满足,色泽温润的黑曜石地板上投射出绮丽的光影,却没有他眼中的神采更丰富绚烂。艾娜心下痛惜,这么美丽的人,竟然有这种残缺。
“走吧。”塞亚侧头道,三号用力摇头,掉头要跑,被爱人绝对有预料地揪住,“笨蛋,给我进去!”
塞亚很清楚,三号是个敏感透顶的家伙,艾娜和伊恩还好,盖亚和帕鲁卡是孩子,知道他的残障,肯定会表现出同情,这是三号所不能接受的。
自尊心奇高,又有自闭倾向,塞亚可不会纵容这种孩子气的耍大牌。
零号开心地道:“我们点特甜奶酪。”完全没察觉另一个自己的纠结。三号抢过他怀里的小老虎,闷闷地抱住。
“塞亚!”
众人正要走进餐厅时,身后传来异口同声的呼唤。
“七号,八号。”塞亚首先回过头,艾娜等人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正太连蹦带跳地跑来,步履一致,轻若无物,铂金色的短发,薄荷绿的眼眸,身穿式样相同的浅米色圆领衬衫,戴着墨蓝色领巾,下面是白色天鹅绒中裤,一边各镂空绣有一朵银蔷薇,他们同时跃起,被黑发青年一左一右抱进怀里,亲昵地吻在他的脸颊上。
呜哇——不能直视的正太控情景!艾娜捂眼,虽然她知道她哥其实是萝莉控,但因为克拉姆太多样的形象,这顶黑帽子已经妥妥扣在头上。
“三号来见塞亚了,我们也想。”
“圆筒冰淇淋,最喜欢塞亚浇上枫糖汁的奶油冰淇淋。”
“三号很闷,只有零号不能理解。”
“塞亚喜欢我们,我们也不会总是让塞亚照顾。”
“三号在揪老虎尾巴,毛要被他拔光了。”
“这是塞亚特地从森林捉回来的礼物。”
七号和八号连着说话,毫不停顿,默契十足,像一个人在自问自答。
伊恩和艾娜惊奇,塞亚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七号和八号是同一个概率平面生出的两个克拉姆,类似人类的双胞胎,脑波和行动极为同契,连光辉之四面体的功能也是同步率,属性相契。
双子的对话就像协奏曲,和谐如一,和声似的说道:“辛蒂要我们传话,城堡的玫瑰开了,希望你有空去看她。”
“知道了。”塞亚认真地答应,最近因为男性克拉姆常常出来,女性的克拉姆几乎都入睡了,这次回来,除了四号,他也没有专程去看哪个克拉姆。
即使共享所有的东西,在星云帝国范围内,克拉姆也能感知他,但是他特地看望某个爱人,分享私密的对话,对于宛如一体同心的克拉姆,还是有着别样的意义。
盖亚等人也来到了餐厅,大圆桌上,摆满了大家爱吃的饮食,牛奶、可可、热果汁、香槟、咖啡,鱼片粥、牛角面包、龙虾肉、各种甜品……还有不少盖亚喜欢的水果,热热闹闹,和睦缤纷。
又变成了家庭大聚餐,艾娜心下感叹。
不过,这种热闹的场景,真希望一直持续下去啊。
“哥哥。”犹豫了一下,金发少女还是悄声问道,“哥哥的姓氏,是谁给你取的?”
“啊?”塞亚一呆,艾娜一直以为是他的妹妹,他也扮演着路凯的角色,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难道艾娜终于发现了?
不知怎么很不愿意打破两人的关系,塞亚观察了下,没觉得艾娜有疏远和怀疑自己的意思,于是斟酌着回答:“哥哥的姓当然是爸爸……和爸爸一样。”时计领的家庭大多是母系氏族,继承母亲的姓,他对应的是地球的风俗。
艾娜急切地道:“我知道,那哥哥还记得具体的情况吗?”
塞亚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引起他的记忆:“老实说不记得了,不过那是非常温暖的感觉。”
“哦?”艾娜全神贯注,伊恩也竖起耳朵。塞亚明显沉入了回忆:“嗯……关于童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是‘依路安那’这个姓氏,我记得特别深刻,好像白色的光与拥抱,祝福般的感触,很奇怪又温暖的记忆。”
艾娜很是在意,尽管哥哥的表情没有不好的痕迹,但是查到的资料,令她心里总是留了个疙瘩。
克拉姆面前摆着樱桃馅饼、桃子布丁、巧克力脆饼、苹果派、枫糖浆、蜂蜜……应有尽有的甜点,还有各种颜色的奶油,就像彩虹的花环。
透明的窗外,天空蔚蓝澄净,阳光明媚,偶尔几抹浮云飘过,像纱一般轻柔。天穹清澈如甘露,滋润着首都一年四季盛开,璀璨如宝石的鲜花。
塞亚叉起克拉姆不肯吃的蔬菜沙拉,塞到他嘴里,然后又喂给他一勺蜜豆,浓郁的甜味搅动着不喜欢的味道,偏食又糖分控的教皇鼓着腮帮慢慢嚼。
“让人操心的家伙。”塞亚冲口道。
爱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的心动,让对方幸福却需要一辈子的呵护。
他们的世界像两条平行线,接触到分离,分分合合,有了越来越多的交点,点渐渐连成了线,线成了面,那上面承载了他以前不敢想的幸福。
流浪的旅人突然放下汤勺,坐在窗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这些孩子,他的爱人,心中隐隐充盈出一种安逸的温暖。
在这个世界上,他不再是单独的一个人了。
这是个奇妙的光之世界。
片断与整体,虚无与实有交织出缤纷绚烂的光幕,荒芜的平面延伸到无限远,浮现出能量的水纹,像是气势磅礴的云海上升腾起光的瀑布,绝美得令人窒息的蓝光倒悬而起,宛如星辰的帷幔,分隔出宇宙的图景。
黑色背景上闪烁的星辉,也没有这一幕幻想般的世界美丽,奇迹被真实塑造,浩瀚虚空浮现出宏伟得无法衡量的漩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混沌的最中心亮起柔和的光球。
他们都有着复杂奥妙的姿态,无时无刻变幻的形影,飘渺如云絮,律动着天籁般的旋律,绚丽的光色蓬勃万千,比任何事物更梦幻,也比任何事物更强大。
无数概率曲面在这里糅合,无数个“我”的可能性在这里接洽,跨越近乎无限的时空长度,进行意识的翘曲连接。
在名为现世宇宙的概念定点上,一团耀金色的光球轻盈地舞动,澄净的色泽满溢着无与伦比的生机。
“这次塞亚回来,我们要商量如何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和以前一样,我调和大家的意见。”
离金色星云最近的概率曲面,一道翠绿色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光芒温柔地摇曳着,正是二号的本体。
虽然有着严肃的开场,但很快,教皇陛下的人格讨论会就变成了乱七八糟的私聊大平台。
“塞亚回来了!”
欢腾的思波仿佛金石奏出的悦耳音符,同样优美的韵律回应:
“你还不知道吗?我到11^14036583号都知道了。”
“我想重温这快乐的时刻,让下个我每皮秒删除这段记忆,再告诉我这个消息。”
“不带这样幸福的!”
“喂,讨论正题!”二号急切地呼吁,可惜他的努力N次滑向徒劳的深渊。
“不是说在同一概率平面接触太多,我们的思维波会渐渐一致,变成完全相同的思路,那就无法弥补零号的漏洞了。”
“太可怕了,九号已经说我们是废物军团了。”
冷冷的男声:“是废柴工厂。”
“……太过分了,这就是‘唇枪舌剑’吧,我身上多出好多洞洞。”
“我的星云外衣都破掉了。”
“笨蛋!那是你们靠太近,引力拉扯造成的!”
异常多的克拉姆都挪了挪位置,显然在场不止两个笨蛋。
“零号呢?”大伙发现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声音。
“他在画画。”七号张望了一下现世,宣布。
“太逍遥了,召集我们,自己却在做快乐的事。”
零号也是很委屈的,他被爱人认为是抽风王,做事思考都无厘头,可是这么多散漫的自己,他统合不起来啊。
九号和四号明智地进行小范围的对话:
“每次二号说讨论正题都没用,歪楼效应还是屡禁不绝,是不是换一个当楼主?”
“我看一样,自古以来会议的效率就和参与会议的人数成反比,我们会这么低效也是无可厚非的。”
十号总算提出了一个还算正经的意见:“不让塞亚发生危险,就是把可能性的分支线寻找、归纳出来,排除那些不利因素,我们很久没做时间旅行了,为什么不尝试看看呢?”
从未来获得灵感,艺术家们对这个议题很感兴趣。
“77998号最近不是做了一次时点跳跃吗,问问。”
“我看到塞亚和我们结婚了。”
“啊——”概率平面一片欢腾,连作画的零号,不跟大家勾搭的四号和九号都不由自主地转移注意力,集体进入傻瓜模式,流转着星云物质的躯体都变成了粉红色,亮光四射。
零号尤其激动,金色核心闪动着比极光更瑰丽的色彩。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年代?”
“我看到塞亚在红色的纸上画了两颗叠在一起的心,把纸给零号,说‘结婚证书’,一根箭头从两颗心当中斜着穿过,一颗心是点点构成,应该是指我们。”
茫然的思波充斥了概率曲面:“那是什么?塞亚想要我们被他杀掉?和塞亚一起死也很幸福,可是按照人类通常的理解,这不是相爱相杀的节奏吗?零号又惹塞亚生气了?”
“为什么说是我?我们都有份!”
“不管怎样,塞亚说结婚证书,那就是结婚!”
“结婚……结婚……我好幸福……我不是做梦吧?”
“不是做梦,我靠近你了,我们俩的引力拉得我好痛,我们是清醒的。”
二号颤抖着,他想拉回偏题到十万八千光年的对话,可是这个话题他太喜欢了,怎么办?
教皇陛下前所未有地坚定发言:“就算宇宙毁灭,也必须让这个未来实现!”
“零号,你清醒点,那是归一会的口号,我们的宗旨应该是爱与和平。”
受到提醒,教皇陛下终于想起至关重要的问题:“塞亚的逻辑之罪能干涉光辉之四面体,DOLL系统的信仰机制也未必绝对安全了,我要把罗切斯特找出来杀掉。”
“杀了他也无济于事,逻辑之罪是落在归一会手里,以罗切斯特对归一会的忠诚,逻辑之罪早就作为贡品献上去了。”
“我是想回到他穿开裆裤时……”
“别闹,零号,我们曾经和科学院就这个课题做过研究,篡改过去,就意味着放弃现存的概率。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目前的你消失,换另一个‘我’成为零号而已。可是,对宇宙来说,就是相关几率的断裂。”四号温柔的语调透出罕见的严峻,“比如,堇花联邦的历史缩短,艾娜和伊恩失去安全岛,可能在树母之国遭遇生命危险——概率渺茫。”
零号被说服了。
概率渺茫,意为天意难测,一个齿轮的跌落,可能是无数零件的脱节,荒神的力量有多么莫测凶险,克拉姆深有体会。
虽然他们可以编辑一个“罗切斯特”取代过去时空的他,让历史一模一样前行,当不会发生错位时再干掉这个替代品,但是这种玩弄时空的做法,教皇不屑一顾。
世界,不是恶意堆砌,被践踏虚构出来的完美。
九号担心地道:“逻辑之罪能够支配物理的力量乃至思想的力量,如果归一会应用里面的程序模拟我们的思想,用反命题的方式予以否定,那么星云帝国的信仰屏障会全面崩溃。”
“塞亚不会设置这样的程序。”
“可使用塞亚的武器的是一群恶人啊!”
现世的金发青年突然发出声音:“塞亚来了。”
热闹的概率空间骤然安静下来。
一扇彩绘的对开木门被推开,身穿军装的黑发青年走进布置得雅致舒适的太阳房,光洁的地板铺了一块丁香紫的手工编织地毯,一面玻璃墙是流线型的观鱼池,清莹淡蓝的水里,各色鱼儿竞相摇尾。房间中央,铺着软垫的高木椅上,就坐着星云帝国的教皇。
“这是什么?”
塞亚一眼看到恋人面前的画板,克拉姆开心地取下厚厚一叠纸给他。
看起来是黑白素描,却精美堪比影印本,难以形容画上的图案,像是活生生的晶莹和光影的融合,光芒在会呼吸的透明轮廓中抖动晕染,不可思议的流丽幻美,宛如奇迹的结晶。
“我画的,水珠的每个截面,塞亚喜欢平面的东西,给你!”
黑发青年不自觉地扬起唇,牵起温暖的弧度。他问了恩斯特,这个傻瓜在他离开期间,整天就待在王座上,不动不说话,不像很久以前那么酷爱艺术、在花园照顾花朵、雕刻塑像、观察写生、融入人群、探索宇宙未知的美景……
他以前就担心,克拉姆的人格太多了。即使克拉姆有着远远超越人类的好奇心和丰沛的感性,也禁不住那么多自己的分担,所有的“他”都能取代他,所有的“他”都能先一步完成他想尝试的事物,于是渐渐地,克拉姆把自己定位在了星云领的基石上面,在流逝的时光中感受远去的爱人带来的思念和隐忍,一味等待他的回归。
塞亚不希望克拉姆的世界只剩下他,和一个空荡荡的王座。
“谢谢,我很喜欢。”
这对克拉姆可谓最好的赞扬,俊美的容颜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塞□□不自禁地低下头,亲吻他染上阳光的唇。
眼前的人可以触碰到,他没有去旅行,在星云帝国……
一股恐惧猛然涌出灵魂,克拉姆冲口道:“塞亚,逻辑之罪掉了。”塞亚一愣:“怎么,你不是说过吗。”
天青色的眸子满溢着慌张和自责,克拉姆讷讷道:“掉的地方是白海,后来……被罗切斯特捡去了。”
一向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哥哥大人差点把画纸洒了。
“笨蛋!这种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教皇沮丧地垂头:“因为……因为……那次我不小心把塞亚的珍藏毁掉,你那么生气,几百年不理我,如果不是艾娜和伊恩来了负宇宙,你肯定不回来,我怕你又气得离开。”
所以他下意识当缩头乌龟,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偷偷想办法,怕死了这个可能性,可是,塞亚,艾娜,伊恩,盖亚……大家都在星云帝国,真的发生DOLL系统崩坏的情况,一定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黑发青年语塞,心里的内疚像尼加拉瓜大瀑布滚滚冲出,这绝对是他自作自受,不怪克拉姆有心理阴影。
“我要去DOLL系统中枢,跟艾娜他们说声。”塞亚大步走出几步,又回来一把捞起爱人,“跟我来,别一个人闷着,以后不搞你的艺术,就待在我身边!”
克拉姆双目一亮,幸福地蹭着他的肩窝:“嗯嗯。”
哥哥和大嫂莫名进了小黑屋,搞起秘密的科学研究,艾娜无聊下只能和男友逛花园。
星云帝国气氛安适,如今宇宙又没了白银女王兴风作浪,金发少女戴起珍藏的黑曜石胸针,穿上浪漫式样的雪纺长裙,勾着男友的手臂漫步。
“伊恩,你能相信吗,乌拉拉那个疯女人是穿泡泡袖——泡泡袖!你说是不是哥哥给她打扮的?”
褐发少年在艳阳下连打好几个寒噤:“不可能吧……路弥,我们要理解,不同物种的女性也有修饰自己的自由,那估计是她的喜好。”
回想起来,乌拉拉是个银发红眸的萝莉,打扮超可爱的,不过他几乎忘了她的长相,只记得超级恐怖的感觉。如果塞亚的LOLI心能克服这种恐惧,下得去手为乌拉拉打扮,他觉得哥哥大人的精神境界肯定超神了。
金发少女撇撇唇,神情不以为然,她是认为,自然的萌才是萌元素,乌拉拉都多大啦!
时令迈入了秋季,教皇厅的黄玫瑰依然繁盛,两人并肩穿过拱门前的走廊,闪耀光影掠过连绵的灿金。
哇!超级大帅哥!艾娜一眼看到花丛中比花更艳丽的身影,俊美非凡的容颜,独特的香槟色头发,浅茶色的眼眸轮廓优美,左耳下金红色的耳坠衬出他足以迷惑任何人的风情。
这种气质和美丽只有克拉姆独有,艾娜和伊恩却不能确定,因为他在……调情?
身穿侍女服的少女粉面娇羞,不能接受垂怜的模样。
“好贝莎,救救我吧,她们都不答应,你让我今晚住到你的宿舍好不好?”
“五号陛下,真的不可以啊。”
两个旁观者比谁的嘴巴张得大。
“可是贝莎,没有你我怎么办啊?”五号用被抛弃的小狗的语气道,执起侍女的手在脸上摩挲。
轰!这不是看得快眼睛脱窗的艾娜,而是头顶冒烟的侍女,她腿脚发软地转了半圈,瞧见两人,顿时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扑了过来:“艾娜小姐,伊恩先生,请拯救我这个承受不了诱惑的罪人吧!”
五号双目一亮,惊喜地跑过来:“艾娜!伊恩!”
他双臂搂住两人,幸福地磨蹭。
贝莎红着脸哀哀嚷道:“五号陛下有非常严重的肌肤亲热症,他又认床,自从他的海底住所被巡洋鲨误当饵食吃掉,他就失去了睡惯的床,天天要我们哄着入睡,可是——可是——我们集体商量的结果,是这种事必须到此为止了!”
把纯洁无比的教皇带到自己的房间,然后……被抱着啥啥,对凡人可怜的心脏实在是太大的刺激。
艾娜和伊恩抽了抽嘴角,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
“那个……克拉姆,你不能去找塞亚吗?”伊恩无力地道,他再这样下去,就要变牛郎了,虽然他很有当牛郎的本钱。
“要不然,我可以把暴雪借你。”艾娜也全身乏力,这些克拉姆真让人头痛。
“我不喜欢有刺的生物。”五号的眼眸雾蒙蒙的,散发出某种无助的气场。
豹子那是毛吧,也就比猫毛硬一点点而已。
艾娜觉得五号和三号一样,都激发人的母性本能,看伊恩努力平静的表情,显然教皇男女通杀的魅力还是那么强大。
“除了零号,塞亚不和男性的我们睡觉。”克拉姆忧郁极了。
还是直男啊……艾娜和伊恩心道。
他们私底下也不免同情塞亚的辛苦,适应一个克拉姆就不容易了,那么多男性形象,要一一爱上,估计塞亚在改变性向以前,都要人格分裂了。
艰难的掰弯之路。
艾娜安慰:“如果你们变成迷你糖果枕头,我相信哥哥会把你们搂在怀里的。”五号喜出望外,抱住她不断感激地道谢,吃足豆腐的少女暗爽。
反正,克拉姆相当于中性嘛。
“对了。”艾娜明锐的绿眸闪现好奇和探索的光芒,“克拉姆,你和乌拉拉是同族,你们在成为星云领的教皇和时计领的白银女王以前,认识吗?”
克拉姆的瞳孔骤然收缩,在伊恩远超常人的视线中,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霎时绷紧。
“我去给游泳池换水!”他突然掉头跑开。
“哎喂……”两人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烂借口!
贝莎惊讶又担忧:“教皇陛下从来没逃避过问题,他要是不愿意回答,就直说不喜欢或讨厌了。”
艾娜心下不安,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塞亚终于尝到了自食恶果的滋味。
过去埃维亚也遭遇过相同的指责,埃维亚人不用学术杀人,卖出去的技术却造成了数不清的纷争战乱。但他认为学术是自由的,是清白的,如果被人用于军事目的,那就是使用的人不好。然而,同样的事轮到他头上,塞亚发现无法轻巧看待。
自己做的武器被用来攻击爱人的国度……
就好像做好一把枪,被扣着手腕,眼睁睁目睹枪口抵在爱人的脑门上,无法挽回地扣下扳机。
帝国首席机械师两手撑在指令平台上,心乱如麻。
他这样颓然,还因为,他清楚逻辑之罪无法被DOLL系统防范,至少他的能力不能改造出超越逻辑之罪的DOLL系统!
那是他一生……最高的成就啊。
克拉姆站在一旁,看着爱人在连续746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后,重重砸下拳头,不意外地劝慰:“没关系的,塞亚,有那么多的我在这里,还有军队,归一会那点能耐算什么,DOLL信仰系统当初主要是为了防范荒神和乌拉拉……”
“我知道!”黑发青年克制不住地大喊,“归一会的战力不是威胁,问题是,如果罗切斯特用我的逻辑之罪强行破坏信仰机制,其他人都不会有事,唯独你的本体——会出事!”
星云帝国的基石建立在教皇的原身之上。
众所周知,克拉姆•维因那提亚是星云帝国永恒的由来,这位传奇的帝王许诺他的臣民一个愿望,在这个约定上,构造起了一个光辉至圣的帝国。
教皇有自己的思想核心,星云帝国的民众信仰教皇,分享他的思考,这并非教义的传导,而是一种纯粹的,美的精神的感触。教皇也会提供问题、资讯和知识,辅助外围的臣民成长。这个精神连接系统在结构上不同于瑞泰尔的天网,更接近树形体系。当初塞亚也是以此获得了灵感,创造了逻辑之罪的罪恶原理。
反面之剑,那是逻辑之罪的真正名字。用辩证揭示一切本质的矛盾,用悖论制造一切规律的反演,能摧毁所有概念、精神、思维、知性、理性、感性、心理活动、事物发展、物质演变,那些生物赖以为生的基础,对于世界和自我的认识,乃至这个……概率宇宙。
武器的用途就是破坏、杀伤与毁灭,无论发明的初衷。
“我是想证明一场无目的的思考等于悖论,但悖论不等于虚无……我一定是疯了,我是想证明什么啊?”
塞亚仰起头,这是DOLL系统的内部,一个异度空间,看起来完全不像人工设施,本来也不是,宏伟得找不到人类的落脚处,透明的光在虚空中流动,偶尔闪现极光似的线条与图案,无数光环、同心圆、门扉和路径交织出令人屏息的庞大脉络和纹理。
那些复杂的光、点、线、轨迹都是有生命的,律动着生命特有的活力。光辉灿烂的顶端,静谧而温暖的回音笼罩下来,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们唯一可立足的核心控制区域,是一个缓缓旋转的机械装置,看起来像是巨大的黑色齿轮,金属框架和管道组成平台中央的操作台,金色的铭文浮起,绕着齿轮旋转起伏,衬得毫无反光的控制平台像个漆黑的日冕。
逻辑之罪,象征了他疯狂追寻又自我否定的一生。
“不行,就算整个世界都是荒唐的谬论,你也必须是真实的!”机械师继续在平台上操作,举止狂乱。
“塞亚……”克拉姆担心地拽住他,塞亚有时真的是个学究狂,和科学院那些常常露出怪异眼神的老头子一样,他们纠结的问题不止一次让克拉姆觉得不可理喻,比自个儿那量子纠缠态的存在方式更混乱。
他拉扯爱人:“每次想不出,就要吃一块蛋糕,我们约定好的。”
“我没空!”说归说,感到身边传来一阵悲伤的沉默,塞亚还是转过头,克拉姆已经吃起东西。
一想到这个家伙会被那把破剑剁成渣渣,他就一阵晕旋。
“现在有一个办法……”
“不行。”克拉姆有所预料,断然拒绝,塞亚也是一时冲动,马上闭上嘴。
让DOLL系统否定他本身,是能杜绝相关的一切,但是仔细想就知道,和塞亚有关系的,也包括如今在星云帝国的艾娜他们,所有移居的遗民,甚至星云帝国的许多设施,轨道防卫系统、超导晶体、星门、军舰、行星改造、各种理念……
他在这个国度留下那么多足迹,如果都抹去,这个国家的一半会坍塌。
这是,他和他的国土啊。
“还有一个方法!”塞亚灵机一动,在平台上忙碌起来,喃喃自语,“虽然粗糙,但目前先做好防范准备……”
身为闯荡宇宙的旅行商人,他有着永不言败的精神。
这个平台是克拉姆特别为爱人制造的控制中枢,能够调取DOLL系统的任何机能,以人类可适应的形态大小架构出来。当塞亚输入一串指令,一具黑棺从地面浮现出来。
密密麻麻的光点线路围绕它交缠混杂,散发出某种让人不安的光芒。塞亚击打交互式感应键盘,只见从空中凹下密钥似的数据纹路,相互组成一个精美的头环,他如获至宝地抓住。
“试试这个,给你的本体戴上脑波隔绝仪,如果罗切斯特攻击,就暂时切断你和DOLL信仰系统的意识连接。”
克拉姆突然一怔,心里海潮般翻腾,一时找不出这股慌乱的由来。
塞亚说本体,那不是零号的身体,也不是他后来造的永恒之躯,塞亚以为的“本体”应该是“原来的身体”,那DOLL系统解读了这个意识……
“不要!塞亚,不要打开那个!”
黑发青年已经按开黑色装置,互嵌的棺盖伸展开来,露出了透明的内在。
他腿一软,俯倒在上面。
“什么……怎么……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