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少女与飞行器与撒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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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我犯下的错误由我自己来偿还就够了,你只需怨恨我,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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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
威妮弗里德被闹钟的响声吵醒。
伸手一下子推开小阁楼的窗,整个东区安静于死寂,几处灯光摇曳于风中一般散落在角落。月亮的光从未像今夜这样的清冷,它就那样倾泻下来,空无一人的咖啡馆前一只小猫追逐着什么而跃动着,像飞动的线条左右环绕,一个转身干脆隐进了转角。
冲泡一杯浓到不能再浓的奶茶,她回头看了看自己巴掌大的起居室里居然能塞进一架大型滑翔机,真是不可思议。
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还能更多吗?
比如,她绯红的头发下隐着一片龙鳞,那自然是她可以随意化身为龙的标志。
又比如,她可以从早上就工作连续两日,不吃不喝,中途下楼闲聊半刻钟算作休息,她决定喝完这杯奶茶再开工。
人也许是因为习惯了某件东西才会慢慢爱上它的吧?
她先前并不热衷于机械修理,只是十年来一直和它环游世界,那零件互相磨擦的细小声音就那样如同流星雨之夜点点滴滴融入他的梦里,或许哪颗螺丝松了,哪里油没上好,细小的变动都会无形中牵动他的神经。
“呐,你也不容易啊被我大卸八块的感觉也一定很不好受吧?”
她叹了一口气,转眼望向沉默了许久的滑翔机。
“抱歉我倒没什么,只是麻烦到你。”
黑色烤漆的机身里传来很好听的声音,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然而它却用这样的嗓音说着老成世故的话。
她没有感到任何吃惊,相反的,却是颇为自豪地玩味看向外面。因为,这就是来自于她萧赫拉斯天国的最高人工智慧,曾经被称为炼金术的,也是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梦寐以求的力量。
但是,人一旦得到什么总会相应地失去什么。
她为了得到这种力量,也牺牲了自己的身体。为了把灵魂与机器合成为一体,她触碰了禁忌:脖子后面的龙鳞灼灼地烫伤她,一大口急忙吞下奶茶,滚热的液体一下子顺着喉管往下,逆时针绕成圈,像一条明亮的线在她的身体中游动——名为诅咒的惩罚。
“加了药的奶茶已经不太管用了吗?看来还需要更厉害的药来压制你龙化的病啊”滑翔机沉默了一下,试探性地问候一句。
“嗯是有点。”女孩恍过神来,因为异变的耳膜受到曼德拉草里的药物压制而重新恢复过来,周围的声音才再次变得明晰可辨。像这样暂时性失去五感的体验,她已经适应到麻木。然而,正是因为曾经失去才回懂得珍惜的吧,她用心倾听这死寂的周围,想要捕捉任何一点声音,那怕只是风吹草动。
尖锐的声响抗议地划过夜空。
楼下似乎在争吵什么。
顺着楼梯口一直往下,一个女人的白色裙子露在墙边,碎裂的碗无力地躺倒在她的脚边。威妮弗里德认出她好像是这家公寓老板的哑巴女儿。
“朵拉你听我说完。”军服打扮的男人语气紧张,那是斯坦利的声音。
深更半夜了,这两个人的矛盾就像荒草上点燃的小火星,一发不可收拾。
“让我来补偿你们。”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完他的承诺,转而又叹了一口气,“你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吗?这么多年来了,我一直都在找你们母子我也不能忘记给你带来的伤害所以,给我一次机会。”
朵拉并不会说话,然而抽泣的声音足以代替千言万语的回应。
男人的衣服掠过墙角,他越过碎裂的碗块靠近女人,“朵拉。不要拒绝我好吗?我知道的,你并没有失忆你还记得那时我们……”
“走开!走开!”
女人唔咽着,因为受到莫大的刺激而发出不连续也不成音的声响,那边的她一定是把抗议含在嘴里,想也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泪水淌进嘴里,再也不能平静下来。
男人显然没有因为朵拉的失语症突然变化而有任何欣喜的改变,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狠狠伤了他的自尊。他重重抽一口气,离开了女人,“我知道了你再考虑。”
闹剧般的争吵一下子收场。男人一走,那边女人撕心裂肺的啜泣隐在空气里毫无保留地传到威妮弗里德的耳膜里。
这样的绝望自己也曾切身体会过,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退回房里又继续走到阳台上,天已大亮。第一班火车自西贯穿了半个天空,破晓的光线被那冰冷的铁皮切割,冷白色的线条突兀地跳上跃下。
“下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滑翔机见到女孩不语还以为她的身体又有了排异反应。
她不直接回应它,只是自打趣地仰望天空,一边说着,“你知道吗?我见到过和你一样的人。”
“怎么会?像一个机器的人吗?”
在被打开的机身上停留一会儿,威妮弗里德移开目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就是我的弟弟亚瑟。你知道他的,因为你的一部分就是他嘛。”
“嗯,我知道。”
灯光下照片里小男孩那紧张的样子和自己当年张牙舞爪的笑容对比后显得特别憨傻。留恋地一遍又一遍端详他的音容,威妮弗里德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初次见到亚瑟的样子。
她始终记得那年她只身一人坐在秋千上看着同龄的孩子互相嘻戏打闹,惟有一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现在不远处,小小的鼻子架着一副眼镜,怯生生的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喂喂!你看什么呐?”威妮弗里德口气一冲,又很后悔自己怎么那样的粗线条。
男孩子的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他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像只受了惊的小猫躲到一旁,他树荫下的影子远了一点。
于是威妮弗里德便不再搭理他,又自顾自地发呆。有时恍过神来,随手摘来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使劲地吹,吹成不成调的曲儿,极为难听。这时,她才发现小男孩还在。他偏过头,用余光偷偷看她,白皙的小脸蛋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五岁的威妮弗里德和同龄人不同,狂妄无比地立下要□□人的“豪言壮志”,然而就算是天才一般的科学家后代也不允许这样口无遮拦地打破禁忌。
人们把固执的她当作“问题儿童”看待,那时眼底的嘲讽和鄙视展露无余,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厚着脸皮在这里苟活着。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这样刻意地被疏离,抑或是那种更加直白、毫不掩饰的怒骂。
那么,这个男孩子也许也是来看她的热闹吧?她觉得十分没意思,起身跑去买了那种最甜的丸子糕,本来应该就此离开但转念一想还是回到那里——难道自己还怕他不成吗?
“你干嘛不走?这个,你吃不吃?”见他老是站在原地一副不敢回答的样子,威妮弗里德放下袋子。
“亚瑟!你怎么在这里?快离开啦!”前来找他的伙伴们都不敢靠近。
“对对对,走啦!快走啦!”另一个孩子马上喊起来。
被叫做亚瑟的男孩子摇了一下头,旁边的伙伴急的连连指向她,“怎么,你还真想和这家伙玩啦?”
切!她嗤之以鼻,‘这家伙’又怎么了?
男孩子低下头,同伴见状怒意更甚。他们直嚷嚷着要他马上离开这里。
“快走啦!你要是和她玩,以后我们就不理你了!”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啊?!!!”
真是没用。
只听男孩的脚步踩在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来,但是他并没有远去。
“可是,可是……”小男孩细细糯糯的声音传来,“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很寂寞?”
嚼到一半的甜食卡在喉咙里,一下子缓不过来。喉咙里辣辣地疼。那带着点哭腔的声音如同一大团棉絮并着这份疼痛,一直化在胸口,柔软而温醺的如阳光。
但是威妮弗里德再没见到那个男孩子。
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傻愣愣地守在那个老旧的秋千旁,眼睁睁地看着光阴大把地越过身边,并入昨天的行列里。
直到有一天,分居的父母终于重归于好,他们搬到一起生活。她才明白自己的生命里还有个自出生就分别的亲人。母亲盯着她的眼睛,“威妮弗里德,来看看你的双胞胎弟弟,他叫亚瑟。”
梦一般的故事,旋转木马上面度过的流年。威妮弗里德觉得那真是个新的开始,多年后再仔细回想起来,她便觉得一切都美得令人扼腕叹息。
慕尼黑的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就像打着花洋伞的女人盼着流年慢一点过去,不过,东区的安详或许只是暂时的幻象。很快战事就会蔓延到这里的土地吧。
如果从天空俯视大地,整个慕尼黑一定是并着天堂和地狱的世界。
“但是即使这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把你修好的。”
“诶诶?难道你又要像昨天那样变成火龙去吓走老板,然后抢走铁器吗?”滑翔机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意味。
“正是。”威妮弗里德拉下头上的护目镜,口气坚定。