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八章 最后的稻草(1 / 1)
椭圆的会议桌,十多位议员坐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两名专门倒咖啡的勤务人员。深墨色的四壁反射着能量罩的光辉,流淌的银色细纹呈现立体的感觉,像有无数变换的面……塞亚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这一切。
他没有坐下,站在梅塞德丝身旁。
议员们一开始没注意他,一个年轻军官,护卫最高执政官再正常不过,随即发觉不对,瑞泰尔人身量比常人高,再细看,定力不足的都不淡定了。
除了特别闭塞的区域,消息比较开放的地方基本都知道了教皇恋人的长相名字,当下就有人揣摩起塞亚的来意,却不得要领。塞亚是在五朔节一战成名,之后没多久,堇花联邦就归属了星云帝国。他被掳去白沙星域后,教皇授意清正教的茵蒂克丝修女血.洗了当地,看似塞亚在其中起了导.火.索的作用,但是以星云帝国的强盛,根本不需要塞亚这么身份高贵的人冒奇险,所以各国都吃不准教皇是什么用意,以及白银女王对此的看法。
但不管怎么说,塞亚来到了圣帕特里克,这里可能也要风起云涌了。政治家们心思不定,他们不希望内.政被他国插手。
梅塞德丝打破沉默:“诸位,我们开始会谈吧,我不想用‘和谈’这样冷漠的字眼,但是斯夏正在划清与瑞泰尔的界限。”
相当于重.磅.炸.弹的发言对已经心下忐忑的众人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压力,一位老年议员连忙道:“梅塞德丝大人,请不要误会,我们是非常诚挚地邀请您来这里共商一条和平的出路,我们始终是友好的邦国,永远不变。”
“一些年轻人的游.行活动,一些周边小报的不实新闻,我们实在不必放在心上。”一个下巴肥厚的中年女性讨好地笑道。
“很遗憾。”梅塞德丝轻叹了声,两手交叉放在纤细优美的下颌下,“我们的交流不得不严肃进行,这件事和新闻部长关系不大,我想听听科技部长南格大人的调查,有关基因技术泄露的具体经过。”
被点名的男子脸色微变,其他议员却略松一口气,梅塞德丝语气还算委婉,瑞泰尔的态度估计不严厉。
就算他们私下有不少猫腻,却着实不希望和瑞泰尔闹翻,那样绝对有害无益。
“当然,当然。”南格翻开面前的文件,用慢悠悠的学者腔道,“经过历时11天的详细查证,我们目前初步肯定,这次智人同盟的违.法生物改造实验,主要是情报贩子盗.卖我国编号SH110705号专项研究的成果,经过不.法.渠道流通到该地,又从黑.市走.私了相关的实验器材,我们没有人员直接参与,这个结果,那两位被关押的蜥蜴人祭司应该可以作证——梅塞德丝大人,请相信我们的诚意。”
黑发少女徐缓微笑,眼里有不容错认的坚定:“你可以去掉那些修饰词,给我明确的答复吗?”南格顿时哑住了。
“情报贩子盗.取基因设计工程的项目报告,最初来源是哪里?”
灰蓝色的眼眸飞扬跳脱,年轻军官的嗓音如雨打玻璃,对众议员像泼冷水的效果。
“我们……当然在查。”南格挤出声音。
梅塞德丝和塞亚不说话了。
对于情报贩子在其中牵线,塞亚还是信的,可是要说背后没有真正的主谋和参与者,他才不相信。
情报贩子只会觊觎智人同盟的矿能储藏和自然资源,确定了当地的特殊情况后,他们才不会鸡蛋碰石头。
基因设计工程的背后通向寿命延长的核心奥秘,斯夏人盗取的是蛋白质合成的部分,技术断链无法消化,于是通过蜥蜴人返组基因的开发试验观察。
年迈的议长懒懒地掀起眼皮:“梅塞德丝大人,即使南格部长手下有不懂事的孩子购买了不明渠道的信息,也是那些不.法.分.子流通出去,他们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这件事他们内部处理得很干净,瑞泰尔人来查也查不到什么,只是有自作聪明的蠢蛋把瑞泰尔人高压要求解释的事情捅出去,激起民.愤,还有报纸跟.风,可能会使瑞泰尔方面不高兴。不过只要他们死咬着不承认,然后放低姿态认个错,应该也能像过去那样,揭过去吧。
无论如何,这项研究不能放弃。想到寿命延长的希望,在座的政治家心都热起来。
果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塞亚心道,不想再和这帮政客扯皮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不能顺应瑞泰尔的体制,又能付出什么获得它赐予的保障?”
众人一怔,心里涌起强烈的不安:这是下最后通牒了?
以前瑞泰尔……从未这么强硬过啊。
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宇宙的真理是弱肉强食,如果强者愿意建立与弱者友好相处的体系,前提是强者根据自己的意愿建立规则,而弱者无条件依附这种规则。”
塞亚看过去,那是个黑头发的年轻人,食指上戴着一枚朴素的秘银戒指,圆环中央笔直刻着竖纹,简单的图案,却仿佛蕴涵着无穷奥秘,带着难以言喻的深刻寓意。
这是归一会的标志。
他并不意外,瑞泰尔不禁止信仰自由,漫长的时光中,归一会的影响力深入人心,渗透星云领以外的诸国。大部分人就算不直接归属归一会,也信仰荒神。归一会的毁灭教义在正宇宙行不通,在这个负宇宙却引起苦难者的共鸣,在时计领,几乎90%的人都是隐藏信徒。
那青年深深一笑:“人类是一种贪婪又自私的生物,心灵脆弱,脆弱的人不能站在进化链顶端,没有资格接受别人的恩惠,只能退出历史。”
不知为何,塞亚回应了他激烈的发言:“如果不归顺,交战即成定局。”
“那么为什么还要和谈?这场谈话中,真正‘诚意’的只有你和梅塞德丝陛下。”青年笑着上身前倾,平凡的灰眸漾出奇异的魅光,“呵呵,你还是太心软了啊,或者说,你内心不想和任何人战斗,如果你狠一点,以你的智慧不难猜到。”
“猜到什么?”塞亚蹙起眉,有些困惑。他身边的少女一言不发。
“猜到——”
武器师突然掌心向前收拢,像是握住了什么东西,一连串宛如玻璃炸裂的爆响,整个房间被一切为二,人物和景色相继碎裂,一道淡淡的白影浮现在通向走廊的拱形窗户上,裂痕到这里暂时停止了剥落。
他姿态优雅地倚坐在窗台上,像有皎洁的月光落在他淡银的长发上,隐隐散发着一层神圣的光晕,若不是嘴角略带邪意的笑容,简直像是天上的神祇。
不过此时,归一会大主教的状态不怎么好,紫眸微眯,轻掩双唇的右手遮住了意外和一缕流淌而下的血迹。
“玩弄超过自我界限的力量是危险的,罗切斯特。”塞亚冷冰冰地道,还是保持握剑的姿势。一道漆黑的幻影之门从他脚下升起,高大的门廊环绕住他,周围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元素似乎在一瞬间凝固,整个空间像冻结在深不见底的巨大冰沼中。
界门,魔法与炼金的结合,魔晶能源串联的门扉连接两个异位面,使两个世界的物理法则趋于一致。
“咦,用物理概念定义这个幻境,达到封存内世界的目的?看来,你真的想杀我了?”罗切斯特惊异又好奇地道。
他知道塞亚的右眼能看破一切幻术、隐形、变形、阴影、朦胧、镜像、异空间投影等伪装类法术,所以他使用的是精神类幻像,这种幻像不能直接杀伤敌人,而是将敌人的精神引入自己创造的心灵幻境,使其沉浸在虚幻的场景中,随着时间的流逝,受操纵程度会逐渐加深。
这是他的思想空间,塞亚的精神力根本不能和他相比,伤到他的剑……罗切斯特的目光转向那把看不到的虚无之剑。
“想杀你很奇怪吗?”塞亚咬牙,“我早就想宰了你了!”
什么叫“内心不想和任何人战斗”!他在这家伙心目中,是和平圣母吗?
与此同时,在另一间会议室,会谈正常而缓慢地进行,休息室的艾娜一行也没有察觉异常。
罗切斯特是在进会议厅的一刻动手脚,用身份扫描的数据“复制”出另一个塞亚,和梅塞德丝一起开会,而将他本人连同意识一起拉入这个幻想空间。
在听到维多利加提及罗切斯特来到了瑞泰尔,塞亚就有了将计就计的想法,要一劳永逸解决归一会的威胁,也只有主动出击。当然,身为恐怖.份子头目,归一会大主教非常擅长掩藏行迹,在他出入境时还有迹可循,当他进入瑞泰尔后,就隐匿得天衣无缝,连克拉姆也无法提供明确的信息。但是,罗切斯特想要拉拢他,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突破口。
黑发的青年站在银发的教徒面前,即使实力完全不对等,他也和面对任何人一样,没有高低尊卑,没有立场差别,这是一种极端的平衡,罗切斯特有瞬间的恍惚。
随即,他笃定地笑了,依然不失风度的尔雅:“不,你不想杀我。”
塞亚不得不默认,尽管每次看到罗切斯特作.奸.犯.科都觉得他欠收拾,但是活到这把岁数,热血凉透,已经不可能因为义愤而动杀心了。
连带影响了「虚轴」的发挥。
这把逻辑之罪的最初版本是共生类武器,刃锋不存于正常的世界,会扭曲凡人的认知,无论从五感、经验、记忆还是超感都无从判断它的刃长,在精神世界里,由于“虚轴”数值的无限膨胀,会撑破意识架构者的思维。
只是罗切斯特能够沟通纯能量的银海,虽然受到重创,却没有死亡。
大主教一步跨出,没有丝毫能量弥散,也没有任何预兆流露,仿佛悠然自得的散步,就来到了塞亚近前,他伸出的右手延伸出无数银色的丝线,就要缠绕住武器师。
可是,这里是精神的世界。
黑发青年的身形交替闪现,在心灵距离上不断远离大主教的逼近。
身为首席炼金师,唯一的神器铸造者,塞亚过去却不被宇宙的强者们看在眼里,原因是装备不同于本身的力量,是外物。再多强力的武器,他都只能临时从空间袋拿取,只要一个禁锢术,任他有千般本领也无从施展。但在这里,他占据了布置战场的先决优势,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三个巨大的铁黑色磁力环循环旋转,浮现在黑发青年周围,仿佛一个魔幻的神坛,将整个意识空间变成了一个生命体,引擎就是心脏,构筑出抹杀异物入侵者的免疫系统。
漆黑的圆环涌动出星河般莹白的光华,华美无边,将罗切斯特的意识引入无形的碾压,令他第一次感受到发自灵魂深处的剧痛。
他看向那个人,尽管那双异色的眼眸中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意,只有理智与平和,却已经凝聚出了理性的杀念。
大主教静静聆听着心中的神谕,将荒神赐予的古老语言用词句复述出来,在现世复活,成为与神沟通的桥梁。
呼唤的声音震动了雪白的星辰之海,神力被定义,化为他可以使用的一部分力量,大量的银色旋涡震荡着环形的磁力光波,不断追踪并靠近那个敌手。
三个形状规整的圆环依然不变地回旋,塞亚停止了位移,平静地驱动精神力,虚幻的线条凝结出来。
他的灵魂力量微弱得不像话,但是在冷静精确的构架下,一根根透明接近虚无的线条交错缠绕,成为一个无比复杂又精美的立体模型,带动整个精神空间有机地运转。
至今为止,那些银色旋涡不间断地释放出冲击波,瓦解空间中的磁力,但是每当银色的涡流伸展向黑色的光环,都会自动缩回,没有一次命中。
虚轴折叠,不可视之剑变成了看不见的环状力场,无数飞速旋转的利刃将所有银色旋涡从质子层级粉碎。
法术或神术的原理,都是在主物质位面,提取来自银海或灰海的能量,根据正常世界的力场,按照意志重新分布,符合空间与时间的规律,最终创造出超自然之力。
物质和能量都是从迪拉克之海的虚无中浮出,成为构造万物的养料。
「无限回廊」,虚轴的变化形态,通过不定的量子回路,制造出针对所有物体和精神本质的虚化实体武器,从存在基础上加以消灭。
不断瓦解的银色旋涡化为了液滴,又在同时汽化,如同灰色的气体,飞快地迫近中央的大主教。无数莹白的光华像星云一般在银发青年脚下滚动旋转,浓稠得几乎是固态的能量光块在短短一瞬挡住了逼近的灰雾,扩散出压倒一切的银白色光潮。
纵使有精密得凡人难以企及的智慧能操纵磅礴混乱的能量熵值,但是在沟通力量之源的灵魂强弱上,两人却是天差地别。
罗切斯特脸上没有胜利之色,反而神色凝重,秉持着速战速决的原则,一个瞬移化为无数缩影进入了对方四周的每一寸空间,神力防壁被接连绞碎,迸出团团绚丽的闪光。
虚轴不仅挡住了各个方向的攻击路线,塞亚的身体随之隐没入虚空,将空间的间层一并封锁,使敌人无法从银海的层面将他拉入陷阱。
从黑发青年的储物腰包飞出一个少女,银色的长发,精致秀美的面容,猛然睁开翠绿的眼眸与欺近的敌人对视。
罗切斯特一惊,一时间以为是克拉姆的化身之一,不由自主地退回。
少女在空中的行动灵活得宛如海蛇,从她身上延展出各种不可思议形状的透明物质,形成无数细小的横杠和竖棒,自动联结,构筑出一个个繁复精巧的金属框架,变化成无数巨大嵌套的立方体。罗切斯特只觉自己的神术结界失去了与意志的连接,一层层剥落。
银发少女的右手握着一只仿佛手榴弹的银灰色物体,随着她随意的挥动,潮涌的银海能量都变成了波浪起伏的黑色黏液,像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感染,越来越凝重厚实。少女的速度却依然快捷无伦,猛地闪现到罗切斯特左侧,近身游斗,与及时唤出武器抵挡的归一会大主教绞缠在一起。
从这些奇异的战技,罗切斯特想起塞亚在成为最高炼金师「白金之钥」的初期,是以制作强大而美丽的女性炼金人偶而闻名。
不过……这个人偶的攻击手段好怪。
纯洁的大主教当然不知道,世上有种叫“宅男之心”的属性,威力堪比腐女光环,能够崩溃世界观,扭曲宇宙万物,黑暗指数令人发指,又充满了爱与萌的光辉。
这只名叫“奈亚子”的人偶,就来自一部动画片里邪神的设定,拥有名为“宇宙CQC”的技巧(Close Quarter Combat,即近身格斗术),和“难以名状之棒状物体”、“亵.渎之手.榴.弹”两样武器,无良的炼金师将它们从神级水平予以真实还原。
塞亚满意地回归后勤的位置,赞叹他心爱的杰作。红猫两只后腿挂在他肩膀上,伸出前爪扒拉他的便携腰包,忍不住吐槽:
“你这个不良商人,你的宝贝袋子里到底有多少甜甜叫你‘主人’的人偶和手办?”
“咳,黑历史就不要挖掘了。”塞亚掩嘴轻咳,自从女性克拉姆满足了他大部分的萌娘梦想,他收敛了很多,“那段荒唐的岁月,也是因为年轻嘛。”
“你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
多莉雅看了看正变出无数粉色心心,试图寻找空隙钻入罗切斯特防护罩里的奈亚子,只觉天地不仁。
“如果艾娜看到这么猥琐的战法,会怎么说?”
“嘘——既然知道,就别多嘴。”塞亚一指比在唇前。
休息室里,艾娜无趣地摇摆双腿:“哥哥好慢。”
“开会,总归时间长。”伊恩安慰她,一点不知道他们关怀的人正在进行一场多么缺德的战斗。
灰白色的走廊扭曲缠绕,错综复杂地延伸到无尽的时空层面,黑发青年小心地走在这些单调又混乱的廊道内,陪伴他的契灵一如既往趴在他左肩上。
三个铁黑色磁环变成了小小的模型,在他头顶旋转。
“没想到罗切斯特居然会逃掉。”塞亚摸了摸后脑勺,虽然他知道,像罗切斯特这种从底层爬上来的强者,应该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
这层心灵迷宫是罗切斯特情势不妙时,果断用来困住他的反击。
突然,塞亚抱头呼喊:“啊!我的奈亚子被吃掉了!”
“被吃掉也不奇怪吧,罗切斯特可是归一会大主教,就算一时被你打得措手不及,等回过神就收拾掉你的宝贝了。”多莉雅不以为意。
“可恶,竟敢动我的人。”塞亚恨恨地道。
“你的后宫该清理一下了,省得克拉姆老是误会。”红猫用尾巴挠他。
“她们不是我的后宫啊,我更愿意称呼她们宝石,把灾难和希望一起保护起来的盒子,制造出来的记忆,不明意义的碎片,所有存在着的东西,时间的流逝,不断变化的事物,都想要收集起来。”
“真是的,你不能清醒点过日子吗。”
“嗯啊,对一个失忆是常态的人来说,现实才是梦境。”
黑发青年一边和同伴拌嘴一边行走在弯曲的长廊中,心情很安适,多莉雅会看不惯他一些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行为和动机,指责又接受,他们之间的相处没有压力,就像宇宙诞生一样自然。
“嗯,不快点找到路出去的话,艾娜会担心。”塞亚恢复了严肃之情,这种人格迷宫很好破解,只要他用虚轴一劈就可以,问题是,如今罗切斯特有警戒了,也许会把出口引到某些地方,比如艾娜他们所在的休息室。
一个传声筒似的东西降下来:“亲爱的塞亚,我忘了说,你穿这件衣服真合适。”
塞亚的额角青筋直跳,他以为这次把罗切斯特打得半残会让他识相一点,没想到这家伙在重伤后还锲而不舍来调戏。
他是色.魔吗?
银发青年的语气含着笑意:“我知道你总有办法,不过我要指挥部下撤退,就委屈你再待一会儿……咦?”
最后的惊噫让塞亚一怔,莫名的颤栗席卷全身,突如其来的晕眩侵袭了他的感官,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心脏失去跳动的节奏,体内有什么苏醒了……
“罗切斯特大人!”
一间全黑的房间里,一名归一会成员跌跌冲冲跑进来,结结巴巴的声音充斥着惊恐无措,“玛拉达……醒了!”
单调的灰白甬道陡然迸出无数横竖交错的裂纹,像碎玻璃般裂开,无声无息地坠落,露出一扇黑色门扉,另一侧黑得像宇宙的永夜。
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这一刻,塞亚甚至想逃到时光的尽头,可是他偏偏动弹不得,只能感受着越来越靠近的一个存在体。
意识的最深处,宛如被冰封的大海冻结的某样东西被唤醒了,从身体里穿透出来,使肢体凝固,形成一条无形的通路。
门扉的另一头,以罗切斯特为首的归一会成员同样震惊这突来的变故,身披灰袍的女性脱离了往日泥塑木雕似的状态,仿佛又变回了活人,一步一步走向敞开的漆黑大门。
目睹走近的女郎,灰蓝的眼眸摇曳着崩溃的情绪,就像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濒临破灭的末日。
“塞亚?”罗切斯特惊讶地看到黑发青年死死抱住头,从唇间流泻出不成调的音节。
听不见的思波在空气中交换,世界随之变化。
『唤醒我,唤醒我,我的……』
女郎猛地张开口,发出一个清晰的口型。激狂的精神波猛然从青年体内爆发,湮灭了她的口音。
似乎失去了某种保护机制,包裹圣帕特里克七国的重力空间球突然像潮汐一样翻滚,这样的异变一波接着一波,波纹在瞬间扭曲成透明无色的巨浪,滑过整个球面,剧烈动荡着。奇异的是里面的人一如常态地生活着,谁也没有发觉自己的步调渐渐缓慢,直到定格在一个时间的断层中。
漫天虚无的波涛渐渐浮现出物质的轮廓,成千上万形状各异,难以名状,每一种都蕴涵着毁灭性的力量,延展出无数疯狂的线条,犹如隐身于黑暗中的虚影,又泛出片片萤火虫般的光芒,火光骤生即灭,波澜在虚空中荡漾开去,所有的物质和能量都在发生错位和扭曲,仿佛构成世界的根本正在无声地解体。
与之相反,对应的存在物却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这个物体无法形容的巨大,像一个遍布世界的网,说不出的杂乱无序,无数灰色的影子交错纠结。
这片极度的混乱最深处,有一小片秩序呈现拉锯和互相湮灭的状态。
“你不知道什么叫闭嘴吗?”
黑发青年死死扼住神使纤细白嫩的脖子,手臂以上,大部分的躯体融解在那些灰色的胶质中,时隐时现,两眼完全变成了灰色涌动的旋涡,平日沉稳理智的神情只剩下狂乱。
玛拉达人偶般的脸庞呈现生动的痛苦之色,这类似人的反应在对方看来却是无比的嫌恶。
仿若镜像般,他们的影像都在持续扩散的怪异形体中幽暗不定。
她的口形,仍然不屈不挠地呼唤那个真实而高贵的尊称:
“吾神……”
“闭嘴!闭嘴!闭嘴!”
古朴的祈祷词回荡在他意识的每个角落,日复一日宛如诅咒的沉淀——
你是无上主,一切邪恶的源头,是虚无之神……
我们的神,你的觉醒即毁灭。
痛苦像一望无际的黑暗,比寒夜还冷寂,脑子一片空洞,胸口被砸开一个缺口,全部的感情从那里溃涌而出,只留无尽的荒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末日,眼睁睁看着灵魂变为虚空,无法挽回的感觉。
名为路凯的人类,一开始就不存在了。
「哥哥,你能想起我就好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塞亚了。」
纷繁复杂的画面闪现在他脑中,满含珍惜的温暖,可是这些都无法帮助他抓住他自己,他们期许的是他们想要和喜爱的“他”,而不是这个一无所有的神灵,他试图从自我中找到某些能触摸到的实感,可是它们早已支离破碎,不复存在,最后他也不知道能找出什么,可是——只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
一只……红色的小猫。
明亮的石榴红眼睛注视他,一个迷惘的遗民。
「你真奇怪,为什么要做出我这样用灵魂喂养的契灵?」
「我想确定你能不能吃到我的灵魂,有没有那种东西,然后和我缔结契约。」
「当然了。」红猫甩了甩尾巴,用评论的口吻道,「虽然碎得乱七八糟,好像也不太纯正,但还是可以入口的。」
记忆,是深埋下感情的事物,透过它,才能找到人们常说的,那种,大概叫□□……或是类似的情感。
他拥有的只有冰冷的残片,荒神的火焰烧毁了一切,把一片灰烬遗留在了无尽的荒原宇宙,空白的灵魂剥落在时光的彼岸,然后被历史之中无数微不足道的细小碎片重新组装,随着时间车轮的前进,成为浩瀚历史海洋中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小小剪影。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成为一段杜撰的传说,一个少女对亲人的梦想,一位君王思慕的爱人。
我是……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
「呐,多莉雅,无论我到哪儿,你都要陪着我。」
「约定了。」
我是塞亚•依路安那,一个空岛商人……
寂静下来的空间里,世界恢复正常,只有一小撮灰烬躺在昏迷的青年身下。红色的小猫依偎着他,担忧地舔了舔他的发梢。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到默默站在身旁的维多利加,一言不发地凝视恋人。
一滴泪从金发少女眼角流下。
她张开手,感受手心的泪滴渐渐冷却的温度和干涸。
就像很久以前,零号接住那片从天而降的碎片,那个闪闪发亮,也虚无缥缈的人类灵魂。
天快亮了,第一抹晨曦穿透层层雾气,照射在圣白的都市上。
这一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早晨的瑞泰尔空气清新,洁净街道两旁的圣香木散发出幽逸醉人的香味。
卧室里,清脆的铃铛声打破沉寂,毛色亮丽的红色小猫从床头跳下来,前爪拍打安睡的青年:“混蛋,把我尾巴上的铃解开!”
坐起的人衣着有点凌乱,却服饰整齐,随时会旅行的样子,拍拍有些昏沉的额头。
“唉,有时真想睡死算了。”他咕哝了一声。
多莉雅抬头,其他人肯定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虚无又沉寂,眷恋又深沉。
“梦见克拉姆了?”
塞亚默然,屈起一边膝盖,下颌抵着,有时会无端的惶恐,再缱绻的目光,在宇宙的距离回首望去也是一片虚空。
反而不及梦里那人的映像深刻。
多莉雅才不管,打破他的贤者时间,两爪直挠:“该死的你,把这铃铛解开!”老是恶作剧,他几岁了?
黑发青年绽开恶劣的笑容,用温柔的手势抽开缎带,然后把铃铛挂到她脖子上。
一人一猫闹腾了一会儿,结伴去餐厅。
当艾娜和伊恩在门口松开牵着的手,走进餐厅,塞亚已经给多莉雅倒好了牛奶,悠闲地品尝自己的早点。
红色的小猫在黑发的青年身边自在地舔食牛奶,像是自成一个世界。艾娜微微怔忡,随即对这个司空见惯的景象不萦于怀,快活地跳过去:“哥哥,今天我们上街逛逛吧?”
“好啊,小仓鼠。”塞亚笑眯眯地道。
昨天的会议,梅塞德丝下了最后通牒,勒令斯夏政府三天内清除所有生物科技的成果。虽然塞亚认为夜长梦多,既然不留余地就索性由瑞泰尔直接插手,当场解决这件事,不过,他也没有反驳梅塞德丝的决定。
而罗切斯特行动失败,自会撤退得干干净净,不会画蛇添足。
接下来的确可以放松一下。
伊恩不意外友人面前摆着一杯石榴般晶莹红润的葡萄酒,通常喜欢独自喝酒的人总是有苦闷的心结,塞亚脸上却没有苦闷,知性英俊的面容平静而内敛,眼睛十分明亮,像盛着满天星辰,又比星辰更灼热灿烂。
丽萨和盖亚相继进来,打着哈欠,旅居各地最大的问题就是时差,伊恩和艾娜体质提升,已经不用进食和睡眠,自然能适应。塞亚,却估计是彻底习惯了。
“哥哥。”切开自己的巧克力蛋糕时,艾娜问起,“你的右眼是治好了吗?”她知道兄长的右眼因为飞机事故失明,塞亚显然这只眼睛看得见,以前她不知如何对失忆的兄长开口,这会儿气氛融洽,顺口问了出来。
塞亚端着杯子的手一顿,轻晃的酒面散发出黑加仑、李子、黑醋栗混合的复杂香气,他鬼使神差地道:“嗯,克拉姆的功劳。”
“哦。”闻言,艾娜露出喜悦之色,接着听到的话令她噎了一记。
“当年,他挖出我一只眼睛,又铸造了一颗嵌进去。”
塞亚捂着右眼,那种宛如烧红的铁水灌入胸腑的烧灼耻辱感,至今无法或忘。
比起这个,他更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个金发的教皇所说的一席话——
「你的眼睛是灰水蓝,这不好,像想哭的天空,它们应该是深灰色,钢铁般的颜色。」
克拉姆怎么会做这种事!?伊恩和艾娜交换惊怒的视线,丽萨和盖亚也惊愕至极。
因为这件事,艾娜逛街也没了兴致,一路怒火滔天,只想冲到星云帝国质问原本以为是兄嫂的克拉姆。
她勉强能想到的答案,是克拉姆采取了脱线的手术治疗。可是这个行为的严重性,已经不是脱线能够解释的了!
“哥哥,你为什么不问?为什么还对他那么好?”终于忍不住,艾娜气恼地问道。塞亚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了解克拉姆,他任性又蛮横,固执又自大,喜欢你就对你千好万好,这种‘好’有时很残酷。他的心意太强韧,自己都没法改变,所以伤到人也没有自觉。”
“他可不是人类啊。”
艾娜等人沉默下来,第一次意识到过去没发觉的差别。
“可是……我觉得克拉姆没有那么任性?”伊恩困难地问,在他印象里,那个朋友明朗又真挚,柔软又可爱。
塞亚重重一哼:“不是有磨合的么,刚认识他那会儿,我恨不得挖出他两只眼睛,嘴巴里灌进石胶(众人嘴角抽了抽)。要不是沙门介绍,对他推崇备至,我根本不想理他。最恶心人的,他看到我,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讨厌他。后来知道他是什么鬼玩意儿,就慢慢包容了,不过我还是踢了他有两千年之久(众人再次嘴角抽搐)。这当中,我发觉他没法生气,所以,对残疾人,我们总要比较爱护,不是么?”
艾娜弱弱地道:“嗯,哥哥。”
黑发青年走在街上,颀长身躯沉稳而坚定,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一如既往,这样的感觉没有不满,反而安心如身处避风港。
“克拉姆不是缺心眼,是实心眼,加脑子缺线。”塞亚静静地道,“我不想改变他,他不是人类,但他是个不错的家伙。这样的君王,避开就是了。但是当了朋友,我已经强迫他改变了。而成了爱人,他也为我改变。”
他如今发现,在这场漫长尖锐,最终互相接受的爱恋中,他不知不觉在克拉姆面前流露出暴躁乖戾的本性,而克拉姆却慢慢收敛了自己的本性。
直到完全沉敛成温柔。
“那塞亚,你还喜欢克拉姆吗?”伊恩战战兢兢地问,他本来对此十分确定,这下却不能肯定了。
塞亚不耐烦地道:“不喜欢的话,他那么缠人,早就弄死他了。”
众人打了个寒噤。
还好,他们没有发展成虐恋情深。
艾娜突然想到这次零号被其他克拉姆揍了一顿,心里直呼揍得好。
“艾娜,看这件衣服,喜不喜欢?”塞亚停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兴奋地指着一件展览品。他们当然没在瑞泰尔逛,而是来到它的邻国比丘塔。
余人围拢过去,气氛恢复轻松。这时,对面的电视墙插播临时新闻,播报员的声线极度紧张:
“……今早7时30分,瑞泰尔正式对斯夏动武,指控斯夏与我国秘.密.交.易,违背承诺,必须受到严惩,目前七艘战略级军舰已开往斯夏境内——这是侵略!重复一次,这是一场侵略!”
塞亚等人和听闻的民众一起呆立在播放出舰队画面的电视墙前面,无法置信,艾娜紧张地抬起头:“哥哥……”
急切地打开便携终端确认了一下,塞亚跑了出去,半途转过头:“你们小心,我回瑞泰尔。”
“是。”众人目送他消失了身影。
时间倒退回昨晚17时,最高执政官在觐见室接待了闻讯而来的部属。
白石议会的成员都是瑞泰尔国内顶级的精英,当他们提交一个议程,或者接纳上面下来的章程,都能全面而深入地了解这些决策背后的意义和能够带来的效果。
「请原谅,执政官大人,您难道还要相信那些被利益蒙蔽的人们吗?」
太过焦灼的心情使得这些被狂怒烧红眼的天使无法进入心灵交流的平台,不然,他们的愤怒会使精神波充斥着不雅的字眼,只有语言还能稍微克制。
梅塞德丝沉默着,身为瑞泰尔最智慧的智脑,她知道不该给斯夏机会,这是政治上的宽谅时间,也是她个人的善意。但是放在国与国的立场上,就不适合了。
对已经群情激愤的国内,也是个刺激,不过她的威望还压得住。
以斯夏过去的作风,他们有99%的可能不会遵照会议命令,而是偷偷把生物技术流转到其他盟国,拉拢更多的帮手,把水搅混,试图使瑞泰尔投鼠忌器。
但也有1%的可能,新进议员会注意到塞亚的警告,在争辩中让其他成员妥善考虑……只要她控制住斯夏对外的情报流通……再调和一下外交辞令……
「您也明白,梅塞德丝大人,我们不能再姑息忍耐下去了!」
「不受教化的人!我们指引了他们多少年?可是他们的堕落年复一年!」
「邪恶!他们污秽不堪,灵魂中的懒惰、麻木、贪婪、自私,和当初的蓝恩族没有区别!」
「他们肯定会传播邪恶,让不知情的人受到引诱!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害得另一个无辜的种族被污染吗?」
怒气填膺的众人看不到执政官的表情,只有银灰色的结晶体荡漾着微澜,过了良久,一行字母在空中打出来:
「我们找不到救赎的路,也许荣光所照,能让一切得到净化。」
白翼的人们眼睛一亮,躬身行礼:「您是睿智的,我们宁愿背负这份不得已的净化。」
军事行动,凌晨执行。
天完全亮了。
停留于圣帕特里克七国上空的宇宙卫星将天线延伸到方方面面,搜索着最新的情报和讯息。斯夏国内,懵懂的起.义者还聚集在国会厅前面,一夜未眠的议员正焦躁地整理着紧急会议的内容,更有的议员在完成了秘密行动后高枕无忧,这些社会现象都迅速地传达到瑞泰尔舰队总部。
不多时,斯夏晴朗的天空被无数光点笼罩,这些光点同时散发出强烈的光芒,稀少的云气被撕裂开来,金色的光群遥遥逼迫而来。
掀起的灼热毁灭一切,如净世的火焰。
塞亚冲进天网中枢的房间,一室寂静。
“梅塞德丝!梅塞德丝,你怎么了?”他关切地喊。
无数线路沉默以应,塞亚拉下控制面板,调出最新战况,斯夏的情景令他心凉,可是更令他心惊的,是他明白这景象会发生的原因。
梅塞德丝出事了。
把这两天瑞泰尔政治中心的大小事件全部调阅,飞速搜索有无删除和修改的痕迹,塞亚定格在昨天傍晚的一段对话,如坠冰窖。
不对,这不是梅塞德丝会说的话。
巧妙而晦暗的暗示,编写进语言系统的指令,用话术引诱人思想的风格……
女王陛下,是你吗?
塞亚懊悔地打开人工智能的核心,一遍一遍寻找梅塞德丝的存在。他知道,在察觉失言时,梅塞德丝一定进入了程序自检,可是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以她的性格,会做出什么事他很清楚。
“这不是你的错,拜托……不要……”
良久,艾娜一行赶到了兄长所在的地方。
“哥哥……”金发少女难以启齿地注视他的背影,她简直不敢相信瑞泰尔所做的事。
这是一个文明,一个国家啊!
“他们被人控制了吗?”伊恩惊疑不定地问。
“不,是瑞泰尔人自己的决意。”塞亚干涩地道。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丽萨愤慨地道,盖亚脸色惨白。
“因为缺乏信任。”
众人睁大眼。黑发青年依然输入着意识信息,搜寻已经弥散的精神波。
“瑞泰尔文明是先进的,是仁慈的,也是高尚的,他们确实带着和平的心引领别的国家,可他们败给了自己的狭隘。他们无法真正信任其他文明会给予正面的回应,只要一个设计,就让他们苦心建立的关系全盘崩溃。”
太过纯粹的人无法接受污秽,他们太干净,反衬着周围的一切太过可怕。他们总是看到宇宙到处都是污垢,当他们觉得污垢无法消除时,他们就变成了……恶魔。
支着始终沉默的平台,塞亚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